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说过:现在科学界和舆论界的大危险,就是偏信互联网上的说法,不去实地考察中国今日的社会究竟需要什么东西。那些提倡讲互联网创新的人,固然是不懂得今日的社会需要,那些迷信这样那样的“奇点”、“人工智能”、“量子”、“引力波”高科技新名词的人,就可算是懂得现时社会的需要吗?
要知道科技工作者的第一天职,就是要细心考察社会的实在情形。一切学理,一切已知的技术,都只是这种考察的工具。有了学理做参考材料,便可使我们容易懂得所考察的情形,容易明白某种情形有什么意义,应该用什么样的解决方法。
我这种议论,有许多人一定不愿意听。我最近一直在批神秘论,因为这两三百年来,神秘论给我们太多的教训,让中国始终还是中古国家。什么样的教训呢?这个可分三层说:
第一,空谈好听的“创新”,是极容易的事,是阿猫阿狗都能做的事,是鹦鹉和留声机都能做的事。
第二,空谈舶来的“高科技”是没有什么用处的。一切高科技都是某时某地有心人,对于那时那地的认知和技术的困难提出的解决方法。我们不去实地研究现在的社会需要,单会高谈某某新科技,好比医生单记得许多汤头歌诀,不去研究病人的症候,如何能有用呢?
第三,偏信舶来的“高科技新名词”是很危险的。这种口头禅很容易使民间科学家爆得大名,被官办的科学家用来制定公民素质基准。科研院所和高校的产业转化率之低人所共知,不研究中国产业的实际需求,单从谷歌和苹果舶来新名词,或者似是而非地炒作这样那样的黑科技,都有这种危险。
某种社会到了某个时代,受到某种影响,呈现出某种不满意的现状。有一些人观察到这种现象,想出某种救济的法子。这是技术的起源。技术初起时,大都是一种解决问题的具体方法。
后来这种主张传到中国来,传播的人因为这样那样的目的要语不惊人死不休,要博眼球,便用一两个字来代表这种具体的技术,所以叫它“某某高科技”。技术和方案就成了振兴一方的良药,由具体的计划变成一个抽象的名词。
舶来的新名词的弱点和危险就在这里。不关心具体的产业困难,以为美国人能弄,我们就能弄。你没有看到美国的工农业雄厚背景,只看到美国互联网公司的快销。一定要记得,2%的美国人从事农业养着美洲、欧洲和非洲,连中国都在从美国进口粮食。不求甚解,不明就里,不管什么样的底子,不管什么样的人,都可用一个抽象名词来骗人。这不是“高科技新名词”的大缺点和大危险吗?(www.xing528.com)
我再举现在人人嘴边挂着的“量子”为例。现在中国有几个人知道这个名词是何意义?但是大家都喜欢嘴上说着“量子”来显示自己的高深。至今还有人标榜自己在斯坦福学了两小时的量子力学,可以在商学院讲给人听了。前两天有一个朋友看见我的帖子,大诧异道,“这不是搞量子的马导吗?”哈哈,这就是“高科技新名词”的用处!我深觉高科技新名词的危险,所以现在奉劝科技界和舆论界的同志:“请你们多提出一些问题,少谈一些这样那样的黑科技。”更进一步说:“请你们多多研究这个问题如何解决,那个问题如何解决,不要高谈这种高科技如何新奇,那种新理论如何具有颠覆性、如何奥妙。”
现在中国应该赶紧解决的问题真多得很。从东莞的大批工厂倒闭到江浙沿海县里一个产业一个产业的消失,从山西煤炭的滞销到河北钢产的产能过剩,从P2P(互联网金融点对点借贷平台)的跑路到大学毕业生找不到工作……哪一个不是火烧眉毛的紧急问题?
我们不去研究工厂怎么从1.0到2.0,却高谈人工智能,不去研究煤炭怎么卖,却高谈石墨烯怎么年产万斤,不去研究纺织小厂如何渡过难关,不去问为什么我们做不了圆珠笔尖的小钢珠,却高谈阔论无人驾驶!我们还要得意扬扬夸口道,“我们所谈的是美国人也在弄的问题,我们要弯道超车”。老实说,这是自欺欺人的梦话!这是中国产业破产的铁证!这是中国经济改良的死刑宣告!
为什么谈新名词的人那么多?为什么研究问题的人那么少呢?这都由于一个懒字。懒的定义是避难就易。研究问题是极困难的事,高谈新名词是极容易的事。比如研究钢产能转化,研究纺织品质的提高,研究设计和文创,这都要费工夫,花心血,收集材料,征求意见,考察情形,还要冒险吃苦,方可得一种解决方案。又没有成例可援,又没有柏拉图的话可引,又没有《大英百科全书》可查,全凭研究考查的功夫,全凭匠人心态,这岂不是难事吗?高谈新科技的舶来主义便不同了。上网搜一搜,看看谷歌,游学去名校里旁听两节课,约老外教授站个台,便可以高谈无忌了!这岂不是极容易的事吗?高谈新科技、不研究问题的人,只是畏难求易,只是懒。
凡是有价值的思想,都是从具体的问题下手的。先研究了问题种种方面的种种事实,看看究竟问题在何处,这是科研的第一步功夫。根据毕生积累的经验学问,提出种种解决的方法,提出种种医病的丹方,这是科研的第二步功夫。然后用一生的经验学问,加上想象的能力,推想每一种假定的解决方法,该有什么样的效果,推想这种效果是否真能解决眼前这个困难问题。拣定一种假设的解决方法,通过不断的实验来验证,这是科研的第三步功夫。凡是有价值的技术进步,都是先经过这三步功夫来的。不如此,算不得科学家,只可算是抄书手和传声公。
读者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并不是劝人不要研究一切学说和一切舶来的新名词。学理是我们研究问题的一种工具。没有学理做工具,就如同王阳明对着竹子痴坐,妄想“格物”,那是做不到的事。种种学说和新技术,我们都应该研究。有了许多学理做材料,见了具体的问题方才能寻出一个解决的方法。
但是,我希望中国的科学工作者和科学宣讲者把一切“高科技新名词”摆在脑后做参考资料,不要挂在嘴上做招牌,不要叫一知半解的人拾了这半生不熟的“名词”,去做口头禅和新时代里旧思想的招魂幡。“高科技新名词”的大危险就是能使人心满意足,能幻想弯道超车,自以为寻着了包医百病的药方,从此用不着费心力去研究具体问题的解决方法了。
但凡读书认真的人,都可以看出这篇文章百分之九十都是照抄胡适先生百年前的那篇著名的《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可惜的是,近百年过去了,这篇文章还是一针见血地针砭时弊,是我们从来没进步,还是他从来没过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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