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文至此,自然难以回避这样的问题:卮言的具体意蕴及表现究竟是什么?如上所论,“卮言”不同于“寓言”“重言”,它不是一种具体的、可以直接感知的“言”,而是一种更为抽象的整体的言说形式与思维方式。具体而言,“卮言”在《庄子》中有如下体现。
1.散漫流衍,不拘常态。《寓言》云:“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穷年。”《天下》云:“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据此,则“曼衍”实为“卮言”的本质特征之一。成玄英疏:“曼衍,无心也。随日新之变转,合天然之倪分,故能因循万有,接物无心;所以穷造化之天年,极生涯之遐寿也。”[186]曹础基注:“曼衍,支蔓推衍,犹今说穿插、发挥。”[187]陈鼓应注:“‘曼衍’,散漫流衍,不拘常规。”[188]《齐物论》云:“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成玄英疏:“曼衍,犹变化也。因,任也。穷,尽也。和以自然之分,所以无是无非;任其无极之化,故能不滞不著。既而处顺安时,尽天年之性命也。”[189]曹础基注循之:“曼衍,变化。”[190]因《庄子》文本多次用“曼衍”来描述“卮言”的特征,则曼衍实为“卮言”的主要特征。曼衍者,变化多端,不拘常态,散漫流衍,不拘常规,随心所欲,不拘常形。恰如《天下》所描述的:“芴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恰如清人吴世南所说:“有实写,有空写;有顺写,有反写;有淡写,有浓写;有远写,有近写;有半写,有全写;有加倍写,有分帮写等不同写法。言外立言,意中出意,层层相生,段段回顾,忽而羊肠鸟道,忽而重峦叠嶂。文法之变化,如行云流水,天马行空。”[191]如《秋水》所载:
夔怜蚿,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夔谓蚿曰:“吾以一足趻踔而行,予无如矣。今子之使万足,独奈何?”蚿曰:“不然。子不见夫唾者乎?喷则大者如珠,小者如雾,杂而下者不可胜数也。今予动吾天机,而不知其所以然。”蚿谓蛇曰:“吾以众足行,而不及子之无足,何也?”蛇曰:“夫天机之所动,何可易邪?吾安用足哉!”蛇谓风曰:“予动吾脊胁而行,则有似也。今子蓬蓬然起于北海,蓬蓬然入于南海,而似无有,何也?”风曰:“然。予蓬蓬然起于北海而入于南海也,然而指我则胜我,鳅我亦胜我。虽然,夫折大木,蜚大屋者,唯我能也。故以众小不胜为大胜也。为大胜者,唯圣人能之。”[192]
此段文字出人意表,虚构了夔、蚿、蛇、风之间的对话,把这些世间本来毫不相干之物用“怜”(羡慕)字结合起来,随心所欲,不拘常规,要义是说明“无”的妙处,主要在“风”上体现出来。
2.荒唐谬悠,恣纵无端。有学者指出:“因为卮言充满悖论,无可无不可,层出不穷,支离无首尾,所以以物心观之,皆是荒唐谬悠之辞。肩吾闻之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公孙龙闻之茫然异之,东郭子闻之惑而不应,惠子以之为大而无用之言,孔子以之为孟浪之言,皆由是也。”[193]整体上看,卮言是看似无心的随机机智之言,荒唐诡异,不择地而出,遍布于《庄子》文本之中,无处不在,有时,以凝练的格言方式出现,有时则以寓言的方式出现。在这种情况下,“卮言”与“寓言”就有重叠交叉之处。例如,在《齐物论》中,有一段关于事物是非标准的较为抽象的论述 :“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恑憰怪,道通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194]这无疑是关于万物齐一、物无是非的抽象议论。但紧接着,庄子笔锋一转,以“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为过渡句,将其“谓之朝三”。随后紧承上句,解释“何谓朝三?”,将一个小寓言穿插其中—“狙公赋芧,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195]这个寓言之短,只有26个字,它机智地穿插在庄子关于万物齐一、无拘泥于是非的议论之中,是为了说明“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的道理,进而引申出庄子心目中理想的处世立身之道—“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196]所以,这个小故事是寓言—一个生动的小故事,也是卮言—随机曼衍,变化无常,时露机锋。还有穿插于《知北游》中的这段“卮言”:“光曜问乎无有曰:‘夫子有乎?其无有乎?’光曜不得问,而孰视其状貌:杳然空然。终日视之而不见,听之而不闻,搏之而不得也。光曜曰:‘至矣,其孰能至此乎!予能有无矣,而未能无无也。及为无有矣,何从至此哉!’”成玄英《庄子疏》曰:“‘光曜’者,是能视之智者。‘无有’者,所观之境也,智能照察,故假名光曜;境体空寂,故假名无有也。”[197]在此,庄子借助“光曜”“无有”这两个托名,来说明“无”是“道”的至高境界。在此,也是卮言、寓言并重。就前者而言,它体现出飘忽不定、随机曼衍的特征;就后者而论,它显然是一个假托虚拟的小故事,即寓言。
3.支离散碎,自由穿插。这是从总体结构上对“卮言”的把握。成玄英疏:“卮,支也。支离其言,言无的当,故谓之卮言耳。”[198]庄文整体,以意运之,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得不止,因而在具体的结构安排上,《庄子》也不拘常态,时常以一些“思想片断”跳跃穿插其中,使整篇活泼灵动。
张涅先生就认为:“‘卮言’是《庄子》“内篇”特有的语言表达形式和思想形式。它由片断组合而成,体现了一种旁逸跳跃、汪洋恣肆的语言风格,呈现了‘内篇’各篇的思想脉络,是其自我不断否定和超越的思想过程的记录。”究竟何为思想的“片断”,其云:“众所周知,《庄子》一书有‘寓言’和‘重言’这些思想表达形式。这些‘寓言’、‘重言’传统上称为章。笔者为了强调其意义的相对独立性(即并非属于整体结构中的一部分),称之为片断。具体分析这些片断就能发现‘内篇’的一个特点,即‘内篇’每一篇的各片断有相同的思想范畴,没有统一的思想观点。用通俗的话说,论题相同,论点却不同。这些片断的组合,使思想呈现出流变的状态;片断思想处在时间之‘流’中。”[199]而这种思想片断的穿插、流变,构成了“卮言”的主要特征:“‘内篇’的另外五篇,也都可以寻觅到思想的流变轨迹。这正是前人所谓的‘无心之言’、‘不一之言’、‘随日而出,不论是非’的表现。由此可知,把篇当作基本单位,采用题解或专论的形式去阐述核心观点,必然存在着以偏概全的问题。许多学人虽然在文本疏解时也分章进行,但是因为没有认识到‘内篇’的基本单位是片断不是篇,‘卮言’的基础由‘内篇’的片断思想的组合所构成,因此也就不能充分认识片断独立存在的思想意义,不能把‘卮言’的意义落实到文本分析中,解释得具体明白。”[200]他由此得出结论说:“《寓言》篇、《天下》篇阐述的‘卮言’,是针对‘内篇’由片断组合形成的、呈现思想流变性的表述特征而言。因此落实到《庄子》文本中,我们理解‘卮言’,就是对‘内篇’各篇思想脉络的把握。‘寓言’和‘重言’也是‘内篇’的基本表达形式,但是它们指片断表述特征,而且在‘外杂篇’和其他先秦诸子著作中也普遍运用,没有特殊性,唯‘卮言’为‘内篇’所特有。此也可以作为‘内篇’基本上为庄子自著的证据。”[201]洪之渊也指出:“支离为离析、分散、历历然分布之义……卮言是对无穷无尽的殊相的言说,而层出不穷的殊相之间多无逻辑和时间上的承续关系,也无主次之分,形成了‘始卒若环,莫得其伦’的无首尾的圆形结构。…… 一方面,卮言与卮言之间往往相互独立,历历然分布,从整个篇章来看,形式上自然也就没有了严格的逻辑结构,离析分散。所以,阅读的时候从任何地方开始,似乎都无问题,‘始卒若环,莫得其伦’。但另一方面,《庄子》一书千说万说,总归不离一个‘道’字,万变不离其宗,在阅读的时候也同样要‘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202]
试以《逍遥游》为例,此篇结构的每一段落,自成一个思想片断,在“至人逍遥”的思想统领下,组成一篇文章,而其结构带有极大的随意性,即如何组合全凭思想意识的统领。此篇分为八段,虽不能说其顺序可以任意颠倒,但其结论为“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203],出现在第四段,按行文常理,结论若放置在末段最佳。而其末两段分别以“大瓠”和“大树”发端论述“无用之大用”之理,应视为“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的论据,似乎应在第四段之前。又《齐物论》共17段,在抒发了一大段“辩无胜”的抽象道理后,笔锋突然一转,又以寓言式的两个思想片段结尾,第16段:“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第17段:“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目前这种结构,全凭思想意识的流动,得道于心,纯以神行,而不拘泥于结构安排,看似支离破碎,实则在自由穿插之中显示思维的灵动。
4.幽默滑稽,戏谑诙谐。有人认为卮言即“优语”,即俳优滑稽之言。过常宝等认为:“‘卮言’是《庄子》的一种写作方式。学者认为‘卮言’是对散漫无谓之言的比喻性说法,或是先秦饮酒礼中的祝酒辞。事实上,‘卮言’即‘扬觯之语’,它的散漫嘲戏的特点,说明它是俳优在酒席上的语言表演,又称‘优语’。‘优语’的内容包括插科打诨、谜语、神怪故事和说唱等。‘优语’因其娱乐性质而享有豁免的权利,俳优可以利用这一职业特权进行劝谏,因此,‘优语’又是一种有所承担的话语形式。‘优语’因其似有似无的姿态和充满了隐喻性的表达方式,而得到道家的认同。《庄子》大量采用了‘优语’即卮言的形式,或模仿了它的表达方式。《庄子》自云‘卮言日出’,确非虚语。”[204]而幽默滑稽、戏谑诙谐则是俳优之语的本质特征。据《大宗师》所载: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俄而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之。曰:“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齐,肩高于项,句赘指天。”阴阳之气有。其心闲而无事,跰而鉴于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子祀曰:“汝恶之乎?”曰:“亡,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205]
此段文字在于申明道之无为、泯灭生死等庄学要旨,但其采取的方式却是怪诞诙谐,充满幽默意味。其论泯灭物我、生死等差别却说要把“无”当作头颅,把“生”视为脊梁,把“死”看作尻骨,以示生死有无为一体;子舆生病,腰弯背驼,五脏血管向上,面颊隐藏在肚脐之下,肩膀高过头顶,发髻在颈项后面,但他闲适自得,毫不嫌恶,更进一步说:如将我的左臂变成公鸡,就用它报晓;右臂变作弹弓,就用它弹射;尻骨变成车轮,就化神为马,乘其周游四方……,这些不仅与《德充符》中出现的那些外形残而内德充者如出一辙,更增添了怪诞诙谐、谐谑滑稽的成分。
5.前后不一,矛盾悖论。王雱《南华真经拾遗》将“卮言”诠释为“不一之言”,其云:“卮言,不一之言也。言之不一,则动而愈出,故曰‘日出’。言不一而出之必有本,故曰‘和以天倪’。天倪,自然之妙本也。言有其本,则应变而无极,故曰‘因以曼衍’。言应变而无极,则古今之年有时而穷尽,而吾之所言无时而极也,故曰‘所以穷年’。此周之为言,虽放纵不一而未尝离于道本也。”[206]其对于“卮言”与“天倪”关系的理解很值得商榷,但其指出《庄子》中充满了“不一之言”,即前后矛盾、难以统一之处,却很有价值。江合友指出:“‘卮言’即‘悖论之言’,它描述了‘道’与‘言’之间的悖论性关系,‘悖论之言’(本真、变化、无限)避免了‘独断论’(抽象、静止、有限)的谬误,因此‘卮言’给予读者理解的开放性,在悖论的张力结构中蕴含着无限生成的可能性。三言之间没有宗本与非宗本的关系,卮言、重言和寓言之间互相交融,共同为着体道的目的而言说,共同构成《庄子》语言的本真、变化、无限的基本特征。”[207]洪之渊也认为:“历来对卮言的解释众说纷纭,原因在于尚未把握住卮言的本质。卮言就是德言,从本质上说是无心之言;为了体现这一本质而采取了悖论之言的手段;悖论之言从内容上说是中正之言,是无可无不可的圆言;从形式上说是日新之言,从形式的结构上说是支离无首尾之言;从读者接受的角度上说,不善读者以之为荒唐谬悠之言,善读者以之为有味之言。《庄子》之所以把这种言说方式命名为卮言,是因为卮是圆而中空的酒器,这和悖论之言恰形成了隐喻关系。就悖论之言的本质而言,是无心,亦即虚(中空)。就悖论之言的内容而言,是中正、无可无不可的圆言;就悖论之言的形式而言,是日新、支离无首尾的圆言。”[208]
在此,不妨将“悖论之言”视为“不一之言”的另一种表述。作为“卮言”特征的“不一之言”,不是一种可以确指的具体言辞,而是一种“不一”即矛盾的思维方式。这种矛盾悖论贯穿于整部《庄子》中,这也是上述“散漫流衍、不拘常态”“支离散碎、自由穿插”“荒唐谬悠、恣纵无端”等特征另一种表现形态和必然结果。方勇先生在《庄子学史》中指出:“例如孔子在《庄子》一书中,就是个形象不定、人格不一的人物:有时被抬得高高在上,满口道家言论,俨然成了另一个庄子;有时又被还原本来面目,让他屡受老聃的教训;而有时又沦落到屡遭痛斥,被冷嘲热讽的地步。”[209]他还指出,《庄子》中的孔子形象,至少也有三张面孔,一是以儒家面貌出现的孔子,二是由儒家向道家转化的孔子,三是纯以道家面貌出现的孔子。因而,对于《庄子》中的孔子形象,后世也就有司马迁之“诋孔说”,苏轼之“助孔说”,刘鸿典等人之“尊孔说”。[210]各家之说均有依据,实源于《庄子》中孔子形象前后不一,因而才有相互矛盾龃龉的理解。
这种前后不一的矛盾悖论现象,弥漫于《庄子》全书,可以说,《庄子》是一个矛盾体,里面充满了悖论,有很多前后矛盾不一之处。笔者认为,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庄子之学以道为宗,以无为本,超越世俗社会的认识论和价值观,几乎向所有世俗之“物”提出了质疑和挑战,荀子所谓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是也。世俗社会是以“有”为最基本常识的。而庄子标新立异,处处欲挑战世俗社会,否定世俗常识,因而必然形成各种矛盾。例如“无知与有知”,从根本上,庄子是否定人的认识的,《养生主》云:“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211]这种观念在《知北游》中表达得更为彻底与生动:(www.xing528.com)
知北游于玄水之上,登隐弅之丘而适遭无为谓焉。知谓无为谓曰:“予欲有问乎若:何思何虑则知道?何处何服则安道?何从何道则得道?”三问而无为谓不答也,非不答,不知答也。知不得问,反于白水之南,登狐阕之上,而睹狂屈焉。知以之言也问乎狂屈。狂屈曰:“唉!予知之,将语若,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知不得问,反于帝宫,见黄帝而问焉。黄帝曰:“无思无虑始知道,无处无服始安道,无从无道始得道。”[212]
不仅不知何为“道”,怎样“知道”,就连“回答”这种行为也是“不知”,但《庚桑楚》篇中却提到:“学者,学其所不能学也;行者,行其所不能行也;辩者,辩其所不能辩也。知止乎其所不能知,至矣;若有不即是者,天钧败之。”“天钧”,成玄英疏云:“自然之性。”[213]即人的自然天性,在此指人日新进取的本性永不满足,在求知悟道的过程中不断接近自然本真。很明显,这里还是肯定学习、求知的价值。又《逍遥游》的“小大之辩”以相对论泯除大与小的界限,但在《徐无鬼》中却申明“尚大”之旨—“知大一,知大阴,知大目,知大均,知大方,知大信,知大定,至矣。大一通之,大阴解之,大目视之,大均缘之,大方体之,大信稽之,大定持之。”[214]尽管这里的“大”是“以道观之”,而非“以俗观之”。再如无用与有用,庄子尚无用,但其落脚点确是“大用”,据《外物》:“惠子谓庄子曰:‘子言无用。’庄子曰:‘知无用而始可与言用矣。天地非不广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则厕足而垫之致黄泉,人尚有用乎?’惠子曰:‘无用。’庄子曰:‘然则无用之为用也亦明矣。’”[215]此外,“无言与有言”“无材与有材”等命题,也均有此类矛盾现象。可以说,在《庄子》中,有多少“无”,就有多少“有”,“有”与“无”构成一组组类似“无言与有言”“无用与有用”“无知与有知”的矛盾范畴。
6.当道不让,涉道必辩。庄子讲齐物,崇尚不辩,因为没有客观的、统一的标准,所谓“辩不胜”。对于“无辩”“不辩”的道理,庄子在《齐物论》讲得很清楚:“既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黮暗,吾谁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216]但另一方面,庄子善辩,也是事实。在此,“无辩”与“有辩”就又构成《庄子》中一组矛盾悖论。
庄子倡“无辩”,出于道法自然、与道为一的宗旨;庄子善辩,亦是为了维护道本身的严肃性、唯一性。《庄子》中充满辩论锋芒,较为著名的有“小大之辩”“无用与有用之辩”“无材与有材之辩”“无情与有情之辩”“濠梁之辩”。使得崇尚“不辩”“无辩”的庄子不得不进行各种辩论的主要原因之一是天下沉浊、世道昏暗。“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的另一层含义是生逢乱世,世道昏暗,人心不古,生存艰难,难以用所谓“庄语”即常规、常态的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思想,于是不得不辩。刘向《战国策书录》:“仲尼既没之后,田氏取齐,六卿分晋,道德大废,上下失序。至秦孝公,捐礼让而贵战争,弃仁义而用诈谲,苟以取强而已矣。夫篡盗之人,列为侯王;诈谲之国,兴立为强。是以传相放效,后生师之,遂相吞灭,并大兼小,暴师经岁,流血满野,父子不相亲,兄弟不相安,夫妇离散,莫保其命,湣然道德绝矣。晚世益甚,万乘之国七,千乘之国五,敌侔争权,盖为战国。贪饕无耻,竟进无厌;国异政教,各自制断;上无天子,下无方伯;力功争强,胜者为右;兵革不休,诈伪并起。当此之时,虽有道德,不得施谋;有设之强,负阻而恃固;连与交质,重约结誓,以守其国。故孟子、孙卿儒术之士,弃捐于世,而游说权谋之徒,见贵于俗。”[217]
处此乱世,生存艰难,庄子也不例外。至于庄子的生活困境,《外物》中有其夫子自道:
庄周家贫,故往贷粟于监河侯。监河侯曰:“诺。我将得邑金,将贷子三百金,可乎?”庄周忿然作色曰:“周昨来,有中道而呼者。周顾视车辙中,有鲋鱼焉。周问之曰:‘鲋鱼来!子何为者耶?’对曰:‘我,东海之波臣也。君岂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周曰:‘诺。我且南游吴越之土,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鲋鱼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与,我无所处。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鱼之肆!’”[218]
庄子尚无、不仕、无累、不摧眉折腰事权贵的人生态度决定了其生活困苦是一种必然,有时甚至要去向权贵借粮接济为生,但遇到了像监河侯这样无心救助却以托词拒绝的龌龊之辈,庄子的反击也是十分有力的。但其“忿然作色”不是直接的反击和讽刺,而是讲了一个寓言故事—救活鲋鱼只需少量的斗升之水即可,但救助者却说将来要引西江之水来救鲋鱼,而现在却无能为力。这实际上是将其置于死地,乃有鲋鱼的“忿然作色”,给监河侯以尖锐的讽刺,揭露了这类权贵者的丑恶嘴脸。另一段文字也是这种“不可与庄语”的寓言式表达:
庄子衣大布而补之,正緳系履而过魏王。魏王曰:“何先生之惫邪?”庄子曰:“贫也,非惫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惫也;衣弊履穿,贫也,非惫也;此所谓非遭时也。王独不见夫腾猿乎?其得楠梓豫章也,揽蔓其枝而王长其间,虽羿、蓬蒙不能眄睨也。及其得柘棘枳枸之间也,危行侧视,振动悼栗,此筋骨非有加急而不柔也,处势不便,未足以逞其能也。今处昏上乱相之间,而欲无惫,奚可得邪?此比干之见剖心征也夫!”[219]
庄子贫寒,衣衫近褴褛,以麻绳系鞋,来见魏王,魏王评之以“惫”,而庄子则辩之以“贫”,并仔细辨析了二者的区别:读书人有学问真知却不能施行于世,可以叫作“惫”,惫是内在的;但如果是衣衫、鞋子破旧,显然是“贫”而不是“惫”了,贫是外在的。于是顺势讲了一个故事,说跳跃的猿猴充满活力,上下腾挪,在林木中腾跃,即使善射者也奈何它不得,而一旦落入荆棘丛中,就难以那样腾跃了,并非其本身无能,而是环境、世道发生了改变,使其不能尽展其才—现在他处于昏君庸相当道的乱世,若想不“惫”,又怎么可能呢?此段文字,显示庄子“好辩”的本色,魏王一个“惫”字评价不当,引发庄子对于天下沉浊、士无作为的感慨,字字击中要害。“贫”“惫”之辨,显露机锋,显示出庄子理性辨析的深度,但庄子又不是以推理而是以故事来表达的。这两个故事,源自庄子的生活体验,显然比直接论述要有力量,讥讽之中,意味深长。《庄子》中还有的更为直接地把批判锋芒指向统治者:
人有见宋王者,锡车十乘,以其十乘骄稚庄子。庄子曰:“河上有家贫恃纬萧而食者,其子没于渊,得千金之珠。其父谓其子曰:‘取石来锻之!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子能得珠者,必遭其睡也。使骊龙而寤,子尚奚微之有哉!’今宋国之深,非直九重之渊也;宋王之猛,非直骊龙也;子能得车者,必遭其睡也。使宋王而寤,子为䪠粉矣!”[220]
有人得宋王赐车十乘而夸耀于庄子之前,庄子没有直接驳斥其目光短浅,而是讲了一个贫子得骊龙千金之珠而遭其老父痛斥的故事,以此来比喻政治险恶、统治者贪婪凶恶,直指问题本质,痛快淋漓中又意味深长。至于“吮痈舐痔”或“舔痔结驷”的故事更是揭示了其时天下沉浊、世道昏暗的程度,表现出小人为得势所采取的手段的卑劣和自己胸中的愤慨。
宋人有曹商者,为宋王使秦。其往也,得车数乘;王说之,益车百乘。反于宋,见庄子曰:“夫处穷闾阨巷,困窘织屦,槁项黄馘者,商之所短也;一悟万乘之主而从车百乘者,商之所长也。”庄子曰:“秦王有病召医,破痈溃痤者得车一乘,舐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子岂治其痔邪,何得车之多也?子行矣!”[221]
要之,庄子善辩,在此“无辩”与“有辩”之所以构成又一组矛盾悖论,是由《庄子》中充满了矛盾悖论所决定的。庄子法天贵真,以道为根,必然要与当世的种种俗事、俗物、俗人发生矛盾,必然会产生价值观等方面的碰撞。儒家讲“当仁不让”,用于庄子,则是“当道不让”。当道必辩,是庄子对于“辩”的基本态度,于是有了《庄子》中丰富多彩的论辩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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