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上所述,中庸之道的一些思想原则,兼有人伦行为准则和艺术审美评价的双重内涵,因而天然地具有学术思维的特征,即中观思维。但中庸思想与中观思维不是完全对等、重合的关系,从中庸思想的普遍哲学原则到中观思维的具体学术方法,有一个思维加工及模式转换的中间环节。这方面的例子很多,其中之一,就是刘勰“唯务折衷”的思想方法。
唯务折衷,是贯穿《文心雕龙》通篇的一种原则。近年来,不断有学者提出从“唯务折衷”的角度重新认识《文心雕龙》。现实社会,是观念形态的土壤。“唯务折衷”,作为一种思想观念,其形成与刘勰所处的社会地位有着密切联系。因此,探讨“唯务折衷”问题,不仅要寻绎概念、范畴之间的联系,也要注意社会地位、社会距离等因素的影响。刘勰与当时领袖文坛之“时流”存在一定距离,处于一种若即若离的边缘性角色的微妙状态。即者,入乎其内也;离者,出乎其外也。不即不离者,既入乎其内,又出乎其外者也。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如能对这种边缘性状态把握准确,分析透彻,无疑就找到了剖解“唯务折衷”思想形成的另一把钥匙。
刘勰与齐梁文坛主流究竟合拍还是异趣,他倾向于新变派还是复古派,学界仍有异议,今后还会争论下去。笔者以为,争论双方都能拿出能够自圆其说的确凿证据,说明《文心雕龙》本身就包含着“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丰富原质,具有极大的理论弹性,所以,导致“东向而望,不见西墙”式的剖解,毫不奇怪。攻其一点,是一种方法;窥其全貌,也不失为一种角度。《文心雕龙·序志》篇云:“夫铨序一文为易,弥纶群言为难……同之与异,不屑古今,擘肌分理,唯务折衷。”[24]唯务折衷,即调和对立双方,取其中正,持论周洽,无所偏颇。这可视为刘勰分析问题的一种原则性方法,《文心雕龙》几乎通篇都留下了这种思维痕迹。
不断有学者从“唯务折衷”的角度重新认识《文心雕龙》。 这些意见,笔者基本同意。这样,确实能使一些争执不休的问题得到圆满解释。例如刘勰思想属于儒家、道家还是佛家?他与文坛主流合拍还是异趣?他倾向于新变派还是复古派?他对“文贵形似”的时流风尚是赞同还是反对?等等。从资料分类还原梳理的层次看,这一问题似乎已解决。但是,深入探讨刘勰这一思想的成因,还有许多工作要做。笔者注意到,已有学者试图从齐梁时代文化崇尚多元入手,剖析“唯务折衷”思想形成的原因。确实,齐梁之际宽松的文化氛围是孕育多元思想的温床,但在时代氛围面前人人平等,多元的文化精神同样可以影响其他人,况且多元的时代也可产生较为偏激的见解,如裴子野的《雕虫论》。由此入手,只能解释问题的普遍性,却未能解释为何偏偏是刘勰产生了“唯务折衷”思想这一特殊性。具体情况还需具体分析。
笔者欲略人所详,而详人所略,拟从刘勰与时流的距离关系探讨“唯务折衷”思想的成因。时流者,一代之时尚名流也。《宋书·蔡廓传》:“廓年位并轻,而为时流所推重。”[25]本书认为,刘勰与当时领袖文坛之“时流”存在一定距离,处于一种若即若离的边缘性微妙状态。实际上,《梁书·刘勰传》已透露出了这种消息。即者,入其环内也,其云:“昭明太子好文学,深爱接之。”离者,出其圈外也,其云:“(《文心雕龙》—引者注)既成,未为时流所称。”[26]结合二者,就是亦南亦北,不即不离。不即不离者,既入乎其内,又出乎其外者也。如对刘勰这种边缘性社会角色状态把握准确,分析透彻,就找到了解释“唯务折衷”思想形成的另一把钥匙。亦南亦北,是刘勰的边缘性社会角色之一。
刘勰与时流产生距离的原因之一,是他骨子和血脉里遗存的浓厚北人意识。
齐梁之际,南风劲吹。不仅政坛南人秉政,文坛也是南人的一统天下。作为南渡北人的后裔,刘勰有借助北方思想文化矫正时弊的意图。《文心雕龙·序志》中,他对前人文论最不满的就是“并未能振叶以寻根,观澜而索源。不述先哲之诰,无益后生之虑”[27]。而他用来“寻根”“索源”的武器恰恰是北方儒家的思想意识。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的“寻根”“索源”“述诰”云云,并非书面上简单的引经据典,而是有深层的文化心理内涵。
从家世渊源看,刘勰的“根”和“源”都在北方。刘勰为南渡北人之后,其祖籍莒(今山东莒县),属齐鲁旧邦。莒,周时为莒国,春秋属齐。后又入楚,楚灭鲁后,迁鲁君于此。《论语·子路》所云“子路为莒父宰”,即此。《宋书·州郡志》记载,南东莞太守治下有三个县:东莞,莒,姑幕。“户一千四百二十四,口九千八百五十四。”[28]西晋末年之北人南渡,往往有举族迁徙、聚居的特点,易地而不移俗。《宋书·州郡志》载:“南琅邪太守,晋乱,琅邪国人随元帝过江千余户,太兴三年,立怀德县。”[29]南东莞一郡领户不过千余,而琅邪郡[30]一次性过江就有千余户,几与之相埒。可见其整族迁徙之人多势众。东莞郡的迁徙也有千户规模。事见《晋书·徐邈传》:“徐邈,东莞姑幕人也。祖澄之为州治中,属永嘉之乱,遂与乡人臧琨等率子弟并闾里士庶千余家,南渡江,家于京口。”[31]同属一郡,姑幕乱则莒必无宁日。以姑幕移民的数量推之,刘勰祖上一族由莒南迁的规模也不会太小。勰祖灵真,据《梁书》本传,灵真为宋司空刘秀之的弟弟,而秀之则为刘宋开国元勋刘穆之的从兄子,《宋书》刘穆之本传云其“东莞莒人”“世居京口”[32]。这种北人整族整郡南迁的直接结果就是易地而不改名,不移俗,身居南土,不忘北音,保留了许多北方的社会习俗,并把北方思想文化直接带到南方。正如《通典·州郡》所云:“永嘉之后,帝室东迁,衣冠避难,多所萃止,艺文儒术,斯之为盛。”[33]处于这种特殊的南迁文化氛围中,刘勰祖上也不会例外。杨明照曾分析说:“南朝之际,莒人多才,而刘氏犹众,其本支与舍人同者,都二十余人;虽臧氏之盛,亦莫之与京。是舍人家世渊源有自,于其德业,不无启厉之助。”[34]这不无道理。
这种聚族迁徙、群居的移民特征,不仅保留了北方风俗,而且遗传了北方的思想意识。中华文明,崛起北土;齐鲁旧邦,斯文尤盛。作为有着齐鲁文化背景的南迁北人后裔,其血脉和骨子里北方文化的正宗意识和自负感是非常浓厚的。如颜之推祖籍山东琅邪,永嘉南迁至之推这一代已历四代,可他《观我生赋》还念念不忘自己祖籍是北方:“吾王所以东运,我祖于是南翔。去琅邪之迁越,宅金陵之旧章,作羽仪于新邑,树杞梓于水乡。”[35]同时,在刘勰的《文心雕龙·序志》篇中,我们也看到了这种痕迹:“予生七龄,乃梦彩云若锦,则攀而采之。齿在逾立,则尝夜梦执丹漆之礼器,随仲尼而南行。”[36]一曰“南翔”,一曰“南行”,传播齐鲁文化的荣幸和自负之意溢于言表,可见其潜意识中根深蒂固的北土观念。正如汪春泓所说,假如刘勰的籍贯潜意识是世居之京口,淡忘了北方祖居之地,那就应称“迎”仲尼而南“来”,而不应称“随”仲尼而南“行”,这一“随”一“行”,明显透露出刘勰身为孔子乡人的骄傲。《文心雕龙·序志》又说:“旦而寤,乃怡然而喜,大哉圣人之难见哉,乃小子之垂梦欤!自生人以来,未有如夫子者也。”[37]梦里梦外,以与至圣孔子同乡为荣的口吻溢于言表。此外,在《原道》《征圣》《宗经》《正纬》诸篇中,刘勰一再盛赞孔子对中华文化的卓越贡献。《文心雕龙·原道》云:“至夫子继圣,独秀前哲,熔钧六经,必金声而玉振;雕琢情性,组织辞令,木铎起而千里应,席珍流而万世响,写天地之辉光,晓生民之耳目矣。”[38]《文心雕龙·宗经》云:“譬万钧之洪钟,无铮铮之细响矣。”[39]此不赘言。(www.xing528.com)
作为圣人同乡和齐鲁移民后代,在心态感觉上,刘勰对南方主流社会不无俯视之态,内心深处始终有一种文化心理上的距离感和优越感。当他处于想进入又难以进入这种主流文化圈的边缘状态之时,这种距离感就尤为强烈,对圈内风气看得就更清楚,言辞也趋于激烈—“而去圣久远,文体解散,辞人爱奇,言贵浮诡,饰羽尚画,文绣鞶帨,离本弥甚,将遂讹滥。”[40]这种距离感使他本能地从北方圣贤的著述中去寻找思想武器,其见解超出圈内人士,超出南方时流,乃有一种逻辑上的必然—“盖《周书》论辞,贵乎体要;尼父陈训,恶乎异端;辞训之异,宜体于要。于是搦笔和墨,乃始论文。”[41] 文化传承意义上的优越感溢于言表。可以这样说,当他以齐鲁文化后继者自任,有意识地借助北方儒家经典矫正时弊之日,就是他无意识地超越了自己所处的南方主流文化氛围之时。他在《文心雕龙·序志》中明确提出:“唯文章之用,实经典枝条;五礼资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君臣所以炳焕,军国所以昭明,详其本源,莫非经典。”[42]
这种思想,与齐梁之际儒学衰微和文坛求新变、贵形似的整体风气是大异其趣的。《文心雕龙》成于齐末,这是学界较通行的认识,也有学者认为其书成于梁初。与日渐繁荣的文坛相比,此期儒术的情况很不妙。据《梁书·儒林传》,魏正始时代以后,南方儒学,式微已甚—“自是中原横溃,衣冠殄尽,江左草创,日不暇给,以迄于宋、齐,国学时或开置,而劝课未博,建之不及十年,盖取文具,废之多历世祀,其弃也忽诸。乡里莫或开馆,公卿罕通经术,朝廷大儒,独学而弗肯养众,后生孤陋,拥经而无所讲习,三德六艺,其废久矣。”[43]刘勰之欲用北方儒家思想规范文体,提倡《原道》《征圣》《宗经》,其社会背景正是这种局面。这对以齐鲁文化传人自居的刘勰来说,更有一种文化优越感和责任感。何况他著书立说,本来就有弘扬圣贤经典之意,所谓“敷赞圣旨,莫若著经”是也。只是因为“马郑诸儒,弘之已精,就有深解,未足立家……于是搦笔和墨,乃始论文”[44]。可见,在他心目中,论文著述与著经有着同等地位。
刘勰生活在南北分裂之时,主要活动在以建康(今南京)为中心的江南地区,这些都明显限制了他对北朝或北方文学本质特征的观察与认识。但文学是一种通过书写符号传播、可以超越时间和空间限制的艺术形式。刘勰一生虽缺乏在北方生活的亲身体验,但并不缺乏间接了解、认识北方文学审美特质的精神渠道,这种渠道就是建安文学或“建安风骨”。
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多次提到建安风骨,字里行间充溢着欣赏、赞美之意。如《文心雕龙·时序》篇:“魏武以相王之尊,雅爱诗章;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辞赋;陈思以公子之豪,下笔琳琅;并体貌英逸,故俊才云蒸。……傲雅觞豆之前,雍容衽席之上,洒笔以成酣歌,和墨以藉谈笑,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45]其中不仅描绘出其文学活动的生动图画,而且指出其“雅好慷慨”“梗概多气”这一精神上的本质特征。又《文心雕龙·明诗》篇:“暨建安之初,五言腾踊。文帝陈思,纵辔以骋节;王徐应刘,望路而争驱;并怜风月,狎池苑,述恩容,叙酣宴,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造怀指事,不求纤密之巧;驱辞取貌,唯取昭晰之能。”[46]《文心雕龙·风骨》篇中,还从尚“气”这一理论高度总结了建安文人的整体美学追求,其云:“故魏文称‘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故其论孔融,则云‘体气高妙’;论徐幹,则云‘时有齐气’;论刘桢,则云‘有逸气’。公幹亦云,‘孔氏卓卓,信含逸气,笔墨之性,殆不可胜’,并重气之旨也。”[47]可见他对建安文学的高度重视和积极评价,而他心仪和嘉许曹丕之意也溢于言表。这一点已在前面分析曹丕对刘勰的影响中有所论述,此不赘言。
无论从哪方面来看,建安文学都带有明显的北方文化审美特征。刘勰抓住了建安文学“多气”“任气”“重气”的特点,等于抓住了北朝或北方文学的核心审美特征。从多种角度观察,建安风骨具有鲜明的北方艺术审美属性,是北方精神孕育出的一朵文学之花。简略言之,其北方属性主要有以下几点:一为地域性文学集团,主要活动在中原一带,这决定了其慷慨悲凉带有鲜明的北方地域性特征;二为文武兼备型文学集团,尚武为其精神内核,不仅曹操一生戎马,曹丕亦“长于戎旅之间……逐禽辄十里,驰射常百步”,曹植也是“生乎军,长乎乱”,其《白马篇》中骁勇的幽并游侠儿就是他内心精神的写照,这与单一崇文的南方文学集团很不一样,很符合刘勰“文武之术,左右惟宜”的观点;三为征服意识、一统愿望强烈的军事集团,北方古为华夏政权中心所在,所谓“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北胜南是中国历史军政格局演变的规律之一,从地利上看,曹魏集团已处于征服者的地位,这就决定其诗多有忧患意识和刚猛之气。钟惺论曹氏父子,称其“高古之骨,苍凉之气”;谭元春评曹操云“此老诗歌中有霸气”[48];《世说新语·豪爽》记:“王处仲每酒后,辄咏‘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以如意打唾壶,壶口尽缺。”[49]以上均就其刚健力度而言。
从三曹七子的籍贯、活动范围和其作品反映的内容三方面来看,建安文学具有浓烈的北方地域色彩,有一种“铁马秋风冀北”式的阳刚博大之美,是地道的北方文化产物。从籍贯看,三曹和七子都是北方人,血脉和骨子里就有北人的刚性血气;从身份看,他们是统一中原的君臣,以北方为基地,怀有进而扫荡天下的雄心霸气;从活动范围看,其洒笔酣歌、耳濡目染的环境都被南北分裂的条件限制在北方;从其接触的景物看,视野开阔、线条劲直的北方山川,不仅体积巨大,气魄雄伟,而且人文历史积蓄深厚,古代圣贤、帝王的精神灌注其中,易于寄托感悟人生、建功立业的博大情思;从其吟咏的对象看,由于建安文人所处动荡、战乱的社会环境的特殊性,局势变化不定,人的寿命变短,于是生命意识特别敏感、强烈,形成其独有的一种忧患意识和悲凉风格。这与处在温暖环境中、重感官享乐的南朝文化精神是大异其趣的。慷慨悲凉的人生感悟,建功立业的浓烈情思,哀怜民生多艰的人世咏叹,构成“建安风骨”重刚健、尚骨力的审美特征。
刘勰骨子和血脉里遗存着浓厚的北人意识,他对借助北方思想文化来规范文体和文坛风气,本来就有一种本能的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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