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书例无二序,但近古以来,叠床架屋,滥觞始开。《海错图》已有作者自序二篇,然而今人阅读古籍,需要现代的视角、历史的眼光以及浅近语言的解释,这也正是我写这篇导读的理由。
作者聂璜,字存庵,浙江钱塘人,主要活动于康熙年间。聂氏图中采取了“五虫”的生物划分方式,其行文突出特点是广泛从字书、韵书、类书、地方志中征引相关材料。为求生计,聂氏常常奔波于海上,贴近底层人民生活,而不若其他士人只在书斋中治学,同时他也没有轻视底层人民,所以才有了这本细节完备、引人入胜的《海错图》问世。
不可否认,《海错图》作为一部绘画作品、一部文学作品、一部博物学作品,取得了十分重要的成就。然而,一切作品都是社会历史的产物,由于聂氏受限于时代普遍的认知、儒学经典的影响以及个人学识的欠缺,所以本书并非完美无瑕,而是不可避免地存在些许缺憾,让我来逐一剖析。
一、博物学与《海错图》
“博物”一词,在中国被用来形容见多识广的读书人。追溯博物学可以从三国、魏晋时期开始。其中较有影响的是三国吴人陆机以及晋代的张华、郭璞。陆机著有《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对《诗经》中记载的各种生物做了详细记叙和考证。张华著有《博物志》,对天文、地理、器物、异物、人事等领域涉猎广泛。郭璞也曾为《尔雅》《方言》《山海经》作注。
但是中国并没有发展出与西方近代相当或相似的博物学。历史上留下的博物君子的形象,大多是“神异”的。张华、郭璞等人的经历离奇诡异,经常与妖物精怪有所联系。他们的博物视角是面向非现实领域的,而不是科学的、求真的。《海错图》作者虽然仍以张华、郭璞为前辈,但是已经十分注重考证。聂璜对于种种传闻不予轻信,一定要亲眼所见才得证实,如他在《海错图》册一中考证鹅毛鱼。不过他一方面不轻信传言,一方面又轻信自己的推断和友人的见闻,而且考察方法也不甚科学,显示出了一定的主观性和随意性。尽管如此,《海错图》仍然在博物学方面取得了非凡的成就。
聂氏采取了“五虫”的概念——“裸虫”“鳞虫”“毛虫”“羽虫”“昆虫”——对海错进行了粗略的分类,在每一大类之中,所有海物又按物种的关系以类相从,其排列大体有序。图中的各种物种之间经常有对应、混淆、“化生”等联系。但由于《海错图》的绘制不是在短时间内完成的,所以前后顺序的细节也存在一些混乱。读者阅读时应注重相互对照来读,译者已尽可能将内部联系标注出来了。
二、文学与《海错图》
《海错图》的文字描述,有一定的文采。如描写蟳虎鱼捕食海蟹,动作细节描述得十分生动,蟳虎鱼的灵动和狡猾、海蟹的无可奈何跃然纸上。对于其他物种如“鲸鱼”“鳄鱼”等,其形状等各种细节记录得有条不紊、清晰明了,有助于读者抓住各种生物的细节。在描述各种生物时,聂氏归纳了多种资料,包括征引典籍、渔民传言、朋友所告等,又有考证、辩论,以及由疑到信的思想过程,读者足可以体察他的考察与思索历程。
又如书中每种物种各附有赞文,赞文一般是四字一句的韵句,诙谐可爱。如《球鱼赞》:“蹴鞠离尘,海上浮沉。齐云之客,问诸水滨。”他将球鱼比作蹴鞠球,并运用了“齐云社”的典故,笔触可谓别出心裁。又如《环鱼赞》:“海鱼衣绯,何以伛偻?密迩龙王,敢不低头?”作者运用丰富的联想,将红鳞和绯色官服相联系,又把“伛偻”的形态与见到“龙王”后的恭敬联系在一起。这样有趣的赞文在书中比比皆是,兹不赘言。译者没有用白话翻译赞文,是希望保留最有趣的“原始面貌”以便读者自行发掘。
聂氏在书中使用了大量的典故,尤其是序文采取了骈文的形式,对于今日读者理解来说较为困难。为方便读者理解、体会故事趣味,我们对书中出现的典故一一作注,骈文的白话翻译也尽量保留了“骈四俪六”的影子。
还应该点明的一点是,文中几乎所有“渔民”“故老”的话,都是出自聂氏笔下。清代普通劳动农民几乎不可能运用文言,作者是花了一番功夫将口语变为典致雅驯的文言的,书中的“对话”是叙事描写的重要组成部分,读者不应忽视。(www.xing528.com)
三、传统学术与《海错图》
聂氏身为旧社会中的普通士人,自然难免带有传统学术的印迹。一方面,他试图从经学、史学、文学等多领域的资料中探寻“海错”的秘密。而这些领域没有逃脱中国传统学术的范畴,反过来说,也正是传统学术给予了聂氏这样的视角,使今日的读者得以一窥传统学术的面目。另一方面,由于作者学识不足以及旧学的局限,使其考证带着诸多弊病。
聂氏笃信儒学,对于列为儒学经典的《尔雅》,以及《字汇》《本草纲目》等书深信不疑,甚至到了“有书必信”“有征必信”的程度。聂氏迷信古人,带有机械、刻板的历史观,他过于信古,认为越古远的圣贤和言论就越值得采信。
聂氏还深受“化生观”的生物思想影响,他认为陆生生物、海生生物之间,生物、死物之间,各种生物内部中普遍存在着转化关系。如《海错图》册一只存鳞虫,册二继鳞虫之后出现了毛虫和裸虫,册三则羽虫与介虫并载,册四几乎都是介虫。可见本书行文顺序显然是根据鳞化毛、毛化裸、裸化羽、羽化介的关联关系来进行结构的。这点需要读者格外注意。
对于“小学”,聂氏同时表现出了巨大的兴趣及粗劣的水平,他从当时通行的楷体字入手,生硬分割汉字,附会出“幽微”的道理,仿佛要诉诸我们什么秘密,却混淆了字和词的界限。比如他解“鱼”部和“虫”部的字,认为“鱼”部字即表示一种以相应的“虫”部字表示的动物为食的鱼类,如“魽”以“蚶”为食。实际上古“虫”与古“鱼”二部相通,实为一字。聂氏神化汉字,认为“圣人不虚造”,牵强附会臆造的意思,闹了不少笑话。
其实,清代本是中国封建王朝中学术水平较高的时期,涌现出了一大批传统学术的杰出人才,乾嘉学派的“因声求义”是那个时代极为宝贵的学术财富。但《海错图》成书的年代显然为时过早,它真实反映了乾嘉以前普通士人的知识水平和精神面貌。他们并不缺乏求知欲与行动力,而是欠缺科学的方法和足够的学术积累。聂氏虽朴学不精,但读书颇多,行文中透露着对经典的熟稔,引文用事更是信手拈来,读书之用功,亦恐非今人所能比拟。
此外,我们还做了一些文献整理的工作。《海错图》本是图画,文字插入在画中,次序有些混乱;同时还有疑似“脱、夺、衍、倒”的文字,我们为了方便阅读,做了一定的调整,但限于本书体裁和定位,并没有一一给出校勘记录以详细标明。本书的侧重点还是以各种海洋生物的描写为主,希望读者能在阅读时能更多领略到海洋的魅力、学习到生物的知识。在今天看来,作者记录的海洋生物的生理生态习性有很多错误,但是我想读者也不能过于苛求一个清代作者,因此各位读者应在体会作者文字、图画之美以外,批判地接受作者的各种观点。
在中国历史上,前人留下了丰富的历史、文学、思想著作,卷帙浩繁的《四库全书》中的“经史子集”包含了多少文字!笔者妄自揣度,也许现在大家读惯了常见的著作,正需要体验《海错图》这样的新鲜文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们也坚信读者能够在本书中收获到你们需要的东西。
书稿完成在即,有感而发,附拙作一首:
取次芸窗懒回顾,总从用日始看书。河鲜千市或知数,“海错一图”难解茹。啼笑皆非谈旧字,浮沉难得识新鱼。欲推四海三不朽,实愧覆缸翻是疏。
吴冠臻
2019年3月27日于北京师范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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