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大兴在谈到气候如何影响文学活动时曾指出:“气候的变化引起了物候的变化,物候的变化触发了文学家对时序的感觉 (生命意识),文学家对时序的感觉(生命意识)被触发之后, 才有了文学作品的产生。气候并不能对文学家的时序感觉(生命意识)产生直接的影响,它必须以物候为中介;物候也不能对文学作品产生直接的影响,它必须以文学家的时序感觉(生命意识)为中介。因此物候与文学家的生命意识,就成为气候影响文学的途径。”[45]在萧统的文学欣赏及编纂活动中,也有这种精神轨迹。
从以上分析中可见,在萧统的赏玩态度中,带有“类生命”愉情性质的自然外物是其审美心路历程的起始点,所谓“睹物兴情”是也;但它不仅仅局限于自然景物,还要向其他领域弥漫和延伸。《周易·序卦》认为,盈天地间唯物,“有天地,然后万物生焉。盈天地之间者唯万物”[46],这种泛物观对文化上崇尚多元的齐梁人也不无影响。在齐梁人观念中,“物”和“文”本有相通之处,物可以是一种“文”,如“夫玄黄色杂,方圆体分,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也”[47]。而文章作为人情志精华的凝结,像自然一样,同样具有“活”的生命性质,于是“文”也可以是一种“物”—“惟人参之,性灵所钟,是谓三才。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48],这明显是一种泛文学观。
另外,在《文选·序》中,萧统引用了《易经·贲卦》的一段话:“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然后赞叹曰:“文之时义远矣哉!”[49]可见,同刘勰一样,在萧统心目中,天文与人文相通,其宏观视野所持也是一种泛文学观。正是在这样的哲学认识背景下,萧统巧妙地实现了由“物”到“文”的美学过渡— “炎凉始贸,触兴自高,睹物兴情,更向篇什”[50],赏玩的审美情致由自然之“物”触发,而又自然向具有同样“类生命”结构的“文”—文章篇什延伸扩散。在《与何胤书》中,这种思想表达得更为清楚:“方今朱明在谢,清风戒寒。想摄养得宜,与时休适。耽精义,味玄理,息嚣尘,玩泉石,激扬硕学,诱接后进。志与秋天竞高,理与春泉争溢,乐可言乎!岂与口厌刍豢,耳聆丝竹之娱同年语哉!”[51]这里,由自然审美到文学审美的内在逻辑十分清晰。“朱明在谢,清风戒寒”的物色悄然变化触动了审美情趣兴起,所谓“物色之动,心亦摇焉”,然后是这种情趣从自然向文化学术领域的弥漫延伸。可见在昭明心目中,思想学术的精言妙语同可人的物色一样,具有同等的审美内涵。于是,“耽精义”“味玄理”“息嚣尘”与“玩泉石”一样,也具有同等的赏玩价值,由自然所触发的审美感受可以延伸到文化典籍、义理思辨,其间的衔接过渡十分自然。在昭明留下的文字中,这种以赏玩自然的审美态度对待的学术文章随处可见,“玩”字出现的频率很高,如“披庄子之七篇,逍遥物外;玩老聃之两卷,恍惚怀中”[52]。又“栖神鹤驾,眷想龙门,披玩之间,愿无捐德”[53]。又“得五月二十八日疏并诗一首,……首尾裁净,可为佳作,吟玩反覆,欲罢不能”[54]。又“静然终日,披古为事,况观六籍,杂玩文史”[55]。又“与其饱食终日,宁游思于文林”[56]。又“并为入耳之娱”,“俱为悦目之玩”[57]。又“轮动文学乘,笳鸣宾从静。……伊予爱丘壑,登高至节景”[58]。“披玩”“吟玩”“杂玩”“悦目之玩”,在涉及文章学术时,“玩”字出现的频率如此之高,明显具有与赏玩自然同功的审美意味,这绝非偶然,而是体现了作者审美思维的较稳定的内在逻辑。
在萧统的文化视野中,吟诵篇什和赏玩自然经常联袂而行,文史篇章和山水一样,也是一种“物”,可以联袂而行,陶冶性情—“居多暇日,殽核坟史,渔猎词林,上下数千年间无人,致足乐也。知少行游,不动亦静。不出户庭,触地丘壑。天游不能隐,山林在目中。冷泉石镜,一见何必胜于传闻;松坞杏林,知之恐有逾吾就。”[59]即使面对森严的儒家经典,也不无赏玩意味—“静然终日,披古为事。况观六籍,杂玩文史。见孝友忠贞之迹,睹治乱骄奢之事,足以自慰,足以自言。”[60]所涉虽为严肃的经典要籍,但崇仰、宣扬教化的色彩却很淡薄,其目的只是“自慰”“自言”而已。这种以赏玩审美、愉悦精神为主的态度落实到文学上,就容易导致一种“纯文学”的观念,把“篇什”从经、史、子、传中剔除出来。在萧统看来,文学最重要的功用就是给人以审美的愉悦,其他因素则处于辅助地位。在最能体现其文学观的《文选·序》中,虽然也提到了诗歌的“六义”、诗歌“志之所之”的正统定义,及“风雅之道,粲然可观”,但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不过是些不得不说的门面话,一触及问题的本质,即自己心目中纯文学的位置,其“以能文为本”的赏玩式审美态度就表露无遗。在那段著名的区分文与经、史、子界限的论述中,昭明先赞之以“与日月俱悬,鬼神争奥”“冰释泉涌,金相玉振”“事美一时,语流千载”等语,然后委婉地用“岂可”“不能”“不取”“不同”等语巧妙地将经、史、子、传等典籍排除在外,理由是其种种非文学的属性—“孝敬之准式,人伦之师友”,“盖以立意为宗”,“虽传之简牍,而事异篇章”,“所以褒贬是非,纪别异同”。属于文学范畴的只有那些符合“综辑辞采”“错比文华”“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等篇什标准之作。[61]对此,笔者同意《中国美学史》(李泽厚、刘纲纪主编)中的意见,尤其考虑到要结合萧统的赏玩式审美态度来观察其文学观念,这里的“沉思”不能理解为一般之深思,“沉”应为“沉吟”之意,“思”应为“属文之道,事出神思”(《南齐书·文学传论》)之“思”。故“沉思”是一种审美创造状态,即刘勰所说的“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62]。这种状态包括审美感受、联想、想象、构思、形成意象等。这里的“事”也不是一般意义的,而是受社会自然外物刺激感发之“事”。“事出沉思”,是说文学不像经、史、子等出于伦理的阐发、义理的辨析及事实的陈述,而是要遵从文学形象思维的规律,出于对外物的审美感受,即钟嵘《诗品·序》所云:“或骨横朔野,或魂逐飞蓬……塞客衣单,孀闺泪尽;又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女有扬娥入宠,再盼倾国。”[63]或如萧纲所云:“至如春庭乐景,转蕙成风;秋雨且晴,檐梧初下。浮云在野,明月入楼,时命亲宾,乍动严驾……或乡思凄然,或雄心愤薄,是以沉吟短翰,补缀庸音,寓目写心,因事而作。”[64]所谓“因事而作”,即有感而发、言之有物之意,与白居易所说“歌诗合为事而作”意思不同,而是要向赏玩式审美倾斜,可视为对“事出沉思”的最好注解。这种赏玩物色的态度极大地影响了《文选》的选文标准。
另外,应注意到,赏玩,并非意味着只面对愉悦之物,哀怨伤感也属“事出于沉思”一类,所谓“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是也,亦可成为审美赏玩的对象。钱锺书先生曾指出:“韩愈的‘不平’和(司马迁的—引者注)‘牢骚不平’并不相等,它不但指愤郁,也包括欢乐在内。”[65]依照此理反推之,则赏玩式审美也并非仅局限于欢乐愉悦之物,而是包含愤懑哀伤等情思在内。人“性”的原始状态是平静,“情”是“性”遭到了外物的触动骚扰,失去了平静。正如《乐记》所说:“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66]后儒发挥了这一说法:“性之与情,犹波之与水,静时是水,动则是波;静时是性,动则是情。”[67]“湛然平静如镜者,水之性也。及遇沙石,或地势不平,便有湍激;或风行其上,便为波涛汹涌。此岂水之性也哉?……然无水安得波浪,无性安得情也?”[68]可见,任何形式的“情”都是本“性”失去了平静的结果,韩愈《送高闲上人序》就说:“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69]明乎此,则更能了解萧统之“睹物兴情,更向篇什”无疑也含有“喜怒窘穷,忧悲愉佚”两方面。实际上,萧统也是这样做的。查《文选》赋辛为“哀伤”立目,收文7篇:司马相如《长门赋》、向秀《思旧赋》、陆机《叹逝赋》、潘岳《怀旧赋》《寡妇赋》、江淹《恨赋》《别赋》。其或表现女性失宠的哀怨,或感叹时光的流逝,或是对离情别绪的渲染,等等;完全突破了儒家“哀而不伤”的诗教规范。史载,昭明之母丁贵嫔染病,“太子还永福省,朝夕侍疾,衣不解带。及薨,步从丧还宫,至殡,水浆不入口,每哭辄恸绝。……虽屡奉敕劝逼,日止一溢,不尝菜果之味。体素壮,腰带十围,至是减削过半”[70]。从其真情至性富于哀伤悲艳之美,可知萧统立“哀伤”一目的用心所在。《颜氏家训·文章篇》认为文章出于《书》《易》《诗》《礼》《春秋》五经,之后说:“至于陶冶性灵,从容讽谏,入其滋味,亦乐事也。行有余力,则可习之。”[71]将五经之文视为大道,而“陶冶性灵”“入其滋味”之作不过是小技,而萧统之所重,正是颜之推所轻,可见其趣味所在。(www.xing528.com)
这种内在逻辑洵如有学者所分析的那样:“回过头来再看刘勰不录经书、子书、史书的几条理由,如说经书‘与日月俱悬,鬼神争奥,孝敬之准式,人伦之师友’,子书‘盖以立意为宗,不以能文为本,史书‘所以褒贬是非,纪别异同’,原来都是因为它们太崇高、太严肃、太道德、太说教、太正经、太公众、太没有个人情味,总而言之,都表现出与‘入耳之娱’‘悦目之玩’背道而驰的性质。至于‘沉思’‘翰藻’与‘篇什’,则只不过是‘入耳之娱’‘悦目之玩’性质的表现。……正因为此,像论赞这样本来不是单篇,却具有一定的娱玩性,兼具‘沉思’‘翰藻’的特点,能够使人‘心游目想,移晷忘倦’的话,萧统仍然会变通地将它们剪裁编入《文选》。”[72]
由此,还可以透析萧统与萧纲、萧绎文学集团的瓜葛。学界有一种说法,认为萧统的文学思想有别于萧纲、萧绎,罗宗强先生就指出:“但它也与重娱乐、求轻艳的宫体诗一派明显不同。”[73]这是就其异者而言之;而就其同者而观之,二者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有人说《文选》与《玉台新咏》出于同一审美机制—“萧统与萧纲的文化心理和审美追求不可能有根本性的区别,事实上这两书都是同一种审美机制的不同表现形式。”[74]这虽不无偏颇,但能看出二者的联系,确有一定道理。如萧统追求纯文学观念,典丽之中,偏重于“丽”,讲究“综辑辞采”“错比文华”,“沉思”与“翰藻”并重,并在诗赋中立有“哀伤”一目,恰与萧绎所说的“吟咏风谣,流连哀思者,谓之文”暗合。萧统又云:“至如文者,惟须绮縠纷披,宫徵靡曼,唇吻遒会,情灵摇荡。”[75]所追求的也是一种纯文学观念。萧纲也说:“未闻吟咏情性,反拟《内则》之篇;操笔写志,更摹《酒诰》之作;迟迟春日,翻学《归藏》;湛湛江水,遂同《大传》。”并批评复古派先锋裴子野“乃是良史之才,了无篇什之美”[76]。而篇什之美正是萧统所尚。可见二者确实形成于同一文化土壤之中,思想意趣十分接近。
此外,这种非功利的审美态度还体现在萧统的著述思想上。齐梁之际,文化昌盛,朝野著述成风。所谓“制造礼乐,敦崇儒雅,自江左以来,年逾二百,文物之盛,独美于兹”[77]。细考之,时流所热衷的文化活动主要有三:一为吟咏性情、流连哀思的诗赋,以山水、声律、宫体诗为代表;二为对儒、道、释三家经典的注释与阐发,如萧衍著《尚书大义》《老子讲疏》《涅盘》经义等,涵盖三教;三为史书的编纂,如沈约著《晋书》《宋书》《齐纪》等二百余卷。据《梁书·吴均传》记载:“寻有敕召见,使撰《通史》,起三皇,迄齐代,均草本纪、世家功已毕,唯列传未就。”[78]这种风尚,仅从梁武帝萧衍一人著述中就可见出。据《梁书·武帝纪下》,萧衍著有《周易讲疏》《毛诗答问》《春秋答问》《中庸讲疏》《孔子正言》等,共二百余卷,称制断疑何佟之等所修五礼凡一千余卷,《涅盘》《大品》诸经义记数百卷,《通史》及序赞共六百卷,诸文集百二十卷,《金策》三十卷(其中当然不无水分)。据《梁书》载,著述超过百卷的还有沈约、任昉、裴子野、萧子显、吴均等32人,可见当时著述风气一斑。而观察萧统,于此并不热衷,颇有述而不作之风。
编纂《文选》,是萧统文学活动的主要成果,与直接著书立说相比,这种行为中透着一种淡泊功利的意味。而编纂这种著述形式正是昭明对外物持赏玩态度的结果。《文选·序》尝叙及昭明编纂动机,其云:“余监抚余闲,居多暇日,历观文囿,泛览辞林,未尝不心游目想,移晷忘倦。自姬汉以来,眇焉悠邈,时更七代,数逾千祀……自非略其芜秽,集其清英,盖欲兼功,太半难矣!”[79]编纂的初衷是“略其芜秽,集其清英”,以便更好保存,更便于“泛览辞林”“心游目想”。与同时代人比较,这种编纂而不创作的著述思想功利色彩很淡薄。萧统殁后,简文帝萧纲入主东宫,热衷轻艳,成为“宫体诗”的开创者,他在给萧绎的一封信中就说:“文章未坠,必有英绝,领袖之者,非弟而谁。每欲论之,无可与语,思吾子建,一共商榷。辩兹清浊,使如泾、渭;论兹月旦,类彼汝南。”[80]俨然以文坛盟主自居,可见其文学活动有极强的目的性。而萧绎《金楼子》也说:“余于天下为不贱焉。窃念臧文仲既殁,其立言于世,曹子桓云‘立德著书,可以不朽’,杜元凯言‘德者非所企及,立言或可庶几’,故户牖悬刀笔,而有述作之志矣。常笑淮南之假手,每蚩不韦之托人。由是年在志学,躬自搜纂,以为一家之言。”[81]著述不朽之意,溢于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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