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只在杭州附近蜻蜓点水般走访了几个地方,今年的任务则是在浙江绕个大圈。自杭州出发,首站来到桐庐,县城车站的工作人员向我和蒋珂推荐了附近一个叫白云源的景区。辗转来到山上的农家乐时,两人早已饥肠辘辘。老板姓梅,也许是觉得我们风尘仆仆的样子与院中成群结队、吆五喝六的游客形成强烈反差,便拉过一张板凳,坐了下来与我们闲聊。几番寒暄后,我问他是否见过一种在水里的“四脚鱼”。没想到他乐呵呵地说:“有啊,我们这儿叫‘水壁虎’,就在山上的小溪里,白天躲在石头下面,晚上才出来。”
晚饭过后,梅老板带我们来到树林中一条宽阔的小溪旁。溪水虽然清澈,但水位并不低,而且流速很快,很难看清水底的情况,原来昨天刚下了场暴雨。路过一座废弃的隧道,里面似乎水流相对较缓,我们便踏着哗哗的溪水往隧道深处走去。忽然,一个黑影噗噗地扇动着翅膀,从三人头顶飞过。因为大家的注意力在水底,所以都被上方突如其来的响动吓了一跳。我猜可能是蝙蝠。蝙蝠本身并不可怕,但隧道带来的回音效果却放大了刚才的惊吓。再加上在封闭空间中,会不自觉感觉两侧的墙壁在逐渐合拢,三人都不愿继续往深处走了。回程的路上,梅老板说从前肥螈很常见,现在却少了许多。即使昨天不下雨,今天也未必一定找得到。究其原因,他认为是由于这几年附近公路铁路建设,挖掘隧道排水,导致地下水的水位下降,溪流的水流减少,甚至完全干涸。由于缺水,某些村民和农家乐就在所剩无几的溪流中修筑小水坝储水,进一步破坏了肥螈赖以生存的溪流环境。离开白云源时,我和梅老板约定,如果他后面几天发现肥螈,就给我打电话,我立刻赶回来取。
第二天我们来到金华,前往郊外的双龙洞景区。景区大门外没有住宿,只有几家挂着农家饭菜或野味招牌的饭馆。我与蒋珂拾级而上,问老板娘能否让我们借宿。饭馆门口有个一人高的小水泥房,地面铺上了稻草,里面黑洞洞看不清楚,看样子像是狗窝。虽然饭馆没有额外的床铺,但好心的老板娘看我俩都是学生模样,便同意我们睡在阁楼上。阁楼非常简陋,房顶的大梁椽子都暴露在外。一盏白炽灯,一个小彩电,一个床榻,一床篾席。墙上没有窗户,但有个一尺见方的大洞,估计是便于通风,当然蚊虫们也畅通无阻。不过能有栖身之处,我们已经很满足了。
将茅厕当作食堂的绞花林蛇
等到天色全黑,我和蒋珂出门上山寻找小溪。由于没能找到当地人作向导,今晚只能靠自己了。我们顺着饭馆后墙的小路溜上山,刚走几步便看见一间亮着灯的茅厕。蒋珂立马来了兴趣,顺着墙根与房顶仔细搜寻。研究昆虫与两栖爬行动物的学生都有这个习惯,看到山里的茅厕就如同见了宝藏。原因其实很简单——茅厕的灯是通宵不关的。由于昆虫普遍具有趋光性,对它们而言,夜里昏黄的白炽灯具有不可抗拒的魔力。各类飞虫聚集于此后,便会引来蛙类、蟾蜍和壁虎等捕食者。然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两栖动物与壁虎又成为蛇类的食物。
头灯在茅厕四周一扫,我们霍然看到一条棕红色的小蛇,大约半米长,正悬挂在外墙的角落。它背面紫褐色,遍布着不规则的深棕色斑纹,原来是绞花林蛇,有的地方俗名叫“烂葛藤”,估计与其树栖生活的习性有关。这种蛇以蜥蜴与小鸟为食,受到惊吓时,便会缩起脖子,昂着头,一副很凶悍的样子。虽然隶属于普遍无毒的游蛇科,但绞花林蛇的上颚后方却长着毒牙,具有微弱的毒性,能破坏猎物的凝血系统。
我们顺着小路七拐八拐,小溪没找着,居然又绕回到了盘山公路上。没有向导就是麻烦,完全不知脚下的路会通往什么地方。月亮早已爬到头顶,远远的如同银盘,把幽幽的月光洒在地上。四周不用开灯都能看得清楚,唯有远处的树冠,依然是黑乎乎的一大片,如同巨人在低头围观寂静山路上仅有的两个行人。今晚连小溪的影子都没见到,我俩只好悻悻地沿着公路往回走。后来与当地人聊天,才知道这里的情况和白云源类似。山上修了许多小型水坝,导致小溪都干涸了,加上游客乱扔垃圾,生态环境已经不再适合肥螈生存。
顺着公路绕回到饭馆正门,我们踏上水泥台阶,即将走到饭店门口的时候,上方忽然爆发出一阵野兽般的低吼!伴随着哗楞楞的铁链声,月光下一个魁梧的黑影猛地站起来,足有一人多高。我俩没有一点儿思想准备,吓得灵魂出窍,连连退后几步,差点儿从台阶上滚下去。借着头灯,我才看清对方竟然是一头藏獒。它灰白色的毛发如同狮子般炸开,脸上堆积的横肉让我难以看到它的眼睛。原来白天就是这位凶神躲在水泥狗窝里,难怪狗窝的门洞这么大。藏獒在我们靠近之前悄无声息,快到门口时才扑过来,可见老谋深算。要不是有铁链锁着,我和蒋珂都得被撂倒。老板娘事先也没给我们打个招呼,这冷不丁窜出来,实在太吓人了!几分钟后,后院的房间亮起灯,老板娘趿着拖鞋出来,喝住了藏獒,我们才逃似的跑回了阁楼。躺在篾席上,仍然心有余悸,加上蚊子的骚扰,又是一个难眠的夜晚。
来浙江好几天,我们仍然一无所获,只能折向东行,前往新的地点——金华市澧浦镇。镇上居民告诉我们,附近有个宅山村,或许能找到肥螈。正午的山村很宁静,路上没有行人,只有大树上的蚱蝉在“吱呀吱呀”叫个不停。小卖部里有五六个人在打麻将,我便以买冰棍为由头,与村民们闲聊起来。逮着合适的机会,蒋珂把话题引到了肥螈上。村民们看了照片,一个老大爷表示前两天在山上就碰到过,于是我们立刻请他带我们去寻找。老大爷有些犹豫,似乎舍不得牌局,却最终被牌桌上的人支走了。我们愉快地嘬完冰棍,把大部分行李留在小卖部,随老大爷上了山。
石壁上,泉水淅淅沥沥
顺着二尺宽的山间小径一路往上,宅山村离我们越来越远,视野也逐渐开阔起来。路边有条小水沟,时隐时现,证明山顶水源丰富。快到山腰时,我们离开土路,左拐右拐,穿过茂盛的野生猕猴桃灌丛,来到一处垂直的石壁下。石壁拔地而起,足有十多米高,头顶有淅淅沥沥的泉水流下。石壁底部阴冷潮湿,长满了青苔和蕨类植物。老大爷指着地上两个不起眼的小水洼,表示肥螈就在里面。我十分惊讶,水洼长宽都不足一米,水深刚过手腕,怎么可能有肥螈?这完全颠覆了我对肥螈生活环境的认识。我轻轻挪开水洼中的石块,避免搅动起水底杂质。忽然,一条漂亮的肥螈毫无征兆地就出现在眼前,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小家伙个头不大,安安静静地趴在水底,并没有受到惊扰。它背面棕黑色,腹面有非常漂亮的红色花纹。在受到外界刺激时,会把身体蜷成一团,露出鲜艳的腹部,应该是对捕食者的警告。我们很快又找到了它的几条同伴。真是难以置信,如此狭小的水洼里居然生活着这么多肥螈。除肥螈外,我还观察到了溪蟹与嘴上自带漏斗的角蟾蝌蚪,或许这三者组成了一个微型的食物链?蝌蚪以水面漂浮物为食,肥螈和溪蟹又以蝌蚪为食。现在正值雨季,暴雨频繁。我猜测,当上游的溪水变成山洪时,各种水生生物也被一股脑地冲下来。洪水过后,它们就被困在石壁下的水洼里。
小水洼中的肥螈
在宅山村旗开得胜后,第二天我们继续西行,在浙江最西端的衢州也顺利采集到了肥螈。这时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原来是桐庐白云源的梅老板。他兴奋地在电话那头说:“我捉到两条‘水壁虎’,要不要来拿?”听到这个好消息,我高兴得合不拢嘴,表示马上赶过去。虽然只有两条,但对我的课题而言,采集到不同地方的肥螈,是全面分析物种演化过程的关键。
肥螈露出鲜红的腹部
不过白云源的喜讯也让我们面临新的难题。之前预想的采集线路是一路南下,如果现在倒转行程,回到浙北,然后再重新往南赶路,至少会浪费两天的时间。野外工作本来就是与时间赛跑,最近全省范围内都没有大范围降雨,如果不趁机会多跑几个地方,谁知道过几天天气会变得怎样。权衡之后,我决定独自返回桐庐取肥螈,而蒋珂则单枪匹马继续往南,前往遂昌附近的山区。
回到衢州已时近中午。匆忙买了些糕点充饥,我便踏上了返回桐庐的班车,而蒋珂则在长途汽车站等候去往遂昌的大巴车。我与他挥手告别,开启第一次单独旅行。从衢州到桐庐的班车需要三个多小时,在没有智能手机的年代,打发时间是个难题。当乘客陆续上车后,我便蜷缩在最后一排靠窗的座位上,掏出一本德斯蒙德·莫利斯写的《裸猿》(The Naked Ape)。这本泛黄的旧书本来是哈佛大学图书馆的藏书。某次图书馆大扫除,放了不少旧书在书架上,任人自取,这本书便是其中之一。作者把人类比作一种缺毛少发的动物,抛开文明的影响,以物种进化的观点来解释人类现有的行为。我手中的英文书引来了周围乘客好奇的目光,估计他们心里在嘀咕,这个打工仔模样的人居然在看英文书。
大巴刚驶入空旷的桐庐汽车站,便看见两个小工拎着个大白桶,跨坐在摩托车上。梅老板言而有信,不仅帮我捉到了肥螈,还直接送到县城里。我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车还没停稳,便着急地跳下去,快步向他们走去。接过桶,掀开盖子,桶底的清水中果然有两条来自白云源的肥螈。与其他地方的肥螈相比,白云源的肥螈身型特别修长,具有非常强的攀爬能力。它们用腹部紧贴桶壁,利用水的吸附力,使自己像壁虎一样不会从垂直表面跌落下来,看来“水壁虎”的称号并非浪得虚名。
“水壁虎”名不虚传
白云源的肥螈身型特别细长
在遂昌与蒋珂会合后,我们向西南方向的九龙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进发。九龙山主峰1724米,为浙江省第四高峰,排在凤阳山、百山祖、天目山之后。我在地形图上找到一个叫黄沙腰的小镇,正位于九龙山麓,便决定坐上开往黄沙腰的中巴车,路过合适的山村就下车。
根据中巴车售票员的指点,我们在盘山土路的某个无名岔路口下了车。我与蒋珂背着登山包,沿着摩托车道往山里走。黄昏时,我们终于看到了村庄。两人又累又渴,路过别人门前的台阶,屁股便不由自主地靠了上去。村民们已经吃过晚饭,正聚在小卖部乘凉,看到我们便围拢过来。我表明来意后,一个小伙子自告奋勇,今晚就上山碰碰运气。但他嫌我们碍手碍脚,让我们在村里等消息。这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村民看我俩都是老实学生模样,便答应让我们睡在堂屋的地板上。入夜后,隐约听到从山上传来阵阵雷声。我不禁暗自着急,希望不要下雨。
两个人的床铺
夜已深,雨终究没有落下来,但那个小伙子能否找到肥螈,依然是个问号。主人家各房纷纷关灯睡觉,村民从里屋抱出一卷草席、一床薄棉絮,便是我们过夜的全部家当,我俩只好把衣服脱下来当枕头。冰凉的水泥地上散落着几个烟头,墙边堆满了杂物与整箱的啤酒。多亏我机灵,问村民要了盘蚊香,否则今晚蚊子又要集体来吃“自助餐”。灭了灯,我与蒋珂各自拽着棉絮的一角,生怕睡熟后棉絮被对方拽走。虽是盛夏,但山里夜间的温度却让人冷得发抖。身下的水泥地着实硌得慌,平躺、侧身、趴着,无论如何变化姿势,都像在平锅上烙饼。当我终于模模糊糊有了点儿睡意时,有个毛茸茸的东西突然在我脸颊边蹭了一下,吓得我猛然坐起身,睡意全无。黑暗中我手忙脚乱打开头灯,扫视一圈,发现居然是只小土狗,正埋头嗅着餐桌四周地上的食物残渣,令我哭笑不得。
这一晚我数不清醒过来多少次,每次都以为睡了很长时间,估摸快天亮了,但一看手机,才过了个把小时而已。烦闷焦躁之中,终于听到了公鸡打鸣,心里顿时踏实了——天真的快亮了。安心之后,反而又睡着一小会儿。再睁眼,门板的缝隙间已经透出微弱的晨光。我穿好衣服,推门出去,漫无目的地走在村间小路上。天色渐明,已经听得到各家各户起床做饭的动静。农田与山林间蒸腾出薄雾般的氤氲,把小山村庄包围在安详的氛围中。我溜达回来,蒋珂依然在熟睡,这下他终于能独享这床薄棉絮了。我注意到大门旁的墙角有个小洞,原来关灯睡觉后,小狗就是从狗洞钻进堂屋的,难怪之前没看到它。幸亏钻进来的不是老鼠,否则一夜都无法消停。不过下个月在江西的时候,我就没这么幸运了。
主人家也陆陆续续起床,准备新一天的工作——洗花生。三轮车从后院拉出整捆连枝带叶的花生,村民把花生从根部摘下来,扔进装满水的大澡盆,反复搓洗。由于捉肥螈的小伙子还没回来,我闲得无事,便加入了劳动的行列。我一边帮忙,一边与他们聊天。相比昨天晚上,彼此的距离感又消除了许多。其中一人兴致勃勃地说,他以前在广东信宜打工的时候,在山里见过类似肥螈的小动物,不过皮肤不像泥鳅那样滑溜,反而和癞蛤蟆一样全是疙瘩。我心中一惊,难道他描述的是肥螈的近亲——瘰螈?
肥螈的近亲——皮肤粗糙的瘰螈
在进化历史中,肥螈与瘰螈就像亲兄弟。它们外形相似,大小也差不多,最明显的区别就是皮肤质地不一样。螈如其名,瘰螈皮肤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瘰粒,如同大麻子,而肥螈则皮肤光滑得像泥鳅。瘰螈与肥螈的生活习性也有所不同。瘰螈偏好海拔较低、宽阔平缓的水域,如溪流下游、小河、水库等,而肥螈大多生活在细小的上游溪流之中。如果情势所迫,瘰螈也能在潮湿的陆地环境生活。它的四肢较肥螈更为发达,可以快速爬行。
瘰螈的分布范围比肥螈略广,除了国内,越南北部也有它的身影。根据《中国动物志》的描述,广东仅有一种瘰螈,即生活在香港附近的香港瘰螈。然而村民打工的地方在信宜,离香港好几百公里。根据他的描述,我相信粤西的确有瘰螈,因为除非亲眼见过,否则不可能一语道破其皮肤上的特点。不熟悉的人,即使看着它们的照片,都可能认成蜥蜴。因此我判断,这可能是一个从未记录过的瘰螈新种类,于是将这条线索记在了心里。
九龙山收获颇丰
在农家后院处理标本
干完活,后背已微微出汗。回到堂屋,蒋珂终于从地上坐了起来,依然睡眼惺忪。捉肥螈的小伙子也来了,端出印着大红喜字的脸盆,其中盛着十多条肥螈。它们背上全是小黑点——黑斑肥螈!原来这里已经从无斑类群过渡到了黑斑类群。其中一条特别肥大,身上的黑斑也尤为明显,其他的肥螈则体色相对较暗。成年个体的腹部基本没有黑点,呈现均匀的肉色。而亚成体腹面的黑斑则非常明显,甚至连接成扭曲的花纹。这种差异再次证明肥螈腹面的花纹会根据生长发育而产生变化。
由于无法在接下来的行程中携带这么多肥螈,我只能把它们处理成标本,否则白天气温升高,肥螈会受热而死。如果处理不及时,脏器与肌肉中的DNA都会发生降解,影响后续实验。我在屋后找到一张方桌,铺开了处理标本的各种工具。消毒、开膛、取肝脏、写标签、做记录,每一项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蒋珂则负责检查整理之前的肥螈标本。如果肢体已经定型,就可以从酒精中捞出来,存放到塑料盒里,给今天的标本腾位置。
完成了九龙山的任务,我们收拾好背包,继续南行,前往龙泉凤阳山。凤阳山属于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主峰黄毛尖为江浙第一高峰,海拔1929米。工作人员指点我们前往大田坪保护区工作站寻求帮助。今天有位陈师傅值班,他听说我们要找肥螈,爽快地答应了。陈师傅带着我们来到一段小溪边,这里水流很少,高高矮矮堆满了岩石。他说肥螈就藏在石头下面,率先开始翻石头。有的石头实在太重,只能一个人撑住,另一人探头搜索。(www.xing528.com)
陈师傅带着我们翻石头
溪蟹一家子
重量接近一斤的棘蛙
没见着肥螈,我先捉到一只腹部爬满幼蟹的雌性溪蟹。幼蟹只有绿豆大小,模样已与成体无异,纷纷挤在母亲的团脐下面。我观察了一会儿,便把这一家老小放回了溪中。陈师傅翻开一块石头后,猛地向前一扑,似乎把什么东西摁在手中。等他站起后,手中已经捏着一只肥硕的棘蛙,足有七八两重。我还在感叹这只棘蛙硕大的体型,蒋珂忽然喊道:“找到了!”话音未落,一条滑溜溜的肥螈被他抬手甩到长满青苔的石头上。我连忙跑过去一看,是典型的黑斑肥螈。自从找到第一条,大大小小的肥螈都纷纷现身。其中一个小家伙通体金色,只有零星几个黑斑,腹部也没有花纹,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黑斑肥螈。
一条金黄色的小肥螈
第二天,我们赶往浙江之行的最南端——泰顺的乌岩岭自然保护区。泰顺这个地名,听起来就吉利。向保护区工作人员汇报过后,我们交代面包车司机在办公楼外等着,自己则轻装上阵,只带了抄网和折叠鱼篓上山。进了山门,遇到一群工人正在整修河道,与他们闲聊了几句。工人们众口纷纭,有的说在岸边石头下能见到肥螈,有的说刚才在小河里还看到了,感觉都不靠谱。与他们道别后,没走多远,天空忽然转阴,背后扫过几阵凉风,接着传来一声闷响。我心中咯噔一下,天气预报可没说今天有雨啊。再走几步,几颗豆大的雨点凭空现身,啪啪砸在水泥地上,留下一小滩印记。我顿时悲从心起——暴雨来了!我俩没带雨具,这下不仅没法上山,回去都是问题。我与蒋珂面面相觑,眼看这山雨欲来的架势,还是撒丫子往回跑吧。然而暴雨并没有给我们任何机会,在先锋部队抵达地面几分钟后,千军万马就密不透风地泼洒下来。跑到刚才与工人聊天的地方,早已人去楼空,空旷的山门内就剩下我们俩。
两人上身已经湿透了,而离山门还有一段距离。我实在跑不动了,瞥见干涸的河坝对面有很多小树与灌木,便拉着蒋珂过去避雨。然而当雨量超过一定程度后,再繁茂的树叶也没有作用。我们坐在石头上,头上落下千丝万缕的雨帘,顺着脖子一直往下流。雨水经过脊背和胸口,灌进裤子,再汇聚到鞋里,脚趾头仿佛成了水缸中的鱼。十几米以外的事物都被暴雨刷上一层灰蒙蒙的颜色。没人知道暴雨什么时候能停,也许再过一个小时,也许就在下一分钟。我们只能在这种未知的等待中煎熬。我从书包里竟然翻出个塑料口袋,连忙倒扣在头上,以寻求心理安慰。蒋珂则早已放弃了抵抗,低头抱膝,如同雕塑一般。
暴雨从峰值到骤停就如同刚才下雨前的镜头倒带。来时雷霆万钧,去时也绝不拖泥带水。半个小时后,暴雨毫无征兆地停了。我俩仿佛刚从水池里被捞出来,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块干燥的地方。两个人一路滴滴答答回到山门外,看见面包车还在那里,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如果司机怕我俩困在山上回不来,卷包跑路了,那才真是山穷水尽。只见他悠闲地跷着二郎腿,放倒了座椅靠背,正啃着我们带的蛋黄派。我和蒋珂狼狈地取出干净衣服,去保护区办公楼里换上。换衣服的时候,连内裤都拧得出水来。直到穿着整齐,浑身才有了些暖意。我让司机立刻调转车头撤退,这哪儿是泰顺,是太倒霉。
坐在面包车上,我一边往嘴里塞蛋黄派,一边翻地图,看看附近是否还有高海拔的区域。我注意到北边的东坑镇方向有一片山岭,便让司机直接从小路插过去。镇上旅店老板热心地找来了经常上山的村民,村民答应帮我们捉肥螈。为了表示诚意,同时也给中国科学院昆明动物研究所收集标本,我特意买了他捉的三只棘蛙。这三个倒霉鬼被塑料绳捆住了腰身,名副其实成为拴在一根绳上的蛤蟆。棘蛙本来是跳远健将,然而当其中一只想要往前蹦的时候,却总被身后的同类拽着。刚跳出去一小步,又被朝反方向跳的蛙拖了回去。三只棘蛙各奔一头,结果只能是原地蹦跶。
三只棘蛙同命相连
出门十来天了,背包里的衣物已经轮换了好几次,本来应急用的零食也在乌岩岭被司机吃得所剩无几。加上最近天气变化无常,雨量开始增多,后面行程中的采集难度可能增大。我盘算着不如趁着未来三天无雨,再次分头行动,提高工作效率。蒋珂也觉得有道理,决定明天就动身,前往东边的雁荡山,我则留在镇上等村民捉肥螈,然后独自前往浙江中部的大洋山。两人约定事成后在温州会合。
第二天一大早,蒋珂就坐上回泰顺的车走了。想到未来几天都全靠自己了,紧张自不必说,又莫名带着点兴奋。返回旅店,我与老板聊天,话题自然又扯到肥螈上。老板没捉过肥螈,但他狡黠地表示,自己捉到了好东西。他从厨房的水池中取出一个塑料瓢,里面居然装着一只平胸龟。平胸龟俗称大头龟或鹰嘴龟,名副其实,它的脑袋很大,无法缩进壳里。平胸龟的上下颚带着尖钩,又恰似鹰嘴,四肢都生有利爪,尖锐有力。平胸龟的另一大特点是尾巴特别长,因此又被广东人称为龙尾麒麟龟。有报道称,平胸龟可以爬树,遇到危险时甚至会从溪流上方的树干上奋力跳下来,潜入水中。
老板捉到的这只平胸龟没有外伤,四肢饱满,爪子和尾巴都很完整,腿上覆瓦状的鳞片如同锁子甲,一看就是在野外生活得很好的强壮个体。在中国南方,平胸龟本应是分布最广、数量最多的龟类,然而近些年种群数量大幅下降,已经难觅踪影。终其原因,主要还是老饕们的胃口太大,觉得这种鹰头龙尾的龟特别滋补。除此之外,宠物市场也会消耗一部分。其实平胸龟并不好养,水质不好的话容易导致腐皮,所以一般人买回去没多久就会死掉。在2021年2月最新发布的《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名录》中,平胸龟从之前的三有保护动物提升到国家二级保护野生动物。这就意味着平胸龟将享受与小熊猫、黑熊、大天鹅这些明星物种同等级别的保护。以后若再非法捕捉平胸龟,就得小心吃牢饭与巨额罚款。到了下午,村民果然带回来六条黑斑肥螈,我便把自己关在门内处理标本。
旅店老板捉的平胸龟
溪流中自由自在的平胸龟
次日清晨,我背上收拾妥当的登山包,拎着标本盒,奔向浙江腹地的大洋山。一路马不停蹄,换了四趟车,经过景宁畲族自治县、丽水市、缙云县,终于赶到了大洋镇的前村。日头已偏西,村民正赶着水牛回家,家家户户都升起袅袅炊烟。坐了一整天汽车,屁股与大腿已经失去了知觉,我扶着座椅才摇摇晃晃下了车。站在街口,我东张西望,当地人老潘迎了上来。
老潘曾协助中国科学院的学生收集两栖爬行动物标本,所以我事先联系上了他。到家后,洗了脸,我们坐在堂屋中喝茶聊天。老潘说他们这儿肥螈到处都有,趁着现在天还没黑,可以带我去溪沟里看看。我喜出望外,也顾不得疲乏,跳起来就跟着老潘往外走。出了门,遇到几个八九岁的小孩在街上游荡。他们看到我这个外来游客,纷纷围着我打探。孩子们一听我是在找肥螈,纷纷要求同去。
溪沟就在村外,绕着水田而过。水田里是一丛丛的类似芦苇的植物,后来老潘告诉我,这是当地盛产的茭白。我们没走多远,就见到水底中有一条黑黢黢的身影,正随着水波摇曳。还真是肥螈!我连忙拽出抄网,小心翼翼地靠近它的头部,再从尾部方向轻轻一拨,肥螈便本能地往前一蹿,自投罗网。大洋山的肥螈没有黑点,看来我又回到了无斑种群的分布区。不过它棕黑色的背部两侧各有一条弥散状的橘黄色条带,很像在花鸟市场见到的肥螈。随行的小孩们也学着我的样子,弯腰四处搜索,还真让他们捉到几条,一个个高兴坏了。没想到在其他地方需要千方百计才能找到的肥螈,在大洋镇竟然得来全不费功夫。
村里的小孩帮忙捉肥螈
大洋山的肥螈
回到老潘家,我开始处理肥螈。他家就一张方桌,喝茶吃饭都用它,现在又成了我的实验台。老潘闲着没事,便蹲在我旁边观摩。给标本定型时,我才发现随身带的酒精不够了。酒精的作用是吸收标本体内多余的水分,破坏细胞中各种酶的活性,还能消毒杀菌,防止标本腐败。村里黑灯瞎火的,买不到医用酒精,我灵机一动,向老潘讨了半瓶白酒。我琢磨着,高度白酒的酒精含量不低,凑合着也许能用。然而几天后标本就出现了腐烂的迹象,我猜多半是酒里兑了水。
老潘观摩我处理标本
与此同时,蒋珂在誉有“东南第一山”的雁荡山也采集到了肥螈。与大洋山的无斑种群相似,当地肥螈背部两侧同样有断断续续的橙色条纹。然而细看之下,其背面还散布着淡淡的棕色小圆斑,分明又是黑斑种群的特征。其实早在20世纪80年代,浙江自然博物馆的蔡春抹老先生就曾观察到这一现象。老先生认为,浙江的肥螈以雁荡山、仙霞岭为界,往北为无斑类群,最北到天目山,往南为黑斑类群,并延伸入福建省。而位于分界线上的种群,如雁荡山的肥螈,就同时拥有两者的特征。
雁荡山的肥螈体色介于无斑与黑斑之间
我和蒋珂终于在阴雨绵绵的温州会合。在浙江省绕了一个大圈后,我们圆满完成了采集任务。回杭州的路上,联系到开水兄,大家一年多没见,又聚在了一起。推杯换盏间,我们聊到了有尾目中的“大熊猫”——镇海棘螈(Echinotriton chinhaiensis)。镇海棘螈是我国特有的蝾螈科动物,仅分布在浙江宁波瑞岩寺附近的狭窄区域内。外形上,它与我在广西金秀采集到的细痣疣螈十分相似。这不奇怪,棘螈属和疣螈属本来就是进化历史中的亲兄弟。镇海棘螈全身黑色,粗糙的皮肤会有革质般的反光,只有手掌、脚掌、尾下为橘红色。背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小疙瘩,背脊与体侧更有成排的大颗疣粒。与亚洲其他蝾螈科动物相比,棘螈有个独门绝技——它的肋骨上长有尖锐的骨刺,肋骨末端也演变成尖刺状,受到威胁时,这些尖刺会刺穿皮肤,露出体外,让捕食者无从下口。与此同时,皮肤腺中的毒素也随着伤口流出。如果捕食者咬住棘螈,其柔软的口腔就会受到来自尖刺与蝾螈毒素的双重攻击。这种自损八百以求杀敌一千的自卫方式是如何演化出来的,依然是科学界的未解之谜。
中国蝾螈中的“大熊猫”—— 镇海棘螈
在长达80年的时间里,全世界只有两种棘螈,就是镇海棘螈与琉球棘螈。顾名思义,后者仅分布于琉球群岛。根据历史记录,有人于1935年曾在台湾鸡笼山采集到三条标本,怀疑是琉球棘螈。然而直到现在,再没有人在台湾见过棘螈的踪影。进入哈佛大学后,我才知道这三条标本就存放在学院的标本馆内。可当我兴冲冲地去查标本时,管理员才告诉我,标本早被一个日本学者“借”到日本去了。十几年后我再次查阅了标本馆的网上数据库,记录显示标本依然在日本人手里,看样子对方并不准备归还。核实不了标本的真实身份,80年前的悬案就无法破解。
新发现的世界第三种棘螈——高山棘螈
之所以强调“曾经”只有两种棘螈,是因为几年之后,我与好友侯勉及几位合作者共同发表了棘螈属的第三个物种——高山棘螈(Echinotriton maxiquadratus)。2013年,侯勉意外获得一条雌性棘螈活体,采集地点并不在浙江省,而在广东省。当他告诉我时,我不相信,以为是恶作剧。侯勉立马把照片发给我,我才惊讶得无话可说。这条棘螈的体侧有一排呈三角形的疣粒,细看之下,白色的尖刺已经穿透皮肤,赫然暴露在外,正是棘螈属肋骨穿刺的特征!我俩特别激动,当时就判定,这很可能是一个未知的新物种。随后我们进行了DNA与形态学的分析,实验结果相互佐证,这的确是世界上第三种棘螈!更为独特的是,镇海棘螈与琉球棘螈都生活在靠近海岸线的丘陵地带,而新物种却是在高山草丛中被发现的,说明它的生活习性已经发生了改变。描述高山棘螈的学术论文一挥而就,这或许是我写得最酣畅淋漓的文章。我深知,这不仅仅是发表一个新物种那么简单。
高山棘螈的发现,除了向世界宣告它的存在,更具有极为重要的进化学与生物地理学意义。镇海棘螈和琉球棘螈,一个生活在浙江,一个生活在琉球群岛,中间隔着辽阔的东海。这种隔海相望的分布是怎么形成的?蝾螈都是淡水动物,不可能游过去。生物地理学上有个假说,猜测在距今两百多万年前的第四纪冰川时期,由于千里冰封,可流动的海水减少,导致海平面下降几十甚至上百米。如此一来,琉球群岛整体就暴露在了海平面以上,整条岛链形成一片首尾相接的山脊。这条山脊东起日本九州,途径我国台湾,最后一直连接到我国大陆的广东福建一带。岛链变作海上的桥梁,使茫茫大海成为通途。各种生活在大陆上的动植物,也包括棘螈,靠这条上千公里长的大陆桥,一步步穿过了东海,抵达琉球群岛,甚至日本本岛。
如果大陆桥假说成立,根据琉球棘螈的分布,沿着现在的岛链作延长线,交汇于大陆的广东福建,那么这些地方也应该有棘螈分布。进一步推论,顺着华南的海岸线北上,直到现在镇海棘螈生活的浙江省,都应属于棘螈的分布范围。纵然理论如此,琉球棘螈发表于1892年,镇海棘螈发表于1932年,80多年过去了,却没有人找到位于两者之间的种群。发现自广东的高山棘螈,正是这缺失的一环,是大陆桥假说最直接、最有力的证据!同时,这一发现也从理论上支持台湾存在棘螈的可能性,从而证明那三条采自鸡笼山又遗失在日本的疑似标本并非空穴来风。我们可以想象,棘螈很可能曾经分布在长江以南沿海的广阔地区,一直延伸到台湾,再到琉球群岛。然而斗转星移,冰川消融,桑田变沧海。随着海平面上升,大陆桥再次沉入海底,大部分棘螈都消失了,仅仅留下最后几个孑遗种群。百万年后,我们通过这些零星的线索,成功还原了生物地理演化的过程。
然而生物学上如此重要的物种,却极容易成为盗猎者的目标。根据IUCN的数据,琉球棘螈的保护现状是濒危,镇海棘螈的状态是极度濒危。这意味着两种棘螈都随时可能灭绝。而它们却恰恰是两栖爬行动物爱好者垂涎的宠物,黑市售价高达200至2000美元一条。毋庸置疑,新发现的高山棘螈绝对会成为他们的下一个目标,甚至会因为身份特殊而“备受青睐”。新物种一经发现就沦为盗猎者追逐的对象,并非没有前车之鉴。早在2002年,我的朋友在老挝发现了一种长相奇特的老挝螈,自发表后被疯狂盗猎,甚至有丧心病狂的贩子到原产地论斤收购,据说原产地已经难见其踪影。
所幸2019年8月CITES第18届缔约方大会上,镇海棘螈与高山棘螈一起被纳入了《公约》的附录II,从而基本切断了“合法”从中国出口到国外的途径。根据最新发布的《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名录》,镇海棘螈提升为国家一级保护动物,高山棘螈新增为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希望通过国际执法协作与国内保护措施的结合,能给中国特有的棘螈留下最后的生存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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