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俗之辨,是宋代文学思想中又一对重要范畴。宋人对此,亦表现出辩证思维的灵活性。他们既维护文学雅致的正宗性,讲究忌俗为雅、当行本色,又大胆地吸收民间口语入诗词,过滤提纯,化俗为雅,并且能正确地对待民间文学思潮的涌起,使忌俗为雅与以俗为雅成为又一对富于二元互补色彩的理论范畴。
雅者,正也,标准、规范之谓也。宋之前,已有较为成型之议论。《诗大序》云:“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251]雅,亦曰正。李白《古风》云:“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时代背景不同,雅正语义的指向也各异。具体到文学批评领域,也有各种文体雅正的标准。曹丕《典论·论文》:“夫文,本同而末异。盖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252]陆机的《文赋》划分得更为细密:“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碑披文以相质,诔缠绵而凄怆。”[253]宋人论文,亦重雅正,张炎《词源》云:“古之乐章、乐府、乐歌、乐曲,皆出于雅正。”[254]在宋人手中,雅正意识就发展成“当行本色”的理论。
关于什么是诗、词、文的当行本色标准,宋人意见并不统一,但他们强调文体风格应有各自的审美规定性却是一致的。宋代文学思想中有一种强烈的“尊体”倾向,即强调诗、文、词各自文体的本色。他们在谈及“当行本色”时,实际是强调作者必须有专门的艺术训练、职业敏感及独特思维表现方式。关于“当行本色”的定义,郭绍虞引陶明濬《诗说杂记》卷七云:“本色者,所以保全天趣者也。故夷光之姿必不肯污以脂粉;蓝田之玉,又何须饰以丹漆,此本色之所以可贵也。当行者,谓凡作一诗,所用之典,所使之字,无不恰如题分。未有支离灭裂,操末续颠,而可以为诗者也。”郭绍虞先生说:“所以‘天工不足,济以人巧,剪裁堆叠,陈陈相因,偷意偷词,无从著我’者不能算本色;‘作古诗则近于试帖,作近体诗又类于词曲’,亦不能称为当行。”[255]可知,本色,犹本来之色;当行,犹言本行,非他行。围绕当行本色,宋人见解精彩纷呈。
南宋人陈造曾说:“文章自有体,豫章翁语学者法也。不见春华众木乎?红白色香,洪纤秾淡,具足娟好。翁属思运笔类是,文而文,诗而诗,词而词,体不同而皆工,可法也,要自有体之言求之。”[256]陈师道《后山诗话》也严格区分文体界限,其云:“退之以文为诗,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今代词手,惟秦七、黄九尔,唐诸人不迨也。”又云:“苏子瞻词如诗,秦少游诗如词。”[257]他以韩愈、苏轼、秦观为例,从反面强调“尊体”、维护“本色”的意义。他认为韩诗、苏词固然精妙绝伦,但韩诗与散文表现手法接近,苏词与诗歌接近,这就抹杀了文、诗、词作为“有意味的形式”的美学意义。
词本身这种文体具体的艺术“本色”和“当行”究竟是什么,李清照对词有一段精辟议论:“至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者,何邪?盖诗文分平侧,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258]根据她的分析,词“别是一家”的当行本色特征有这样一些基本艺术素质:协律,铺叙,典重,情致,故实。不遵循这些要求,就容易将词写成“不协音律”的“句读不葺之诗”,而非词也。这同陈师道所云“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是一致的。张炎《词源》亦云:“辛稼轩、刘改之作豪气词,非雅词也。”[259]那么,“雅词”的标准是什么?似乎也是向技巧上用力。其云:“句法中有字面,盖词中一个生硬字用不得。须是深加煅炼,字字敲打得响,歌诵妥溜,方为本色语。”[260]又云:“词之作必须合律,然律非易学,得之指授方可。……音律所当参究,词章先宜精思,俟语句妥溜,然后正之音谱,二者得兼,则可造极玄之域。”[261]以上也都是从音律技巧上着眼的。对“雅”的追求一直是宋人的趣味所在。北宋末万俟咏的词集,就分为“雅词”与“侧艳”两体。
南渡后,一时文人词集竞以“雅词”为名,总集有曾慥的《乐府雅词》、鲖阳居士的《复雅歌词》、佚名的《典雅词》;别集则有张安国的《紫微雅词》、程垓的《书舟雅词》、赵彦端的《宝文雅词》等。其中鲖阳居士的《复雅歌词》50卷,收词4000余首,基本可视为至北宋末为止的前代词坛总集。而变雅派则不太注重词体的净化,如王若虚所云:“晁无咎云:‘东坡词小不谐律吕,盖横放杰出,曲子中缚不住者。’其评山谷则曰:‘词固高妙,然不是当行家语,乃著腔子唱和诗耳。’”[262]
词是如此,那么诗有哪些规定呢?严羽《沧浪诗话》认为:“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阳学力下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263]《诗法》篇中也说:“须是本色,须是当行。”[264]还说:“诗难处在结裹。譬如番刀,须用北人结裹,若南人便非本色。”[265]结裹就是言语装束,善舞番刀是北人本色,因此装扮也须是北人,由此亦可知“本色”为本来面目之意,即强调非认知性的直觉感悟能力乃是作诗的当行本色。吟咏情性,直觉妙悟,才是作诗的本色。刘克庄于此也有自己见解:“余尝谓以情性礼义为本,以鸟兽草木为料,风人之诗也。以书为本,以事为料,文人之诗也。世有幽人羁士,饥饿而鸣,语出妙一世;亦有硕师鸿儒,宗主斯文,而于诗无分者。”[266]以情性礼义为其意趣,以鸟兽草木为其形象,才是诗的“当行本色”;而以书为本,以事理为料,乃是经义策论、学术文章的要素,而与诗无涉。姜夔的分析更为细腻:“守法度曰诗,载始末曰引,体如行书曰行,放情曰歌,兼之曰歌行。悲如跫螀曰吟,通乎俚俗曰谣,委曲尽情曰曲。”[267]所以宋人主张各用所长,严守藩篱,不得越俎代庖,正如李之仪所说:“司马相如、扬雄之于词赋,司马迁、刘向之于叙事,李陵、苏武之于诗,是以其所长自得,而因其所自得者发之于言耳。主于离娄之视,不能代师旷之听,轮扁、庖丁不能互任其手。故能叙事者未必工于诗,而善词赋者未必达于叙事,盖各有所专,而其他虽通,终不得而胜也。”[268]“各有所专”云云,与李清照的“乃知别是一家”相呼应,见出宋人对于本色藩篱之严。
宋人严别雅俗的又一理论表现是直接强调“不俗”,并将其作为一重要的审美范畴。诸多名家均论及此。“不俗”,是宋时习见之论。严羽《沧浪诗话·诗法》开宗明义即云:“学诗先去五俗:一曰俗体,二曰俗意,三曰俗句,四曰俗字,五曰俗韵。”[269]所谓“俗体”云云,即无独创己见、沿袭剽窃、生吞活剥、腐气满纸的作品。此语似袭韩愈《答李翊书》所谓:“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270]姜夔亦云:“人所易言,我寡言之,人所难言,我易言之,自不俗。”[271]徐度也说:“陈参政少学诗于崔德符,尝问作诗之要。崔曰:凡作诗,工拙所未论,大要忌俗而已。”[272]朱子论诗亦言:“须先识得古今体制、雅俗乡背,仍更洗涤得尽肠胃间夙生荤血脂膏。”[273](www.xing528.com)
“不俗”,同时也是苏黄诗学所追求的趣味之一,其中黄氏尤其崇尚“不俗”。苏轼《于潜僧绿筠轩》诗云:“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黄庭坚《跋东坡字后》评云:“东坡简札,字形温润,无一点俗气。”[274]《论子瞻书体》云:“观其少年时字画已无尘埃气,那得老年不造微入妙也!”[275]苏、黄同为宋代书法名家,“不俗”也是他们论书的主要标准,亦适用于评画评诗。黄庭坚《姨母李夫人墨竹》云:“小竹扶疏大竹枯,笔端真有造化炉。人间俗气一点无,健妇果胜大丈夫。”他在《书嵇叔夜诗与侄榎》中说:“士生于世,可以百为,唯不可俗,俗便不可医也。”又说:“叔夜此诗,豪壮清丽,无一点尘俗气。凡学作诗者,不可不成诵在心。”[276]其《题意可诗后》尤其指出:“宁律不谐,而不使句弱;用字不工,不使句俗。”[277]由于苏黄的大力提倡,“不俗”就成为苏门一派文人的趣味追求,以至影响到宋代文坛。苏轼评价他人的重要标准就是“不俗”。如《书黄鲁直诗后二首》:“读鲁直诗,如见鲁仲连、李太白,不敢复论鄙事,虽若不入用,亦不无补于世也。”[278]《与米元章书》说:“示及数诗,皆超然奇逸,笔迹称是,置之怀袖,不能释手。”[279]“不俗”首先是一种人格境界。黄庭坚在《书嵇叔夜诗与侄榎》一文中在论诗不俗后,紧接着论人品之不俗。作家若人品高洁,胸襟磊落,其诗文书画中自然弥漫着超脱尘俗的高逸之气。所以黄庭坚尤重“养心探道”的涵养功夫,如云:“然孝友忠信,是此物(指学问文章—引者注)之根本,极当加意养以敦厚醇粹,使根深蒂固,然后枝叶茂尔。”[280]在道与文、理与辞的关系上,他主张前者是第一位的,如云:“但当以理为主。理得而辞顺,文章自然出群拔萃。”[281]又云:“文章盖自建安以来,好作奇语,故其气象衰苶,其病至今犹在。唯陈伯玉、韩退之、李习之、近世欧阳永叔、王介甫、苏子瞻、秦少游乃无此病耳。”[282]所以他推崇杜甫首先是从忠君爱国的角度出发,称其“虽在流落颠沛,未尝一日不在本朝,故善陈时事,句律精深,超古作者,忠义之气,感发而然”[283]。山谷所言“不俗”,在他笔下有三方面表现:其一是抒写个人情怀,表现诗人与世乖合、孤高放旷的特点,揭示内心复杂的矛盾,从而塑造一个耿介兀傲的形象;其二是描绘人物形象,展现多彩的人物画廊,其笔下多为一些卓荦超群而又生平坎坷怀才不遇的奇人异士;其三是涉及绘画、音乐、书法等艺事,不仅再现艺术的意境美,而且寄托嵚崎磊落的情怀,借梅、松、竹等高扬精神人格之美。
忌俗为雅的对立范畴,是以俗为雅。宋人虽严于雅俗之辨,但并不胶柱鼓瑟,而是二元互补,大胆在实践中运用。反映在理论思维上,就是强调“以俗为雅”。对此,黄庭坚一言以蔽之云:“试举一纲而张万目。盖以俗为雅,以故为新。”[284]将“以俗为雅”作为一种统领万目的纲领,这是理解宋人雅俗二元辩证观念的一把钥匙。在人生观念上,宋人所谓的脱俗并不是指外在生活的超凡和处世行为的出众,而是指内心世界对生活的感受和领悟与常人不同。因而享尽俗世快乐,亦可自称为“居士”。李之仪曾论曰:“东坡老人云:‘惟有王城最堪隐,万人如海一身藏。’信矣其能知隐者。尝试言之,隐无不可也,能定则能隐矣。”[285]宋人多染禅气,《坛经》云:“法无在世间,于世出世间。勿离世间上,外求出世间。”在哲学上,宋人多采取“超世而不避世”的态度,这表现在文学思想上,必然形成“求雅而不避俗”的倾向。黄庭坚云:“在家出家,无俗可舍。”又:“心若出家身若住,何须更觅剃头书。”[286]又著《写真自赞》云:“似僧有发,似俗无尘。作梦中梦,见身外身。”[287]直接影响黄庭坚诗论的是所谓“真俗”二谛。“真谛”是指关于佛性本体的真理,亦名“第一义谛”;“俗谛”指虚幻不实的现象世界,亦名“世谛”或“俗谛”。吉藏《二谛义》论述二者相反相成:“俗非真则不俗,真非俗则不真。非真则不祖,俗不碍真;非俗则不真,真不碍俗。俗不碍真,俗以真为义;真不碍俗,真以俗为义也。”[288]这种人生哲学也浸入宋人的审美趣味中,黄庭坚本人就崇尚一种似乎脱口而出的自然境界:“但熟观杜子美到夔州后古律诗,便的句法简易,而大巧出焉。平淡而山高水深,似欲不可企及,文章成就,更无斧凿痕,乃为佳作耳。”(《与王观复书三首》)在创作中,他在表面的奇崛兀傲之下,时有清新自然之句出现,如最负盛名的《赠黄几复》诗,也有“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这样如脱口而出的清新洒利之句。其他如“黄流不解涴明月,碧树为我生凉秋”(《汴岸置酒赠黄十七》),“小雨藏山客坐久,长江接天帆到迟”(《题落星寺》),“山随宴坐画图出,水作夜窗风雨来”(《题胡逸老致虚庵》),“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登快阁》)。实际上,“以文为诗”,以散文的笔法、技巧来写诗,这本身就透露出“以俗为雅”的讯息。
葛兆光先生甚至认为,宋诗与近代的白话诗有着不解之缘,他说:“由于有了‘适与’、 ‘复’、‘随处’、‘疑’、‘犹’、‘欲’、‘那复’、‘无由’、‘还’、‘独’等不标识实在视觉物的语助之词的间隔,意象被‘疏离’了,意脉被贯通了,换句话说,由于有了这些语助之词,诗句显得疏朗而流畅了;同时,不仅意象不再‘脱节’,就连句与句之间的意脉也因为有了‘跨句’和‘复叠’的现象而显得十分连贯。象‘人家在何处?云外一声鸡’的一问一答,‘春风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见花’的一因一果,‘人生到处何所似,应似飞鸿踏雪泥’的自言自语。……由于‘踏泥留爪’与‘飞鸿鸿飞’意象的反复迭出,打破了律诗‘一句一意’的格式,使得前四句层层递进,环环相扣,意义便曲折而连贯。”[289]确实,宋诗成就之一就是灵活运用虚字,以达到白描口语化的程度,如“春阴垂野草青青,时有幽花一树明”(苏舜钦《淮中晚泊犊头》),“愿得人间皆似我,也应四海少荒田”(王禹偁《畲田曲五首》),“何事吟余忽惆怅,村桥原树似吾乡”(王禹偁《村行》),“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苏轼《饮湖上,初晴后雨》),“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苏轼《正月二十日,与潘、郭二生出郊寻春,忽记去年是日同至妊城作诗,乃和前韵》),“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苏轼《题西林壁》),“新月已生飞鸟外,落霞更在夕阳西”(张耒《和周廉彦》),“余花犹可醉,好鸟不妨眠”(唐庚《醉眠》),“未到江南先一笑,岳阳楼上对君山”(黄庭坚《雨中登岳阳楼望君山二首》),“但知家里俱无恙,不用书来细作行”(黄庭坚《新喻道中寄元明用觞字韵》) ,等等。词里也有,如“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苏轼《定风波》)等,以下还要提到。
以俗为雅的思想在词的创作和批评中也有体现。词是随着燕乐的兴盛而流行的合乐歌词,用于达官贵人及文人士大夫的享乐生活,其本身就是一种由胡夷之声和里巷之曲组成的俗乐。《新唐书·礼乐志》中曾提到俗乐之二十八调即燕乐二十八调之俗名。其特点是音较宽,节奏起伏跌宕,旋律婉转曲折,与被称为“华夏正声”的中正和平的雅乐及从容和缓的清商乐,有质的不同。因此,从词的出身方面考察,它本身就有“俗”的性质,浅近清新,易于上口,应是其当行本色。但后经文人士大夫的改造,逐渐向“雅致”一途发展,并对其“雅”的本质提出了种种规定性。如李清照所指出的“词别是一家”,张炎所强调的“盖词中一个生硬字用不得。须是深加煅炼,字字敲打得响,歌诵妥溜,方为本色语”。[290]这种要求,与其缘起民间之“俗”已有很大距离。随着词人的队伍不断扩大,宋词在发展过程中也不断吸收民间文化营养,在不失词的“当行本色”的同时,大胆实践“以俗为雅”。即利用其出身本色的民间之“俗”,创造出一种似“俗”实“雅”的词体风格,一种经过过滤、精炼、提纯而达到的更高艺术境界,其基本特点是雅含俗中、似俗实雅。
如柳永就以市井新声入词,丰富了词的艺术表现力,将市井民间那种较少受到约束的情欲和放荡表现得淋漓尽致。宋人徐度评论说:“其词虽极工致,然多杂以鄙语,故流俗人尤善道之。其后,欧、苏诸公继出,文格一变,至为歌词,体制高雅,柳氏之作,殆不复称于文士之口,然流俗好之自若也。”[291]褒贬是否恰当且不论,其将柳词定位于“流俗好之”是很准确的。柳词吸收了大量口语入词,风格通俗爽利,极富口语化的音乐性,如《鹤冲天·黄金榜上》《定风波·自春来惨绿愁红》《望海潮·东南形胜》《雨霖铃·寒蝉凄切》等,都是朗朗上口,适于吟唱。有的简直是脱口而出,如《爪茉莉》:“巴巴望晓,怎生挨、更迢递。料我儿、只在枕头根底。等人来,睡梦里。”又《定风波》:“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这些极其符合市民大众的口味。因此,才会有“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的高普及率。对此,宋人已有定论,胡仔尝云:“柳之乐章,人多称之,然大概非羁旅穷愁之词,则闺门淫媟之语;若以欧阳永叔、晏叔原、苏子瞻、黄鲁直、张子野、秦少游辈较之,万万相辽。彼其所以传名者,直以言多近俗,俗子易悦故也。”[292]后人所评多以此为本。
《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九八《〈乐章集〉提要》认为:“盖词本管弦冶荡之音,而永所作旖旎近情,故使人易入。虽颇以俗为病,然好之者终不绝也。”[293]况周颐甚至认为柳词与金、元时俚俗北曲之兴也有潜在联系:“柳屯田《乐章集》,为词家正体之一,又为金、元以还乐语所自出。”[294]这是很有眼光的。词坛另一大家李清照虽极力维护词“别是一家”的雅正纯洁,不使其与诗文混淆,对柳永词的“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颇有微词,但她本人的实践也走了一条“以俗为雅”的道路。李清照所创制的“易安体”的部分特色就是体近人情,如从口出,委婉曲折,将最深沉的内心感受口语化、白描化。她的佳作都呈现出精练、提纯后的白描化特征,能以浅俗之语,发清新之思。如“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如梦令》),“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一剪梅》),“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醉花阴》),“不知蕴藉几多香,但见包藏无限意”(《玉楼春》),“薄衣初试,绿蚁新尝。渐一番风,一番雨,一番凉”(《行香子》),“谁怜憔悴更凋零,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临江仙》),等等。就是那首读来回肠荡气的《夏日绝句》,也像是脱口而出:“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恰如学者所论:“不论‘炼句精妙’或‘平淡入调’,在‘易安体’中,均能自然泽成,打点匀净,研炼至极,转趋平淡,虽妙到毫端,却不见痕迹。”[295]况周颐说:“易安笔情近浓至,意境较沉博,下开南宋风气。”[296]辛弃疾作《丑奴儿近》一词,词题下明言“博山道中效李易安体”,也是倾心于浅俗语言,白描手法。如云“青旗卖酒,山那畔,别有人家。只消山水光中,无事过这一夏”,“野鸟飞来,又是一番闲暇”。毫不费力之中,自有锤炼。辛词中还多有化用李易安词句之处,如“有时三盏两盏,淡酒醉蒙鸿”(《水调歌头》),“一川落日熔金”(《西江月》),“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两三雁,也萧瑟”(《贺新郎》),等等。浅近白描在辛词中多有体现,如“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西江月》),“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清平乐》),都是声情摇曳、趣味横生的词作品。这实际是更高境界的“雅”。
以俗为雅的另一表现是民间文学的兴起,并以不同方式影响着文学思想,为文学思想注入新鲜活力。城市都会经济的繁荣和市民文化的兴起是宋文化成熟的重要基础,通俗文化与雅正文化交融,也促成了“以俗为雅”的文学思想的形成,其主要表现就是戏曲及小说批评的涌现和对文学思想的影响。历来难登大雅之堂的小说戏曲进入文人视野,在笔记和诗话中出现了简单的小说和戏曲批评,为文学思想增添了新的门类。篇幅所限,不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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