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以”还是“合于”? 虽只一词之差,但在决定“卮言”性质定义这个问题上,其所导致的理解方向却迥异,所谓“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将“和以天倪”理解为“合于天倪”始于成玄英,其疏“卮言日出,和以天倪”云:“卮,酒器也。日出,犹日新也。天倪,自然之分也。和,合也。夫卮满则倾,卮空则仰,空满任物,倾仰随人。无心之言,即卮言也,是以不言,言而无系倾仰,乃合于自然之分也。”[149]这样,原本“和以天倪”就成了“合于天倪”,而被一些学者接受并广泛传播。如曹础基亦云:“日出,时常出现。和,合。天倪,自然。”[150]陈鼓应注循此:“和以天倪:合于自然的分际。”[151]又:“和以天倪:合乎自然的分际。天倪,天道自然。”[152]其“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穷年”译文云:“无心之言层出不穷,合于自然的分际,散漫流衍,悠游终生。”其“非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译文云:“要不是无心之言日出不穷,合于自然的分际,怎能维持长久!”[153]在《老庄新论》中,陈鼓应又解释说:“在庄子而言,寓言或重言都是无心之言,这就是寓言所说的‘卮言’。卮言是比喻思想言论无心而自然的流露,所以说‘卮言日出,和以天倪’。意谓卮言层出不穷,合于自然的分际。”[154]
此处“和以天倪”中“和”本义应为“调和”“调适”“中和”,而非“符合”。《汉语大词典》:“调和;调治;调适。《周礼·天官·食医》:‘食医掌和王之六食、六饮、六膳、百羞、百酱、八珍之齐。’郑玄注:‘和,调也。’”[155]《辞源》:“和,调和。《国语·郑》:‘和六律以聪耳。’含有相反相成之意。《左传》昭二十年:‘和如羹焉,水火醯醢盐梅以烹鱼肉。……君臣亦然,君所谓可,而有否焉;臣献其否,以成其可。’此以水火相反而成和羹,比喻可否相反相成以为和。”[156]此解最为接近“卮言日出,和以天倪”中之“和”之本义。所谓“和”,是指一种状态,其中不是没有矛盾、对立、相异的因素,而是以高度的智慧将其协调整合起来。恰如涂光社先生所总结的:“‘和’在华夏文化传统中是理想的境界:事物的构成和相互关系虽有多种相异乃至矛盾对立因素,由于互补互动、互相制约或者相反相成而形成的一种协调平衡状态。”[157] 《礼记·中庸》所谓:“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又:“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158](www.xing528.com)
而查“合”字,本义为闭合、合拢、聚集、符合。《孟子·尽心下》:“万子曰:‘一乡皆称原人焉,无所往而不为原人,孔子以为德之贼,何哉?’曰:‘非之无举也,刺之无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众皆悦之,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故曰“德之贼”也。……’”[159]此处“合乎”,为符合、相配之义。《礼记·礼器》:“先王之立礼也,有本有文。忠信,礼之本也。义理,礼之文也。无本不立,无文不行。礼也者,合于天时,设于地财,顺于鬼神,合于人心,理万物者也。”[160]此处“合于”,为相符相合之义。《礼记·礼运》:“故治国不以礼,犹无耜而耕也。为礼不本于义,犹耕而弗种也。为义而不讲之以学,犹种而弗耨也。讲之于学,而不合之以仁,犹耨而弗获也。合之以仁,而不安之以乐,犹获而弗食也。安之以乐,而不达于顺,犹食而弗肥也。”[161]“合”之众义中,只有一义是“和同,融洽”,如《诗·小雅·常棣》:“妻子好合,如鼓瑟琴。”[162]
在此,还应注意古汉语介词“以”和“于”的差别。以,用;“和以天倪”,用天倪去协调使之均衡无偏颇。于,及,到;“合于天倪”,与天倪相吻合,或合于自然的分际,即合于自然均衡无偏颇之道。要之,“和”还是“合”,“以”还是“于”,“和以天倪”还是“合于天倪”,虽只一词之差,却关乎文义的理解方向。如果是前者,那么“卮言”与“天倪”就具有相异、矛盾甚至对立的性质,因此才要用“天倪”去调和,最终使之与自然之道协调;如果是后者,那么“卮言”与“天倪”就具有同一、同构、同等的性质,就可理解为“卮言”是符合“天倪”的,是与“天倪”为一的,“卮言”就是“天倪”的具体体现。理解方向的不同,决定了对“卮言”含义界定的迥异。于是自然引出了第二个问题,“卮言”是否就等同于“天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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