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萧统编纂《文选》的文化活动也纳入“著述思想”的视野,重点在于“述”,即通过编纂文集这样传承前代文学精华的活动来促进文化事业的发展,以利传播、推广与延续。仅这一点,就很有些“述而不作”的姿态,即只在“述”即传承的范围内整理、承袭、阐扬古典文化精华。根据学者统计整合,对于《文选》的编纂宗旨,截至目前,主要有如下意见 :
骆鸿凯先生在《文选学》(中华书局,1989)、顾农先生在《〈文选〉的三重背景》(《天津师范大学学报》,1994)、傅刚先生在《论〈文选〉的编辑宗旨、体例》(《郑州大学学报》,1997 年第 6 期)、冈村繁先生在《〈文选〉之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清水凯夫先生在《从全部收录作品的统计上看〈文选〉的基本特征》(《长春师范学院学报》,1999 年第 1 期)中对《文选》的编纂宗旨进行了探讨。
有部分学者对上述观点提出了质疑,如力之先生对“‘昭明太子病中托付刘孝绰编纂,为满足疾病缠身的昭明太子赏读需要’说”进行了商榷,认为不管从文献层面,还是从逻辑角度,此说均不能成立。钟其鹏也对前贤学者的“‘便来学之省览’说”“为解决‘览者之劳倦’说”“辨析文体、为读者提供各类文体的精品范本”“‘为宣传萧统的折衷派文艺政策服务’说”“‘对前代文学进行全面总结’说”等观点进行了商榷,并以《文选》及《文选序》为依据进行考察,认为昭明太子酷爱文籍的生活情趣与南朝统治上层爱好文学风气的盛行是《文选》编纂的主要原因,《文选》的编纂宗旨是为方便读者阅读与欣赏内容雅正、形式华美的作品。
对于《文选》的编纂宗旨问题,目前学界还没有达成共识。[1]
本章认为,萧统编纂《文选》的动机及思想,是一个复杂的多面体,具有多个层面,难以只从一种角度、一个层面来界定。仅是上面这段资料就列出了六种说法及观照角度:“赏读说”“便览说”“范本说”“文艺政策说”“全面总结说”“情趣说”。
如再细心搜罗,对于萧统编纂《文选》的动机,还有这样的解释:“梁武帝编纂的《历代赋》、萧统编纂的《文章英华》及《正序》,使赋、诗、文三类‘英华’各有所归,然萧统缘何还要编纂集三者于一体的《文选》?经爬梳史籍和探究文本,萧统编纂《文选》的真实意图变得清晰可鉴,即试图以集文章之‘清英’的《文选》,通过美德业、宣忠孝的方式尊帝王,再以尊帝王、美教化的方式透过‘至尊在’的底线,最终实现厚人伦、致哀悼的目的,并以陆倕卒年为参照,隐秘祭悼丁贵嫔。”[2]此可称为“尊王教化说”。还有学者提出这样的观点:“所以当梁武帝致力于礼、乐、经学、史学和佛学著作的编纂工作时,把文学方面的事情交给自己的太子去主管是完全可能的。……《梁书·徐勉传》载,徐勉的修五礼上表中,讲到吉、凶、军、宾、嘉五礼的《仪注》都以天监年间开始,至普通五年始告完成。我们从《答湘东王求文集及〈诗苑英华〉书》看来,《诗苑英华》的成书,大约和‘五礼仪注’成书时间大致相近。这时梁武帝已年逾六十,在古代已属老龄,他既要致力于礼、乐、经、史,不暇再顾及文学,而把文学方面的事交给儿子萧统去作,也是合乎情理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文选》应该具有一定的‘官书’性质。”[3]这又可称为“官书说”。至此,上文所提的六种说法,即“赏读说”“便览说”“范本说”“文艺政策说”“全面总结说”“情趣说”,再加上“尊王教化说”“官书说”,在此问题上,我们已知有八种说法了。当然,这只是择其要者而言之,还未穷尽所有说法。(www.xing528.com)
本章欲略人之所详,而详人之所略,试图从一个前人尚未充分展开研究的角度展开讨论。本章认为:昭明太子萧统的著述思想中有很浓厚的审美意味,而这种审美意味又与他对于自然物候的赏玩有着某种联系,简而言之,他对于文学的性质判断就是“入耳之娱”和“悦目之玩”。在文学的实用功能、认识功能、教化功能和审美娱乐或娱玩功能中,他更向娱玩功能倾斜。这就决定了他对文学及著述的基本态度是欣赏和把玩,在赏玩式审美中潜移默化地获得一种超越世俗欲望的高级精神愉悦。所谓“炎凉始贸,触兴自高,睹物兴情,更向篇什”[4]就是“夫子自道”,极简洁地道出了其中的玄机。这种倾向,在《文选序》中亦有所流露,简述各种文体发展之后,总结说:“譬陶匏异器,并为入耳之娱;黼黻不同,俱为悦目之玩。作者之致,盖云备矣!”[5]这样以“陶匏”“黼黻”为喻并导向“入耳之娱”和“悦目之玩”,绝非偶然,无疑有出自性情、趣味的本能心理惯性在起作用。一个人的心灵就像一幅油画,上面涂抹着层层叠叠、厚薄不均的色彩,有的出自本能性情,有的出自后天习染,有的则是立身处世的社会人际需求……表面看这幅画的完成状态,是一个着色平均的协调整体,而仔细剖解之,即可分辨出其精神底色与后来着色层次的不同。就萧统而言,赏玩式审美态度是其对待外物的精神底色,也左右着他对文学的基本态度,其他观念如“白璧微瑕,惟在《闲情》一赋”“有助于风教”[6]则属于后来涂抹上的色彩,在其文学观念中属于次要、辅助的地位。故不论后来着色多重,其审美精神底色总是要借机会顽强地表露出来。
此外,还应注意到,“睹物兴情,更向篇什”中体现着一种内在逻辑,即对文章篇什的赏玩兴致发源于一种欣赏自然的审美意味,是其自然审美态度向其他文化领域的扩散与延伸。实际上,也不乏学者从“层次说”这一视角思考问题。如罗书华先生就曾指出:“萧统《文选》是我国文学史上影响最大的选本,其选文标准历来众说纷纭。《文选》的选文标准并不是单一的,而是有着多个层次。第一层标准是看文章是否篇什(即单篇),这是最表层也最直观的标准;第二层标准是看文章是否表现了作者的思想情感和缤纷文才,这是更为内在的一层标准;第三层标准是看文章是否具有娱玩性,这是萧统选文内在的、隐藏的但却是更加高级与根本的标准。这样的选文标准与他在其他场合所说的‘夫文典则累野,丽亦伤浮’等论述并不矛盾,既包含了萧统对文学的独特感受、体会与要求,也是那个时代对于文学的共同认识。”[7]在此种认识语境下,“娱玩性”处于较深的层次,且历来为研究者所忽视,很值得进行较为深入的分析与研究。
作这种分析,并非要否定和排斥其他因素(如“盛世修典说”“尊王教化说”“官书说”等)对萧统文学观念形成的影响,因为所谓“萧统编纂思想”是一个多元的、多层次的复杂对象;而是想有所侧重,强化原先相对比较弱势的研究角度,意在更为全面、准确地把握萧统文学思想,或亦有助于认识其他一系列有关问题,如典丽文质并重的文学观念,《文选》的编纂原则和选入标准,昭明的著述思想,昭明与萧纲、萧绎“宫体诗派”的联系等等。
美的实质是感性现实世界对个体自由的肯定。审美体验的核心是一种“非功利态度”,其对立面是功利和欲望,只有心灵先从用世意志和利害欲望中解脱,才会获得生命内部的审美愉快。得失利害等功利性的快乐在于占有,而审美愉悦恰恰在不占有对象时产生。审美情趣浓厚之人,物质欲望一般较为淡薄。对时流所尚的世俗快乐,萧统表现出一种清淡视之的淡泊态度,其所著《陶渊明集序》云:“处百龄之内,居一世之中,倏忽比之白驹,寄遇谓之逆旅。宜乎与大块而盈虚,随中和而任放。岂能戚戚劳于忧畏,汲汲役于人间。齐讴赵女之娱,八珍九鼎之食,结驷连骑之荣,侈袂执圭之贵,乐既乐矣,忧亦随之。”[8]这种认识中明显有庄子美学的色彩,《庄子·至乐》:“夫天下之所尊者,富贵寿善也;所乐者,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声也;所下者,贫贱夭恶也;所苦者,身不得安逸,口不得厚味,形不得美服,目不得好色,耳不得音声;若不得者,则大忧以惧,其为形也,亦愚哉!”[9]昭明之时,儒、释、道、玄并昌,士林多受其熏染。结合昭明所云“披庄子之七篇,逍遥物外;玩老聃之两卷,恍惚怀中”[10],就更能看出老庄尚淡泊无为的审美态度痕迹。史载,萧统之为人,功利性、物质性的占有式欲望十分淡薄,“出宫二十余年,不畜声乐。少时,敕赐太乐女妓一部,略非所好”[11]。这里当然有昭明所处境遇的特殊原因,史载武帝弘儒崇佛,生活节俭,晚年自称“朕绝房室三十余年 …… 至于居处不过一床之地,雕饰之物不入于宫,此亦人所共知。受生不饮酒,受生不好音声,所以朝中曲宴,未尝奏乐……昔要腹过于十围,今之瘦削裁二尺余,旧带犹存,非为妄说”[12]。在这种尚俭朴的宫廷气氛中身为东宫太子,饮食起居既在君父监察视野之内,当然要遵从君父之意。普通七年,萧统之母丁贵嫔薨,统哀毁骨立,不进饮食,武帝多次派顾协等人劝止,宣旨曰:“有我在,那得自毁如此!”“正为汝如此,胸中亦圮塞成疾。”[13]可见武帝对其寄望之重、监管之严。当然,萧统之节欲尚俭不无传统理性的监督与约束,他“三岁受《孝经》《论语》,五岁遍读《五经》,悉能讽诵”[14]。但同时也应看到,在此其性情本能亦顽强地表露出来。对能陶冶性情的自然山水,他表现出浓郁的兴趣,史称其“性爱山水,于玄圃穿筑,更立亭馆,与朝士名素者游其中。尝泛舟后池,番禺侯轨盛称‘此中宜奏女乐’。太子不答,咏左思《招隐诗》曰:‘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侯惭而止”[15]。《招隐诗》“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之后,紧接有“何事待啸歌,灌木自悲吟”之句。桓温尝问孟嘉:“听伎,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何也?”答曰:“渐近自然。”[16]而在昭明看来,不仅置丝竹、奏女乐是人为,就连发自喉咙的啸歌也不自然,属于人籁;接受“敕赐太乐女妓”和“女乐”,是占有,只能产生世俗的感官愉快。而山水清音,自然天籁;清风明月,无须占有,使心灵自由的审美意味,尽在其中。人以群分,他身边环绕的也是志趣相投的人,与昭明“情兼师友”的张瓒亦“性爱山泉,颇乐闲旷,虽复伏膺尧门,情存魏阙,至于一丘一壑,自谓出处无辨,常愿卜居幽僻,屏避喧尘,傍山临流,面郊负郭。依林结宇,憩桃李之夏阴;对径开轩,采橘柚之秋实”[17]。自然风物与人的心灵、精神相通,是一种“活”的生命。依据美学原理,“假如外部事物是一种类生命的结构,即具有动态平衡的结构,它作出的反映便是迅速的、强烈的和愉快的。这样一种反应本质上是一种契合和一种拥抱,是灵魂同自己的对话,是对自我之本质的发现。如果外部事物是一种‘死’的结构,一点也不具有生命的活力,它的反应就十分微弱,更谈不上愉快”[18]。萧统正是在这种“类生命”结构中找到了纯粹属于自己心灵的愉悦。
具体分析,萧统之自然审美观有两点值得注意,一为四季自然审美观念,二为注重审美的初级生理感觉,二者合一,都表现出其审美感觉的精微细腻。以下分别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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