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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著述思想研究:宋代创新智慧

时间:2023-10-21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一)以师古为革新有宋一代,文学有长足进展,可以说是充满创新精神的时代。具体来说,就是以师古为革新,于模仿求创新,立法度以纳新。宋人善于吸纳前人精华,熔铸自己智慧,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推陈出新,自铸伟辞。如宋初为反对靡弱文风,强调道统、文统的重建,实际上就是一场复古运动。要之,宋代文坛开幕之始,就从师古入手,反对前代遗存的靡弱文风,寻求自身的创新之路。实际上,宋人学古本身就蕴含着极强烈的创新意识。

中国古代著述思想研究:宋代创新智慧

(一)以师古为革新

有宋一代,文学有长足进展,可以说是充满创新精神的时代。但这种创新有其鲜明的特色,即以故为新。具体来说,就是以师古为革新,于模仿求创新,立法度以纳新。宋人善于吸纳前人精华,熔铸自己智慧,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推陈出新,自铸伟辞。宋代文化是一种成熟型文化,重视学理的储积和知识的积累,有浓厚的人文色彩。而人文精神之一就是青睐前辈留下的文学遗产,尊崇古典文化,对古人及其成就怀有敬畏之心,醉心于借鉴模仿前人的艺术技巧。细观宋人历次文学运动,无不始于倡导师古、复古,随后有识之士崛起,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最终形成自家面目。所谓“文律运周,日新其业。变则其久,通则不乏”[108]。这种趋势在宋初就初露锋芒。

宋初,文学风气基本在唐人精神的笼罩之下,师古、学古风气很浓。正如《蔡宽夫诗话》所云:

国初沿袭五代之余,士大夫皆宗白乐天诗,故王黄州主盟一时。祥符天禧之间,杨文公、刘中山、钱思公专喜李义山,故昆体之作,翕然一变,而文公尤酷嗜唐彦谦诗,至亲书以自随。景祐、庆历后,天下知尚古文,于是李太白、韦苏州诸人,始杂见于世。杜子美最为晚出,三十年来学诗者,非子美不道,虽武夫女子皆知尊异之,李太白而下殆莫与抗。[109]

由此可知,白居易李商隐李白韦应物杜甫都曾是宋人主要模仿的对象,而以杜甫为最。南宋严羽《沧浪诗话·诗辨》中总结得更为全面:“国初之诗尚沿袭唐人:王黄州学白乐天,杨文公、刘中山学李商隐,盛文肃学韦苏州,欧阳公学韩退之古诗,梅圣俞学唐人平澹处。至东坡、山谷始自出己意以为诗,唐人之风变矣。山谷用工尤为深刻,其后法席盛行,海内称为江西宗派。近世赵紫芝、翁灵舒辈,独喜贾岛、姚合之诗,稍稍复就清苦之风;江湖诗人多效其体,一时自谓之唐宗。”[110]不仅宋初三体宗唐,其后王禹偁、欧阳修苏轼黄庭坚,直至南宋的四灵、江湖派无不宗唐。其中影响最大的江西诗派更是强调多读书,“无一字无来处”,“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111]与江西诗派有关的几部诗话,无不贯穿着真诚的学古精神,如《洪驹父诗话》《王直方诗话》《潜溪诗眼》《童蒙诗训》《李希声诗话》《陵阳先生室中语》等。里面记载着黄庭坚的谆谆告诫:“学者若不见古人用意处,但得其皮毛,所以去之更远。”[112]这被宋人奉为圭臬。

综观宋代历次有成就的文学运动,无不以复古为前奏,拉开运动的帷幕。如宋初为反对靡弱文风,强调道统、文统的重建,实际上就是一场复古运动。其倡导者柳开曾剖解其中的道理:“子责我以好古文,子之言何谓为古文,古文者,非在辞涩言苦,使人难读诵之,在于古其理,高其意,随言短长,应变作制同古人之行事,是谓古文也。”并明确提出:“吾之道,孔子、孟轲、杨雄、韩愈之道;吾之文,孔子、孟轲、杨雄、韩愈之文。”[113]散文领域素有“纵横吾宋是黄州”之称的王禹偁也说:“今为文而舍六经,又何法焉?”[114]他称赞孙何的文章“凡数十篇,皆师戴六经,排斥百氏,落落然真韩柳之徒也”[115]。石介《怪说中》则直接指斥西昆体,力倡恢复古道

今杨亿穷妍极态,缀风月,弄花草,淫巧侈丽,浮华纂组,刓锼圣人之经,破碎圣人之言,离析圣人之意,蠹伤圣人之道,使天下不为《书》之《典》《谟》《禹贡》《洪范》,《诗》之《雅》《颂》,《春秋》之经,《易》之《繇》《爻》《十翼》;而为杨亿之穷妍极态,缀风月,弄花草,淫巧侈丽,浮华纂组。其为怪大矣![116]

他还专著《尊韩》篇,尊之为贤人之至,为古文运动摇旗呐喊:“不知更几千万亿年复有孔子,不知几千百数年复有吏部。”[117]可知,反对靡弱文风的武器历来就是古人之道、古人之文。要之,宋代文坛开幕之始,就从师古入手,反对前代遗存的靡弱文风,寻求自身的创新之路。除了众所周知的几大文学流派大复古主张之外,凡是有建树的文坛领袖,也无不提倡从学古、师古入手。如王安石就曾“尽假唐人诗集,博观而约取,晚年始尽深婉不迫之趣”[118]。王禹偁《再答张扶书》云:“远师六经,近师吏部,使句之易道,义之易晓。”[119]又《赠朱严》云:“谁怜所好还同我,韩柳文章李杜诗。”宋代诗文革新领袖欧阳修欲变革文风也是从学古入手,其《与张秀才第二书》云:“君子之于学也务为道,为道必求知古,知古明道,而后履之以身,施之于事,而又见于文章而发之,以信后世。”[120]他本人早年作诗多取法李、杜,晚年学陶渊明,作《和陶诗》百余首。杨万里也善于向前人学习,其《读诗》云:“船中活计只诗编,读了唐诗读半山。不是老夫朝不食,半山绝句当早餐。”其成熟的“诚斋体”也是在“参透”了唐人、王安石、陈师道、江西诗派诸多艺术手法之后,才达到炉火纯青的水平。

实际上,宋人学古本身就蕴含着极强烈的创新意识。宋人学杜成风,而杜甫本人恰恰是强调师古的典范,所谓“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吾师”(《戏为六绝句》)。这种模仿师古中实际已含创新因素,“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是也。对此,宋祁有一精彩概括:

杜子美之于诗,实积众家之长,适当其时而已。昔苏武李陵之诗长于高妙,曹植、刘公幹之诗长于豪逸,陶潜阮籍之诗长于冲澹,谢灵运鲍照之诗长于峻洁,徐陵、庾信之诗长于藻丽于是杜子美者,穷高妙之格,极豪逸之气,包冲澹之趣,兼峻洁之姿,备藻丽之态,而诸家之作所不及焉。然不集诸家之长,杜氏亦不能独至于斯也。[121]

学古、师古只是手段,自成一家才是目的。所以王禹偁十分赞赏韩愈所说:“吾不师今,不师古,不师难,不师易,不师多,不师少,惟师是尔!”[122]苏洵在《上欧阳内翰书》中细致讲述了自己学古而后创新的体会:

由是尽烧曩时所为文数百篇,取《论语》《孟子》《韩子》及其他圣人贤人之文,而兀然端坐终日以读之者,七八年。方其始也,入其中而惶然,博观于其外而骇然以惊;及其久也,读之益精,而其胸中豁然以明。若人之言固当然者,然犹未敢自出其言也。时既久,胸中之言日益多,不能自制,试出而书之。已而再三读之,浑浑乎觉其来之易矣。[123]

现身说法,十分生动。杨万里学古人,但更重自家面目,正如其《跋徐恭仲省干近诗》云:“传派传宗我替羞,作家各自一风流。黄、陈篱下休安脚,陶、谢行前更出头。”陶、谢、黄、陈曾是老师,但自己青出于蓝胜于蓝,熔铸百家竞风流。这种境界如他自己所说:“学诗须透脱,信手自孤高。衣钵无千古,丘山只一毛。”(《和李天麟》)然而这却是真积力久、厚积薄发的结果,周必大《跋杨廷秀石人峰长篇》一文细述了这一过程:

今时士子见诚斋大篇短章,七步而成,一字不改,皆扫千军,倒三峡,穿天心,透月胁之语。至于状物姿态,写人情意,则铺叙纤悉,曲尽其妙。遂谓天生辨才,得大自在,是固然矣。抑未知公由志学至从心,上规赓载之歌,刻意风雅颂之什;下逮左氏、庄、骚、秦、汉、魏、南北朝、隋、唐以及本朝,凡名人杰作,无不推求其词源,择用其句法。五六十年之间,岁锻月炼,朝思夕惟,然后大悟大彻。笔端有口,句中有眼,夫岂一日之功哉![124]

真是“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要做到“笔端有口,句中有眼”,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谈何容易!其中不知呼吸吐纳了多少前人的知识和技巧积累,方臻此境界。

杨万里只是一位杰出代表,强调由学古而自成一家面目的文学思想在宋人议论中俯拾即是。吕本中《童蒙诗训》云:“老杜诗云:‘诗清立意新’,最是作诗用力处,盖不可循习陈言,只规摹旧作也。……近世人学老杜多矣,左规右矩,不能稍出新意,终成屋下架屋,无所取长。独鲁直下语,未尝似前人而卒与之合,此为善学。”[125]学古,但不泥古,方为善学。又李之仪《跋吴思道诗》记载:“东坡尝谓余曰:‘凡造语,贵成就,成就则方能自名一家。’”[126]姜夔也说:“一家之语,自有一家之风味。如乐之二十四调,各有韵声,乃是归宿处。模仿者语虽似之,韵亦无矣。”[127]又戴复古《论诗十绝》:“意匠如神变化生,笔端有力任纵横。须教自我胸中出,切忌随人脚后行。”可见“自成一家”是宋人的共识。宋人认为,本朝人所取得的成就正是这种追求的结果。如吕本中评苏、黄曰:“自古以来语文章之妙,广备众体,出奇无穷者,唯东坡一人;极风雅之变,尽比兴之体,包括众作,本以新意者,唯豫章一人,此二者当永以为法。”[128]苏、黄分别代表宋诗方向,都是自出机杼,别成一家。尤其是黄庭坚,影响更大,其诗风长期笼罩文坛。其以师古为创新的脉络诚如刘克庄所说:“豫章稍后出,会粹百家句律之长,究极历代体制之变,搜猎奇书,穿穴异闻,作为古律,自成一家。虽只字半句不轻出,遂为本朝诗家宗祖,在禅学中比得达摩,不易之论也。”[129]

(二)于模仿求创新

宋人之以故为新,除了以师古为革新的总体趋势外,还有具体的师法原则,形成了两个重要的理论范畴,即点铁成金、夺胎换骨。它们都源于宋代最有影响力的江西诗派。其中,点铁成金的理论概括见于黄庭坚的《答洪驹父书》:“自作语最难,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130]夺胎换骨的理论表述见于惠洪的《冷斋夜话》:“山谷云:诗意无穷而人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无穷之意,虽渊明、少陵不得工也。然不易其意而造其语,谓之换骨法;窥入其意而形容之,谓之夺胎法。”[131]从上述理论表述来看,无论“夺胎换骨”还是“点铁成金”,都强调模仿前人,不过一为词语的沿袭、意象的重复,一为构思的沿袭、意境的重复。虽然它们的出现都与江西诗派宗祖黄庭坚有关,但从宏观的文学思想发展来看,它之所以发生在宋代,却有着历史逻辑上的必然性。

从所处的历史位置来看,宋人已处于不得不模仿前人的境地。正如蒋士铨《辨诗》所云:“宋人生唐后,开辟真难为。”对此,钱锺书先生有一段精彩分析:

前代诗歌的造诣不但是传给后人的产业,而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向后人挑衅,挑他们来比赛,试试他们能不能后来居上、打破纪录,或者异曲同工、别开生面。……有唐诗作榜样是宋人的大幸,也是宋人的大不幸。看了这个好榜样,宋代诗人就学了乖,会在技巧和语言方面精益求精;同时,有了这个好榜样,他们也偷起懒来,放纵了摹仿和依赖的惰性。瞧不起宋诗的明人说它学唐诗而不像唐诗,这句话并不错,只是他们不懂这一点不像之处恰恰就是宋诗的创造性和价值所在。[132]

这段话有两层意思:1.宋人之走模仿之路有文学自身发展规律的逻辑必然性;2.宋人不是单纯模仿,而是含有创新因素,这正是其价值所在。宋人以模仿为创新,即所谓“夺胎换骨”“点铁成金”,涉及的艺术语言、技巧、意境的范围很广,简略言之,可分为语言意象和构思意境两个层次。

先看语言意象层次,包含典故的运用。宋人生唐后,诗歌已达极盛,而盛极必衰是事物一般规律。宋人已处于一个无法回避前人的时代,触目皆是陈言俗句。其境地正如王安石所说:“世间好语言,已被老杜道尽;世间俗言语,已被乐天道尽。”[133]江西诗派的另一骨干韩驹也说:“目前景物,自古及今,不知凡经几人道。今人下笔,要不蹈袭,故有终篇无一字可解者。盖欲新而反不可晓耳。”[134]道出宋人的尴尬境地:好词、好句、好景、好意、好境,都已被前人说尽,而欲创新,不得不向险涩生僻上用力,而又会导致艰涩难懂。黄庭坚也认识到“自作语最难”,他之强调“点铁成金”正是试图摆脱这种尴尬境地的一种文学理论对策。北宋时苏轼就说:“诗须要有为而作,用事当以故为新,以俗为雅。”[135]即指语言用典而言。后黄庭坚也说:“盖以俗为雅,以故为新,百战百胜,如孙、吴之兵,棘端可以破镞,如甘蝇、飞卫之射,此诗人之奇也。”[136]其语实本东坡。南宋间本黄庭坚旨意而说诗的《诗宪》也确认了模仿的合理性:

因袭者,用前人之语也。以陈为新,以拙为巧,非有过人之才,则未免以蹈袭为愧。魏道辅云:“诗恶蹈袭,古人亦有蹈袭而愈工,若出己意者。盖思之精,则造语愈深也。”转意者,因袭之变也。前者既有是语矣,吾因而易之,虽语相反,皆不失为佳。[137]

可见,在宋人眼中,因袭、蹈袭古人并非绝对贬义,主要看是否能自转新意。

杨万里《诚斋诗话》中对“点铁成金”有具体阐述:

诗家用古人语,而不用其意,最为妙法。如山谷《猩猩毛笔》是也。猩猩喜著屐,故用阮孚事。其毛作笔,用之钞书,故用惠施事。二事皆借人事以咏物,初非猩猩毛笔事也。《左传》云:“深山大泽,实生龙蛇。”而山谷《中秋月》诗云:“寒藤老木被光景,深山大泽皆龙蛇。”《周礼·考工记》云:“车人盖圜以象天,轸方以象地。”而山谷云:“大夫要宏毅,天地为盖轸。”《孟子》云:“《武成》取二三策。”而山谷称东坡云:“平生五车书,未吐二三策。”[138]

所举都是“用古人语,而不用其意”的典范,由于已经脱离了原始文本意义,这些陈言俗语已成为相对独立的语言意象,可以获得全新的审美意义。如以“深山大泽皆龙蛇”来形容寒藤老木,与《左传》原典意思全然不同,这种陈言新用就有“点铁成金”的意义。

所谓“换骨”指在采用前辈诗人成辞时,取其意而变其言辞,使语句工妙甚于原作。如李白有云:“鸟飞不尽暮天碧。”又:“青天尽处没孤鸿。”黄庭坚用其意而变其语云:“瘦藤挂到风烟上,乞与游人眼豁开。不知眼界阔多少,白鸟去尽青天回。”[139]除成语典故外,宋人还多袭前人成句。如乐府《门有车马客》古题和陶渊明《饮酒》诗“心远地自偏”,黄庭坚凑成“非无车马客,心远境亦静”(《次韵张询斋中晚春》)。胡仔细读王安石《临川集》,发现“雨来未见花间蕊,雨后全无叶底花,蜂蝶纷纷过墙去,却疑春色在邻家”一诗,原来是从唐人王驾《晴景》“脱胎”而来,仅仅改动七字。黄庭坚《题小景扇》诗“草色青柳色黄,桃花零乱杏花香。春风不解吹愁去,春日偏能惹恨长”,原来是从唐人贾至《春思二首》中来,只改五字。[140]黄庭坚还袭用前人诗句。如《病起荆江亭即事十首》之一:“近人积水无鸥鹭,时有归牛浮鼻过。”任渊注云:“《北梦琐言》陈咏诗曰:‘隔岸水牛浮鼻渡,傍溪沙鸟点头行。’此本陋句,一经妙手,神采顿异。山谷此句当有所指,或云运判陈举颇以为憾,其后遂有宜州之行。”[141]唐人王维于李嘉祐诗“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前分别加两叠字号之令,精彩数倍。杜甫有句“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曲江对酒》)。宋人深爱这种句式,广泛模仿。如梅尧臣之“南岭禽过北岭叫,高田水入低田流”(《春日拜垄经田家》)。在宋人眼中,这种利用古人成句而稍加改造不能算抄袭,而是含有创造因素。据《蒲氏漫斋录》记载:“刘梦得言‘茱萸’二字,更三诗人道之,而有工否。杜公云:‘更把茱萸仔细看’,王右丞云:‘遍插茱萸少一人’,朱仿云:‘学他少年插茱萸’,杜句为优。逮东坡有‘酒阑何必看茱萸’之句,则又高出工部一等。”[142]总之,宋人之点铁成金不无循规蹈矩之弊,但更富于创新因素,这也正是宋人能在唐后独成自家面目的重要原因。

再看构思意境层次。“点铁成金”侧重词语意象,“夺胎换骨”说的则是构思意义层次,如云“不易其意而造其语,谓之换骨法;窥入其意而形容之,谓之夺胎法”[143],都有一“意”字统领。当然也不尽严格。如周紫芝《竹坡诗话》记载:

白乐天《长恨歌》云:“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人皆喜其工,而不知其气韵之近俗也。东坡作送人小词云:“故将别语调佳人,要看梨花枝上雨。”虽用乐天语,而别有一种风味,非点铁成黄金手,不能为此也。[144]

讲的是气韵意境层次的问题,也用了“点铁成金”一语。总之,在宋人心目中,点铁成金也好,夺胎换骨也罢,都是借承袭前人而自成一家面目。因为本来词语与意思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所以其中界限并不严谨。据《宋诗纪事》载,宋人十分善于承袭前人:

《陵阳室中语》:一日,因坐客论鲁直诗体制新巧,客举鲁直此诗云,“石吾甚爱之,勿使牛砺角。牛砺角尚可,牛斗残我竹。”如此体制甚新。公徐云,“独漉水中泥,水浊不见月。不见月尚可,水深行人没”。盖是李太白《独漉篇》也。山谷亦效此语意耳。[145]

被时人认为如此“新巧”之作也难免蹈袭,可见当时风气。

“夺胎换骨”本是道教术语,指托借他胎而转生,换掉俗骨而成仙骨。黄庭坚借此来比喻师法前人而不露迹象,形成一个新的生命。曾记载这一概念的惠洪在《冷斋夜话》举例说明何为“夺胎换骨”:

如郑谷《十月菊》曰:“自缘今日人心别,未必秋香一夜衰。”此意甚佳,而病在气不长。……所以荆公菊诗曰:“千花万卉凋零后,始见闲人把一枝。”东坡则曰:“万事到头终是梦,休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凡此之类,皆换骨法也。……乐天诗曰:“临风杪秋树,对酒长年身。醉貌如霜叶,虽红不是春。”东坡南中作诗云:“儿童误喜朱颜在,一笑那知是醉红。”凡此之类,皆夺胎法也。[146]

可知,夺胎换骨虽有前人词语或意思的痕迹在,但已蜕去其形貌,而得己之神髓。如苏轼之诗,浑然他独有的幽默、旷达、诙谐的精神气韵,已得自家面貌,与白诗判若两人。由于汉语常用字毕竟有限,经前人之手沾染,欲不重复、不蹈袭,已不可能。于是要更加锻炼,善于夺胎换骨。陈岩肖《庚溪诗话》卷下曾记载何为善夺胎:

晋宋间,沃州山帛道猷诗曰:“连峰数千里,修林带平津。茅茨隐不见,鸡鸣知有人。”后秦少游诗云:“菰蒲深处疑无地,忽有人家笑语声。”僧道潜号参寥,有云:“隔林仿佛闻机杼,知有人家在翠微。”其源乃出于道猷,而更加锻炼,亦可谓善夺胎者也。[147]

马永卿《真子》卷二专有《作诗换骨法》一节,辨析何为“换骨”:(www.xing528.com)

旧说载王禹玉久在翰苑,曾有诗云:“晨光未动晓骖催,又向坛头饮社杯。自笑治聋终不是,明年强健更重来。”或曰:“古人之诗有此意乎?”仆曰:白乐天为忠州刺史,九日题途溪云:“蕃草席铺枫岸叶,竹枝歌送菊花杯。明年尚作南宾守,或值重阳更一来。”亦此意也。但古人作诗,必有所拟,谓之神仙换骨法,然非深于此道者,亦不能也。[148]

实际上,“夺胎”与“换骨”,“夺胎换骨”与“点铁成金”,宋人常常混用,其间边界并不严格,都是强调在模仿前人中转出自己的新意,并且不局限于诗歌领域。如陈后山《示三子》:“去远即相忘,归近不可忍。儿女已在眼,眉目略不省。喜极不得语,泪尽方一哂。了知不是梦,忽忽心未稳。”谢枋得《谢叠山诗话》评曰:

杜子美乱后见妻子诗云:“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辞情绝妙,无以加之。晏词窃其意云:“今宵剩把银缸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周词反其意云:“夜永有时分明,枕上觑著孜孜地。烛暗时酒醒,元来又是梦里。”皆不如后山祖杜工部之意,著一转语:“了不知是梦,忽忽心未稳。”意味悠长,可与杜工部争衡也。[149]

其实,这已经不是单纯仿效,而是一种共同的人生体验,看似相似,实际上已有个人独到的感受在内,已不完全像唐人,所以不能说是单纯模仿了。这也正应验了钱锺书先生所说“这一点不像之处恰恰就是宋诗的创造性和价值所在”。姜夔云:“一家之语,自有一家之风味。如乐之二十四调,各有韵声,乃是归宿处。模仿者语虽似之,韵亦无矣。鸡林其可欺哉!”[150]这颇能代表宋人对创新的看法,借此作本小节结束语。

(三)重技法以纳新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语言意味着一种规范,一种限制,一种法度,以保证把神韵、意境、妙悟等落到实处,可以在实际中操作。尤其是诗歌,它本身就是一种独特的形式,所以在技法方面尤为讲究。所谓“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实而难巧也”。宋人于此,亦给予高度重视,总结了许多经验和模式。简言之,可分为章法、句法、字法三部分。

章法,是对篇章结构的布置安排,它是一种对通篇整体结构的全面考虑。宋人之重视章法,主要是从增强文学的陌生化审美效果入手。平庸、重复、千人一面历来是文学的死敌,凡能傲睨艺苑、领袖文坛的巨匠,无不冥思苦想推陈出新,如杜甫所云“语不惊人死不休”。从外表形式上看,诗词在韵律、对偶、字数方面皆有严格规定,所以欲求陌生变化只有向别处着眼。如范温《潜溪诗眼》就曾指出:

老杜诗凡一篇皆工拙相半,古人文章类如此。皆拙固无取,使其皆工,则峭急而无古气,如李贺之流是也。然后世学者,当先学其工者,精神气骨,皆在于此。如《望岳诗》云:“齐鲁青未了”,《洞庭诗》云:“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语既高妙有力,而言东岳与洞庭之大,无过于此。后来文士极力道之,终有限量,益知其不可及。《望岳》第二句如此,故先云:“岱宗夫何如?”《洞庭诗》先如此,故后云:“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使《洞庭诗》无前两句,而皆如后两句,语虽健,终不工。《望岳诗》无第二句,而云“岱宗夫何如”,虽曰乱道可也。今人学诗多得老杜平慢处,乃邻女效颦者。[151]

宋人从杜甫诗句中总结出“工拙相半”的重要法则,即一件文学作品不应一个面孔,而要注意多元参差,起伏不平,力求给人一种陌生化的美感。尤其是律诗,每句字数相同,形式本身已很平板,就应在其他方面寻求变化,工拙相半就是一法。一首诗,既有优美、精巧的“雅致”成分,又有拙朴、粗糙的“平俗”成分,如所举杜诗,雅俗相间,奇趣自生。实际上,这不仅仅局限于一部作品的章法安排,宋人已将其发展为一种文学思想,即“以俗为雅”。

为增强陌生化效果,江西诗派还总结出“打诨出场”法,由黄庭坚首先提出:“作诗正如作杂剧,初时布置,临了须打诨,方是出场。”[152]“打诨”一语,源于魏晋以来的参军戏,表演时由参军发出可笑的言行,叫作“打诨猛入”;苍鹘(角色名)以榼瓜击打并责问,然后参军予以一个出乎意料的回答,是为“打诨猛出”。“出”,即退场。将其运用到诗歌领域,意思是说诗的前面可以平淡无奇,而结尾则要费心思、出新意,如“打诨猛出”一样使人悟出其中奥妙,心中留存隽永诗味。《王直方诗话》曾记,黄庭坚读秦少章诗曾“恶其终篇无所归也”,即结尾无甚出人意料之处。黄庭坚本人是身体力行了这一原则,其《题伯时画顿尘马》诗云:“竹头抢地风不举,文书堆案睡自语。忽看高马顿风尘,亦思归家洗袍袴。”前两句与主旨“题画马”毫无关系,实际上是写文官乏味平庸的生活,与马抖落风尘形成鲜明对照。第三句切入正题,骏马抖落身上风尘,于是联想到自己也应洗净红尘中的污浊,过一种归隐清静的生活。短短四句,包含三种意思,其间跳跃性很大,是对“打诨出场”的形象化解释。苏轼作诗也有这种特点,如吕本中所说,“波澜浩大,变化不测;如作杂剧,打猛诨入,却打猛诨出”[153]。宋人于此,心领神会,多于结尾处见奇。如徐俯诗《春日游湖上》:“双飞燕子几时回,夹岸桃花蘸水开。春雨断桥人不渡,小舟撑出柳荫来。”前两句平平无奇,第三句突起变化,桥断不渡,顿生悬念,结句又有跳跃,小舟出柳,不仅景好,又与断桥呼应,咀嚼感觉余味不尽。此外,翻阅宋人笔记、诗话,还可见诸如“奇正相生”“语断意联”“顿挫”等法,谈及谋篇布局的种种奥妙。

句法较章法更具体一层。所谓“宋调”特重筋骨锻炼,所以宋人尤重句法。黄庭坚曾概括说:“拾遗句中有眼,彭泽意在无弦。”(《赠高子勉》)无论多么玄妙的意韵、飞越的神思都要借助句式来表现,所以与其高谈阔论妙悟不如踏实辨析具体诗句作法。他还说:“传得黄州新句法,老夫端欲把降幡。”(《次韵文潜立春日三绝句》)苏轼也重句法,其《次韵赠清凉长老》云:“安心有道年颜好,遇物无情句法新。”

句法变化首先表现在宋人有意识地将散文句式入诗,如《王直方诗话》记载:

山谷尝谓余云:“作诗使《史》《汉》间全语为有气骨。”后因读浩然诗,见“以吾一日长”,“异方之乐令人悲”及‘吾亦从此逝”,方悟山谷之言。[154]

此外是重诗家本身句法。普闻《诗论》总结说:

诗家云:炼字莫如炼句,炼句莫若得格;格高本乎琢句,句高则格胜矣。天下之诗,莫出于二句,一曰意句,二曰境句。境句则易琢,意句难制。境句人皆得之,独意不得其妙者,盖不知其旨也。所以鲁直、荆公之诗出于流辈者,以其得意句之妙也。”[155]

究竟什么是“意句”,他举黄庭坚的名句“桃李春风”一联为例说:“春风桃李但一杯,而想像无聊屡空为甚;飘蓬寒雨十年灯之下,未见青云得路之便,其羁孤未遇之叹具见矣。其意句亦就境中宣出。桃李春风,江湖夜雨,皆境也,昧者不知,直谓境句,谬矣。”[156]吕本中《童蒙诗训》记:“或称鲁直‘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以为极至。鲁直自以此犹砌合,须‘石吾甚爱之,勿使牛砺角。牛砺角尚可,牛斗残我竹’,此乃可言至耳。”[157]

据此可知,宋人眼中的“极致”好句不仅是对仗工稳,而是“石吾甚爱之”这样从前很少入诗的散文句法,反而以其“体致新巧,自作格辙”,能形成一种陌生化效果而受宋人青睐。

宋人还讲究一种“错综句法”,即常说的倒装句。惠洪《天厨禁脔》记:

“红稻啄残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缲成白雪桑重绿,割尽黄云稻正青。”……“林下听经秋苑绿,江边扫叶夕阳僧。”前子美作,次舒王作,次郑谷作……以事不错综,则不成文章。若平直叙之,则曰:“鹦鹉啄残红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而以“红稻’于上,以“凤凰”于下者,错综之也。[158]

倒装,主要是为了在有限字数内造成陌生新奇的效果,使语言在新的搭配关系中获得活力。宋人学杜,尤为称道这种讲究变化的句法,如云:

杜子美善于用事,及常语多离析,或倒句,则语峻而体健,意亦深稳,如“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是也。白乐天工于对属,寄元微之曰:“白头吟处变,青眼望中穿。”然不若杜云“别来头并白,相见眼终青”尤佳。[159]

总之,宋人总想在诗歌严谨的规定中寻求突破,自立新意,因而对前人不合常规的“句法”十分敬佩,有意模仿。江西诗派好造奇语,常用错综、离析、倒装、省略、压缩等手段,打破正常语法搭配,力求使语言清新活泼,富于特殊美感。

字法包含炼字,但范围比炼字宽。同章法和句法一样,字法的运用,可以把陌生化效果最终落到实处,给人以新奇美感。唐人以重炼字,贾岛“推敲”即其代表。宋人于此,尤为重视,并有更深入的见解,触及其深层美学意蕴,据《诗人玉屑》记载:

韩子苍言作诗不可太熟,亦须令生;近人论文,一味忌语生,往往不佳。东坡作《聚远楼》诗,本合用“青山绿水”对“野草闲花”,此一字太熟,故易以“云山烟水”,此深知诗病者。予然后知陈无己所谓“宁拙毋巧,宁朴毋华,宁粗毋弱,宁僻毋俗”之语为可信。[160]

“亦须令生”,很能代表宋人遣词用字的审美心态,字法较章法、句法更纤小,但更为具体,魏庆之由用一字“亦须令生”悟出江西诗派“宁拙毋巧”等大的美学原则,可见其重要性。苏轼强调:“清诗要锻炼,乃得铅中银。”(《崔文学甲携文见过》)他在《书赠徐信》中还说:“大抵作诗当日煅月炼,非欲夸奇斗异,要当淘汰出合用事。”[161]所谓“煅炼”(锻炼),就包含炼字,要选择最能表现诗意神韵的字来达意。黄庭坚也说:“覆却万方无准,安排一字有神。”所谓“安排一字”的工夫如罗大经云:

作诗要健字撑拄,要活字斡旋,如“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弟子贫原宪,诸生老伏虔”。“入”与“归”字,“贫”与“老”字,乃撑拄也。“生理何颜面,忧端且岁时”,“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何”与“且”字,“岂”与“应”字,乃斡旋也。撑拄如屋之有柱,斡旋如车之有轴,文亦然。诗以字,文以句。[162]

范温《潜溪诗眼》也说:“句法以一字为工,自然颖异不凡,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浩然云:‘微云澹河汉,疏雨滴梧桐。’工在‘澹’‘滴’字。”[163]又举例说:“好句要须好字,如李太白诗:‘吴姬压酒唤客尝’,见新酒初熟,江南风物之美,工在‘压’字。”[164]又:“陈舍人从易偶得《杜集》旧本,至《送蔡都尉》云:‘身轻一鸟’,其下脱一字。陈公因与数客各以一字补之,或曰疾,或曰落,或曰起,或曰下,莫能定。其后得一善本,乃是‘身轻一鸟过’。陈公叹服,一过字为工也。”[165]以上数例,都是以一字见工,如用“过”字较轻,又能传达出飘忽而过的动感,而“疾”“落”“起”“下”等字都太实,且“过”字可指鸟,亦可指人,而其他字只能坐实在鸟的动作,所以“过”字为佳,难怪众人叹服。另外,《唐子西文录》中还记载了同类故事:“东坡作《病鹤诗》,尝写‘三尺长胫瘦躯’,缺其一字,使任德翁辈下之,凡数字。东坡徐出其藁,盖‘阁’字也。此字既出,俨然如见病鹤矣。”[166]在“长胫”和“瘦躯”之间置一“阁”字,使病鹤瘦弱的躯体难以承受三尺长胫的病态跃然纸上,远较他字优胜。王平甫《甘露寺》诗云:“平地风烟飞白鸟,半山云水卷苍藤。”苏轼指出:“精神全在卷字,但恨飞字不称耳。”于是改为‘翻’字,王为之叹服。[167]像这类着一妙字境界全出的例子在宋人笔下比比皆是,又如《藏海诗话》所记:“老杜诗云:‘行步欹危实怕春。’‘怕春’之语,乃是无合中有合。谓‘春’字上不应用‘怕’字,今却用之,故为奇耳。”[168]春日美好,人多赏春、惜春、伤春之语,而杜甫独着一“怕”字,将老年衰迈之态和盘托出。

宋人于此还总结出五七言律诗用字的具体规律:

潘邠老言:“七言诗第五字要响,如‘返照入江翻石壁,归云拥树失山村’,翻字、失字,是响字也。五言诗第三字要响,如‘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浮字、落字是响字也。所谓响者,致力处也。’予窃以为字字当活,活则字字当响。”[169]

潘大临倡“响”字,吕本中倡“活”字,用语不同,用心实一,即注重在极其有限的文字空间中激活诗意,所谓“诗眼”是也。宋人经潜心研究,认识到所谓活字、响字是能在句中灵活联结腾挪的虚字,如副词、联词、介词等。宋人从模仿唐人中得出的结论是,能用好实字不难,难在用好虚字,如方回《瀛奎律髓》载:

凡为诗,非五字七字皆实之为难,全不必实,而虚字有力之为难。“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以“入”字“归”字为眼。“冻泉依细石,晴雪落长松”,以“依”字“落”字为眼。“榉柳枝枝弱,枇杷树树香”,以“弱”字“香”字为眼。凡唐人皆如此,贾岛尤精,所谓敲门推门,争精微于一字之间是也。[170]

用精一字,获得诗眼,可方回并未就此打住,接着深入挖掘:

然诗法但止于是乎?惟晚唐诗家不悟,盖有八句皆景,每句中下一工字以为至矣,而诗全无味。所以诗家不专用实句实字,而或以虚为句,句之中以虚字为工,天下之至难也。[171]

虚字为工,天下至难,范晞文也有这种认识:

虚活字极难下,虚死字尤不易,盖虽是死字,欲使之活,此所以为难。老杜“古墙犹竹色,虚阁自松声”及“江山有巴蜀,栋宇自齐梁”,人到于今诵之。予近读其《瞿塘两崖》诗云:“入天犹石色,穿水忽云根。”“犹”“忽”二字如浮云著风,闪烁无定,谁能迹其妙处。他如“江山且相见,戎马未安居”,“故国犹兵马,他乡亦鼓鼙”,“地偏初衣袷,山拥更登危”,“诗书遂墙壁,奴仆且旌旄”,皆用力于一字。[172]

虚字之难,盖因其本身并不表意,而须借助其他实字出神入化,用得好,反而比实字更佳。叶梦得也已认识到这一问题:“诗人以一字为工,世固知之,惟老杜变化开阖,出奇无穷,殆不可以形迹捕。如‘江山有巴蜀,栋宇自齐梁’。远近数千里,上下数百年,只在‘有’与‘自’两字间,而吞纳山川之气,俯仰古今之怀,皆见于言外。《滕王亭子》‘粉墙犹竹色,虚阁自松声’,若不用‘犹’与‘自’两字,则余八言凡亭子皆可用,不必滕王也。”[173]此类例子,宋人著作尤其诗话中还有许多,兹不赘述。同时,文论中也有此类议论,如楼昉论文就特重虚字,其《过庭录》说:“文字之妙,只在几个助辞虚字上,看柳子厚答韦中立、严厚与二书,便得此法。助辞虚字是过接斡旋千转万化处。”[174]对此,或可以谢榛的一段话结束此节:“凡多用虚字便是讲,讲则宋调之根。”[1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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