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究萧统的季节性审美意识,不妨引入文学地理学“从气候到物候”的审美视角。曾大兴曾指出:“气候影响文学的途径问题是一个世界性的学术问题。自从法国批评家斯达尔夫人提出气候影响文学这一问题之后,其他学者也有过类似表述,但是他们都没有找到气候影响文学的途径。要找到气候影响文学的途径,必须借助气候学与物候学知识,必须借助中国智慧。气候不能直接影响文学,它必须以物候为中介;物候也不能直接影响文学创作,它必须以文学家的生命意识为中介。气候影响物候,物候影响文学家的生命意识,文学家的生命意识影响文学创作。因此物候与文学家的生命意识,就成为气候影响文学的途径。”[19] 在萧统的审美视野中,在气候、物候、审美意识、著述思想四者之间,隐然有一条精神纽带将其贯穿起来。
从四季的微妙迁移变化切入物色,是晋宋以来自然审美观不断趋于成熟的表现。而萧统也从“四时之动物深矣”的角度赏玩自然之美,其云:“与其饱食终日,宁游思于文林。或日因春阳,其物韶丽,树花发,莺鸣和,春泉生,暄风至,陶嘉月而嬉游,藉芳草而眺瞩。或朱炎受谢,白藏纪时,玉露夕流,金风多扇,悟秋山之心,登高而远托。或夏条可结,倦于邑而属词,冬云千里,睹纷霏而兴咏。”[20]“游思文林”与赏玩自然,一气呵成;春夏秋冬,四季感受细腻分明。此外,萧统还作了一首《十二月启》,分别以“太簇”“夹钟”“姑洗”等十二音律配十二个月份,物候季节的变化中流动着音乐的旋律,审美意味愈发浓郁 :
伏以景逼徂春,时临变节。啼莺出谷,争传求友之音;翔蕊飞林,竞散佳人之靥。
麦陇移秋,桑律渐暮。莲花泛水,艳如越女之腮;叶漂风,影乱秦台之镜。炎风以之扇户,暑气于是盈楼。冻雨洗梅树之中,火云烧桂林之上。
节届玄灵,钟应阴律。愁云拂岫,带枯叶以飘空;翔气浮川,映危楼而叠迥。[21](www.xing528.com)
其赏玩兴致如此。这种趣味在《文选》中也有反映。查《文选》赋庚,有为“物色”类,收有潘岳《秋兴赋》一篇,其云:“四时忽其代序兮,万物纷以回薄。览花莳以时育兮,察盛衰之所托。感冬索而春敷兮,嗟夏茂而秋落。虽末士之荣悴兮,伊人情之美恶。”[22]这亦曲折地反映出选者的季节审美观念。昭明“深爱接之”的刘勰所著的《物色》,就注重从四季审美观切入自然,其开篇即描绘出一幅心物交感的和谐图画:“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盖阳气萌而玄驹步,阴律凝而丹鸟羞,微虫犹或入感,四时之动物深矣。若夫珪璋挺其惠心,英华秀其清气,物色相召,人谁获安!是以献岁发春,悦豫之情畅;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气清,阴沉之志远;霰雪无垠,矜肃之虑深;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23]对自然的亲和赏玩之情,溢于言表。
在文学史上,四季审美态度由粗犷到精细,显示出自然审美观念的进化。自《诗经》《楚辞》始,古人就已注意到物候变化、时序迁移对人类活动的影响。如《诗经·豳风·七月》以“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为起兴之词,记叙了北方农业社会全年的活动情况,其中已触及物候变迁所引起的情感变化,如“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但其主旨是铺排记叙一年的农业活动,而非赏玩自然之美,故审美意识淡薄。像《小雅·采薇》中“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样的妙句,如凤毛麟角。至于《楚辞》,抒情色彩既重,审美意趣渐浓,四季物候逐渐脱离了对农业生活的记叙功能,具有纯粹审美意义。如《离骚》已经注意到“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四季变迁直接触发了时光不居的生命痛感。但屈子其人,天分极高,精神空间向外开放,审美趣味上又有强烈的宗南意识,所谓“嘉南州之炎德兮,丽桂树之冬荣”(《远游》),故崇昭质、爱明丽、喜温暖是其基本观物取象的原则,他虽敏悟到季节对情绪的影响,但并未在此大做文章。从屈原到宋玉,精神世界向内收敛,从博大的殉道精神到一己哀愁的感叹,所以合乎逻辑地找到了秋季景物作为载体—“皇天平分四时兮,窃独悲此廪秋。白露既下百草兮,奄离披此梧楸。去白日之昭昭兮,袭长夜之悠悠。离芳蔼之方壮兮,余萎约而悲愁。”这导致其审美取向由暖趋凉,对悲秋进行了大肆渲染,“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慄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九辩》)。此外,《周易》从哲学角度观察宇宙和自然,也注意到季节的迁移变化—“日往则月来,月往则日来,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寒暑相推而岁成焉。”[24]《礼记·月令》云:“孟春行夏令,则雨水不时,草木蚤落,国时有恐。行秋令,则其民大疫,猋风暴雨总至,黎莠蓬蒿并兴。行冬令,则水潦为败,雪霜大挚,首种不入。”[25]
当然,真正从审美角度关注四季变化,自晋宋始。南方优美山水的发现提高了人的审美趣味,培育了“音乐的耳朵”和“物色的眼睛”,对自然的观察也就更细腻,四季审美观就是其结果之一,如上面所提到的潘岳《秋兴赋》。而陆机《文赋》则是其理论总结:“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26]此外,钟嵘《诗品·序》也是如此:“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27]从这一简略的历史梳理可见,四季审美观的成熟,是以山水诗的兴起培养了人们细腻的审美感受为条件的。萧统于此,体物细腻,观察精微,有着鲜明的时代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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