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型文化弥漫着浓厚的书卷气,文教风流,浸润两宋。读书广博,学问精湛,影响并塑造着宋代文学及其文学思想。讲究读书、学问、功力,是促成所谓“宋调”形成的重要因素。但这样看并不全面,与读书穷理、讲究学问相对应,宋代还有重视兴趣和妙悟、讲究别材和别趣的文学思想。学问功力与兴趣妙悟并行,构成宋代文学思想中一对重要的审美理论范畴。
宋代理学盛行,就理学家而言,读书意在穷理格物,涵养心性;对文学家而言,读书在于探本穷源。这里所谓的“本”和“源”,不是现实生活,而是儒家的经义。宋人以“道”作为精神探讨的主要对象,所以特别讲究学术的渊源。在学术上,治经乃是为学的基本功夫;在文学创作上,也要向读书学问中汲取营养。正如陆游所说:“诗岂易言哉!一书之不见,一物之不识,一理之不穷,皆有憾焉。”[176]严羽标举“兴趣”“妙悟”,但也说“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177]。
宋型文化的代表人物苏轼、黄庭坚尤其具有文化渊源继承的历史意识,自觉地从古代文化中汲取营养。苏轼在《书吴道子画后》中说:“智者创物,能者述焉,非一人而成也。君子之于学,百工之于技,自三代历汉至唐而备矣。故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书至于颜鲁公,画至于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178]苏门一派,强调博学多才,门下文人均有极高的文学素养。苏轼向王安石推荐秦观时说:“今得其诗文数十首,拜呈。词格高下,固无以逃于左右,独其行义修饬,才敏过人,有志于忠义者,某请以身任之。此外,博综史传,通晓佛书,讲习医药,明练法律,若此类,未易以一二数也。”[179]由此可见宋人文化涵养之高。
黄庭坚论诗,亦极重诗外功夫,将治经视为作诗的渊源和根本。其《答洪驹父书》云:“词笔从横,极见日新之效。更须治经,探其渊源,乃可到古人耳。”[180]其《与徐师川书》云:“诗政欲如此作。其未至者,探经术未深,读老杜、李白、韩退之诗不熟耳。”[181]《与徐甥师川》又云:“须精治一经,知古人关捩子,然后所见书传,知其旨趣,观世故在吾术内。……文章乃其粉泽,要须探其根本,本固则世故之风雨不能漂摇。”[182]在此,治经的意义已远远超出学术的承传,而是一种作诗的基本艺术涵养。宋人于此多有会心,如黄庭坚曾说:“好作奇语自是文章病,但当以理为主。理得而辞顺,文章自然出群拔萃。”[183]读书穷理,甚至成为最有影响力的江西诗派之重要纲领,黄庭坚论作诗法云:“但始学诗,要须每作一篇,辄须立一大意,长篇须曲折三致焉,乃为成章耳。……读书要精深,患在杂博。因按所闻,动静念之,触事辄有得意处,乃为问学之功。文章惟不构空强作,诗遇境而生,便自工耳。”[184]
他的《答洪驹父书》更是江西诗派的纲领性文章,其云:“自作语最难,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185]在另一处,还具体有所指地批评道:“所送新诗,皆兴寄高远,但语生硬,不谐律吕,或词气不逮初造意时,此病亦只是读书未精博耳。‘长袖善舞,多钱善贾’,不虚语也。”[186]以上都是讲创作要有本钱,这本钱,不只是现实生活,还要熔铸书本知识,他举例说:“观杜子美到夔州后诗,韩退之自潮州还朝后文章,皆不烦绳削而自合矣。”[187]同是对王观复,他还说:“王观复作书,语似沉存中,它日或当类其文。然存中博极群书,至于《左氏春秋传》、班固《汉书》,取之左右逢其原,真笃学之士也。观复下笔不凡,但恐读书少耳。”[188]黄认为只有像沈括那样掌握大量的书本知识,写作起来才能左右逢源,出语不凡。刘勰《文心雕龙·神思》提出“积学以储宝”,宋人于此,心领神会。楼钥就说:“诗之众体,惟大篇为难,非积学不可为,而又非积学所能到。必其胸中浩浩,包括千载,笔力宏放,间见层出,如淮阴用兵,多多益善。变化舒卷,不可端倪,而后为不可及。”[189]
李清照批评秦观“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190]。所谓“富贵态”,是指学富五车的人文资质,有此资质,便可超越前贤,正如罗大经所说:“凡作文章,须要胸中有万卷书为之根柢,自然雄浑有筋骨,精明有气魄,深醇有意味,可以追古作者。”[191] 这种博学的风气对文学产生了深刻影响,当时就在文学批评领域有所反应,严羽就曾有准确的批评—“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夫岂不工,终非古人之诗也”。[192]掉书袋,重议论学问,不重形象思维,成为对宋诗、宋调特色的盖棺论定,直至近当代仍有人指责宋人不重形象思维。
与讲究功力学问相联系的是主张“苦吟”,即不是从瞬间的灵感顿悟去作诗,而是下苦功夫,冥思苦想,呕心沥血,惨淡经营,这也是宋调的一个特征。宋人的创造力已远远逊于唐人,于是不得不从模仿一路去思谋创新,所谓花样繁多的“换骨”“夺胎”等锻炼之法,就是一例。如江西诗派笔下就颇多人工雕琢的斧凿痕。这种风气经由南宋“四灵”的晚唐体诗派,而影响到江湖诗派,又构成一种讲究苦吟的线索。如翁卷《送徐灵囦》:“从来苦吟思,归赋若多篇。”赵紫芝《十日》:“苦吟无爱者,写在户庭间。”江湖派著名诗人刘克庄受其影响,但他不仅注意炼字琢句,也重视炼意,其《赵孟侒诗题跋》云:“诗必穷始工,必老始就,必思索始高深,必煅炼始精粹。”[193]其他江湖派诗人也多崇尚“苦吟”,如赵汝专门写有《苦吟》诗:“几度灯花落,苦吟难便成。寒窗明月满,楼上打三更。”周文璞《自笑》诗:“自笑萧条甚,微吟坐到昏。”严粲《荐福寺》:“石径秋痕苔藓深,谁将清气润修林。戴公堤上古时月,几度凉宵照苦吟。”林昉《春归》:“老去客游空剑气,日来心事只诗囊。幽情一点云天远,独鸟无声飞夕阳。”但此派诗人多狭窄窘促,局限于一己的穷愁抑郁之中,如戴复古的《世事》:“世事真如梦,人生不肯闲。利名双转毂,今古一凭栏。春水渡傍渡,夕阳山外山。吟边思小范,共把此诗看。”(www.xing528.com)
实际上,公允地说,强调学问功力、苦吟与讲究兴趣妙悟并重,逻辑思维与形象思维并存,才能准确地把握宋代文学创作及文学思想领域的相关现象。与学问功力对立的是讲究兴趣妙悟的文学思想,其代表人物是严羽。严羽的族弟严粲,属于江湖派诗人,受其影响,严羽的思想与江西余脉以来的正统派明显不同。戴复古《祝二严》诗说:“羽也天资高,不肯事科举。风雅与骚些,历历在肺腑。持论伤太高,与世或龃龉。长歌激古风,自立一门户。”[194]寥寥数语,把严羽之为人、思想及诗论倾向和盘托出,尤其指明了他不屑于跟随人后的特征,这是他能够提出与主流诗风不同的见解的个人文化背景。严羽的最大贡献是提出了与时流完全相悖的主张,建立起一套与主流正统诗论迥异的理论体系:“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195]“别材”“别趣”说是严羽诗论的核心,其“妙悟”及“兴趣”说均由此生发而来。“别材”,即不同于读书穷理的特殊才能,更不同于“苦吟”,而是一种出于直觉感悟的艺术才能,它不是靠苦读苦思获得的。这种思维能力并非不涉及学问和道理,如他也提到“多读书,多穷理”,但更强调“不涉理路,不落言筌”,重在抒写性灵。他举例说:“且孟襄阳学力下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196]
与“别材”“别趣”说紧密联系的是“妙悟”说,诗人的特殊才能通过“妙悟”才起作用。“妙悟”是一种直觉能力,颇像某种不可言说的神秘宗教体验,所以他说“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并举例说:“然悟有浅深,有分限,有透彻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汉魏尚矣,不假悟也。谢灵运至盛唐诸公,透彻之悟也;他虽有悟者,皆非第一义也。”[197]对诗的悟性有深浅的不同,汉魏至盛唐诸公,多从胸臆中流出,无意为诗而诗已工,并臻于妙境,浑然天成,不见人工斧凿痕迹。盛唐之后,人为因素及理性抽象成分愈来愈多,已经落入第二义了。正如他在《沧浪诗话·诗评》中所说:“南朝人尚词而病于理;本朝人尚理而病于意兴;唐人尚意兴而理在其中;汉魏之诗,词理意兴,无迹可求。”[198]在《沧浪诗话·诗辨》中,他对有宋一代人工雕琢风气尤为不满,矛头所指更为尖锐:“山谷用工尤为深刻,其后法席盛行,海内称为江西宗派。近世赵紫芝、翁灵舒辈,独喜贾岛、姚合之诗,稍稍复就清苦之风;江湖诗人多效其体,一时自谓之唐宗;不知止入声闻辟支之果,岂盛唐诸公大乘正法眼者哉!”[199]
别趣,是诗人运用别材、妙悟的自然结果。诗人具有别样的才能,具有妙悟的能力,诗作就有感染人的特别趣味。这种趣味是读者直接从诗歌整体氛围感受到的意境,出自天然感兴,与“理路”“言筌”无关,所以叫作“兴趣”:“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200]特别强调“盛唐诸人惟在兴趣”,是指盛唐诗歌那种弥漫于整体意境氛围中的诗意美感,读者能感受到它情景交融的存在,但想解释时又无法确切说明,无迹可求,故其诗有兴象玲珑之美。如李白《金陵酒肆留别》:“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劝客尝。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又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浑然一体,难以句摘,诗意在似有若无之间,真达到了“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的境界,言语虽尽,却仍给人以无穷的回味联想,有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美感。兴趣、妙悟并非严羽一人独得之秘,对此理宋人中多有心领神会者,如杨万里在《答建康府大军库监门徐达书》曾说:“大氐诗之作也,兴,上也;赋,次也;赓和,不得已也。我初无意于作是诗,而是物、是事适然触乎我,我之意亦适然感乎是物、是事。触先焉,感随焉,而是诗出焉,我何与哉,天也!斯之谓兴。”[201] 兴,即感兴,兴趣,是一种直觉的艺术能力,与严羽兴趣说接近。杨万里曾描述自己“辞谢唐人及王、陈、江西诸君子,皆不敢学,而后欣如”[202]的情形,也就是决定不落他人窠臼,从自然触发中寻找诗意灵感,他的诗歌实践是“步后园,登古城,采撷杞菊,攀翻花竹,万象毕来,献予诗材,盖麾之不去,前者未雠,而后者已迫,涣然未觉作诗之难也。盖诗人之病去体将有日矣,方是时,不惟未觉作诗之难,亦未觉作州之难也”[203]。“触先焉,感随焉”,最终达到“万象毕来”,也属于一种直觉妙悟。
值得注意的是,严羽尽管强调兴趣妙悟,但也重视读书学问的作用。有力的证据就是他在讲授怎样“悟入”之时也没忘记读书和才学:“先须熟读《楚词》,朝夕讽咏以为之本;及读《古诗十九首》,乐府四篇,李陵、苏武、汉、魏五言皆须熟读,即以李、杜二集枕藉观之,如今人之治经,然后博取盛唐名家,酝酿胸中,久之自然悟入。”[204]于此也可见时代风气的熏染,只不过他将读书等摆在次要附属的地位。他在谈怎样达到“妙悟”境界时也提到博观的重要:“试取汉、魏之诗而熟参之,次取晋、宋之诗而熟参之,……又取晚唐诸家之诗而熟参之,又取本朝苏、黄以下诸公之诗而熟参之,其真是非亦有不能隐者。”离开“熟参”,“妙悟”只是一句空话。
要之,严羽标举一种兴象玲珑、镜花水月之美,这对以江西诗派为代表的宋诗堆垛学问、补缀奇字、思理长而情韵短、波澜富而含蓄少等弊端,无疑是有矫正作用的。同时,他在有意批评流俗、远离主流诗歌风气的同时,无意中使宋代文学思想又多了一对审美理论范畴:学问功力和兴趣妙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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