那时莫高窟的环境,今天是难以想象的。王道士自1931年去世后,境况更不如前。饥饿的野狼,流窜的土匪,骤然而至的沙暴,构成了十分凶险的环境。而且这里距离敦煌县城尚远,孤立无援。只能吃到粗糙的食物和来自窟前宕泉的咸涩的水。一位朋友借给张大千一支骆驼队,帮助他从一条很远的干涸的河床旁,运来烧饭用的枯木。这支慢吞吞的骆驼队来回一趟,需要八天,加上拾柴的一天,每趟需用九天时间。而每次运来的木头,刚好供九天之用,所以这支劳苦不堪的骆驼队一直是在路途上不停地走。
张大千也像一只骆驼,在莫高窟里上上下下不停地走。
最艰苦的事要算临摹本身了。
▲张大千在莫高窟前喂养野鸭(1941)
他天天很早就要钻进洞窟,因为只有在清晨时,阳光可以照进一些,中午过后便暗了下来,有的洞窟漆黑如夜,什么也看不见,必须点上烛火来画。而这里只有玉门油矿生产的土蜡烛,质量很差,火光昏暗又摇曳不定,临摹时很困难。再有就是临摹窟顶上的壁画了。他要爬到很高的架子上,仰着头来“高空作业”;倘若临摹接近地面的壁画,则要侧躺下来画。他说:“有的地方离地面仅仅一尺多,当年画工必须长时间地侧卧或匍匐在地才能完成,他们所付出的艰辛,是令人难以想象的!”这使他真正体味到当年民间画师们作画的滋味,从而对那些没有留下姓名的民间画师的功夫仰慕至极!
为了追摹那些巨幅壁画的体量与气势,他从青海塔尔寺请来藏族画师昂吉等人,为他缝制十二丈的大画布。
他就像古代画工那样,一手秉烛,一手执笔,把唐人那些绵长而畅如流水的线条,搬到画布上来。同时,中华文化源头的活力,也就不断地涌入他的笔管。
临摹也是一种技法研究和历史研究。故而,他对敦煌的挚爱便自觉地进入珍惜和保护这些艺术珍品的层面。
张大千对壁画十分爱惜,有时拷贝画时,恐怕纸擦伤壁画的画面,便悬纸而描。临摹壁画的梯子绝不靠在墙壁上,而是将两个梯子并立一起,没有人帮他扶梯子,这就十分危险。在他给洞窟编号时,先请人用白粉在洞口处刷个方块,再由他写窟号。他要求很严格,一是白粉方块的大小必须一致,二是绝对不能损伤壁画。显然,他已经有了很强的保护意识了。这样,他对敦煌的思考就远远超出艺术的范畴,而是对整个文化的关切。
▲三危山下的月牙泉
1941年10月,国民政府的监察院院长于右任曾来西北视察。他听说张大千住在莫高窟,便来参观。于右任的文化造诣颇高,工于诗词,写得一手好字。他到了莫高窟一看,深为这里的艺术而震动,也为它如此地破败荒芜而叹息不已。当晚,于右任临时住在下寺——也就是当年王道士居住的地方。张大千抓住机会,和于右任谈了两个夜晚,所谈的全是关于敦煌的保护问题。张大千比任何人都深知这里的一切。几百个画窟,没人看管,风沙侵袭,岩石开裂,流水泻入,还有远道来拜佛的善男信女,住宿洞中,信手在壁画上涂抹漫题。莫高窟最晚的洞窟是元代,至少有七百余年。很多壁画都已酥碱,起甲,霉变,剥落,已经沦为毁灭的边缘!他要求政府设立专门机构,保护和研究这座中华文化与艺术最伟大的宝库,挽救莫高窟于危难之中。(www.xing528.com)
张大千的焦迫之情强烈地感染了于右任。于右任返回重庆后,立即写了一份建议书给国民政府。建议书所表达的激情,今天仍能感受到——
▲历经沧桑的西域古道
右任前次视察西北,因往敦煌县参观莫高窟之千佛洞……志称有千余洞,除倾圮沙埋者外,尚有五百余。有壁画者计三百八十,其中壁画完整者二百,包括南北朝、唐、宋、元各时代之绘画泥塑,胥为佛经故事。其设计之谨严,线条之柔美,花边之富丽,绝非寻常匠画,大半出自名手。而各时代供养人之衣冠饰物用具,亦可考见当时风俗习尚。洞外残余走廊,犹是宋时建筑。惜过去未加注存,经斯坦因、伯希和诱取洞中藏经及写本书籍,又用药布拓去佛画,将及千数。复经白俄摧残,王道士涂改,实为可惜……似此东方民族之文艺渊海,若再不积极设法保护,世称敦煌文物,恐遂湮销,非特为考古家所叹息,实为民族最大之损失,因此提议设立敦煌艺术学院,寓保管于研究之中,费用不多,成功将大。拟请交教育部负责筹划办理。是否可行,理合具文,提请公决。
这件事要办成是很难的。敦煌这么远,交通不便,当时又处在抗日战争最艰苦的阶段。国民政府早已搬到后方的重庆。但中国是个文化大国,历来珍视文化,再困难也不能将莫高窟置之不顾。许多著名文化人便争相出面,多方呼吁。历史学家向达受中央研究所之约,率考古组赴西北和敦煌考察,亲眼看到散落大漠中祖国瑰宝的悲惨处境。归来后,奋笔疾书,写成万言长文《论千佛洞的管理研究及其他连带的几个问题》,发表在重庆的《大公报》上,反响强烈。贺昌群马上写了《敦煌千佛洞应归国有赞议》文,也发表在《大公报》上,及时响应。跟着各方学者都著文同声呼吁,舆论极大。经多方努力,1943年6月,国民政府决定成立“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由教育部出面邀请自法国留学归来的画家常书鸿负责筹办。
转年,张大千临摹敦煌壁画的展览,相继在重庆和成都展出,轰动一时,这一次已全是叫好之声了。张大千在敦煌前后三年,临摹作品近三百幅。小至尺余,大至数丈。平均每三天一幅。作画数量惊人,其激情澎湃,可以想见。这是首次将精美绝伦的敦煌壁画,整体地展现在国人面前。这也正体现“敦煌的临摹”独有的意义,即对敦煌文化的传播和弘扬。此时,诗人沈尹默想到了画家三年来经受的种种非难,感慨不已,挥笔写下四句诗来:
三年面壁信堂堂,
万里归来髯带霜。
意苡明珠谁管得,
且安笔砚写敦煌。
对于莫高窟的保护,张大千应是历史上的第一功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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