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一年的学习与实验,我对肥螈不同物种间的演化关系和种群结构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回到哈佛大学后,DNA分子演化实验得出两个惊人的结果。首先,《中国动物志》上三明治式的肥螈分布图是错误的!近几十年,学者们一直认为无斑肥螈有两个种群,一个在华南的广西及湖南、贵州,一个在华东的浙江中北部。然而我的研究表明,这两个种群之间并没有任何关系,根本就不是同一个物种。分类错误的原因是两者都不具有黑斑。其次,华东所谓的“无斑肥螈”其实是黑斑肥螈的“亲戚”。虽然前者通体棕黑,后者长满黑斑,即便普通人一眼也能看出区别,然而它们的DNA分化却相对较小,物种进化真是一个奇妙的过程。
重新审视了肥螈的分布后,这一年我决定邀上陈欣,前往分布范围的西北方向——湖南湘西的雪峰山。因为我妈的老家就在湘西,所以这次有不少亲戚帮忙。小婶有个同学在乡供电所当所长,他借了一辆面包车送我们到山脚下。
面包车在车辆稀少的沪昆高速上飞驰,头顶火热的太阳烤得车里的人昏昏欲睡。司机突然嚷起来,原来汽车仪表盘上的水温爆表了!停车检查后发现,是水箱在漏水。高速公路上没法修车,我们只能开一会儿歇一会儿,不断往水箱里加瓶装矿泉水。为了给发动机省力,司机关掉了空调和风扇。虽然车窗全部打开,但车内温度很快就攀升到了40多度,热得人直喘粗气。大家见了上坡路就紧张,因为司机不敢大力踩油门,只能慢腾腾地爬坡。我们都悄悄跟着使劲儿,仿佛意念能够产生额外的推动力。爬到坡顶,大家松口气,司机换到空挡,面包车终于在重力加速度的作用下畅快地跑了起来。然而没多久,我们又要气运丹田,做下一次爬坡运动。这是我头回坐车坐得比走路还累。
好容易挨到高速公路出口,司机找到一个乡村修理铺。车修好后,我们快马加鞭,终于在天黑前抵达了雪峰山脚下的一个村子。小婶的同学拿着肥螈照片,敲开村民家门,用当地方言问他们是否认识照片上的动物。我们运气不错,第一家开门的老大爷就表示自己见过,并愿意带我们上山。小婶的同学非常好奇,也想跟着去。然而事实证明,他显然高估了自己的爬山能力。
我们顺着小溪向上游走,茅草丛中一个十余平方米的圆形水潭挡住了去路。水潭两侧都是层层叠叠的石壁,几乎与地面垂直,仅有一处巴掌宽的台阶可以落脚。脚下墨绿色的水面离我们约一米距离,潭底深不可见。老大爷一马当先,把砍刀别在腰上,脊背与双手紧贴石壁,小碎步挪到了对面。他再转身伸手,接应队伍中间的两位女生。我在后方找了个稳当的落脚点,也伸出手,与老大爷一前一后,把她们送了过去。轮到小婶的同学时,我正犹豫要不要扶他。他摆摆手,表示没问题,并豪气地让我先走,自己断后。我也没多想,毕竟他年轻力壮,应该不需要帮忙,便把书包背到胸前,也背靠着石壁过了水潭。
我们四人站在对面,只见小婶的同学提了提裤腿,信心十足地踏上了石阶。我刚想夸他步伐稳健,谁知他脚下皮鞋一个趔趄,整个人就毫无阻力地顺着水潭内壁哧溜滑了下去!众人一阵惊呼。慌乱之中,小婶的同学抓住了内壁上凸起的石块,止住了下滑的趋势,然而大腿以下已经浸到水中。他整个人如壁虎一样趴在石壁上,全靠双臂使力,正瑟瑟发抖。我回过神来,急忙准备去拉他。刹那间他又往水里溜了一截,腰部都泡在了水里。我与老大爷同时趴下身,去抓他的手腕。两人一起发力,小婶的同学双脚也使劲蹬,才把他拉了上来。站在水潭边,他的裤脚与皮鞋哗哗流水,兜里的钱包、手机无一幸免,他只好灰溜溜地自己下山去了。
无斑肥螈趁着夜色出来活动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们纷纷打开手电筒与头灯,加速前进。没过多久,我就在靠近岸边的溪水中发现一条胖乎乎的大肥螈。它棕褐色的轮廓在灯光下一览无余——四肢短小,尾巴粗壮有力。我小心翼翼地把抄网浸入水中,从后面将肥螈赶进了网里。就在这时,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老大爷带了雨伞,我、小婶与陈欣则把仅有的一件雨衣展开,托在头顶。然而方寸之间,顾头便顾不了后背,身上不少地方都被淋湿了。突如其来的山雨丝毫没有减小的趋势,让我不禁焦急起来。根据去年的经验,如果溪水上涨,高处的泥沙便会被冲下来,搅浑溪水,那样便什么也捉不到了。老大爷自告奋勇再往上游走一段,让我们原地待命。
夜色中,老大爷的手电筒不断晃动,光柱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大石背后。我们三人挤在雨衣下,为了节约电池,便只留下一盏头灯。我本想拿出手机给山下的小婶的同学打个电话,却发现没有信号。我们无事可做,只能尽量收拢身形,听雨点肆意拍打着头顶的树叶,又嗒嗒嗒地落到雨衣上。孤独的头灯并不能带来光的温暖,反而更衬托出夜的漆黑。没有人说话,时间如同静止了一般,仿佛脱离了现实世界,只剩无边的黑暗与重复的雨滴声。直到塑料雨衣下逐渐升腾的热气让我的呼吸变得沉重,才觉得四周恢复了真实。不知过了多久,手电筒的光亮再次从小溪深处闪了出来。老大爷蹚着溪水,一手打伞,另一只手伸到我们眼前,又是两条肥螈!回到老大爷家后,四人已是从头到脚湿透了。我们不好意思继续打扰,连夜往回赶。
面包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时间已经接近午夜。司机却发现仪表盘上的水温表又报警了!紧急停车后发现水箱已经漏得精光,原来乡村修理铺根本没把水箱补好。一车人连连叫苦,这大半夜上哪儿找修车铺。更要命的是矿泉水已经喝完了,拿什么给水箱添水?没法子,司机只能翻下高速公路,在附近找水沟。结果还真找着一处水洼,也顾不得水是否干净,把能装水的容器统统灌满。面包车一路走走停停,闷热的夏夜让本来就浸满汗水与雨水的衣服全部黏在身上。回到怀化市区,已是凌晨三点过。
由于担心肥螈经不住昨夜的颠簸,我醒来后第一件事便是查看它们是否还健在,还好一个个依然活力十足。从整体形态上,雪峰山的肥螈与去年在猫儿山收获的肥螈接近,但个别背上点缀着零星的黄色碎斑,而后者背面则没有杂色。另一个有趣的现象是雪峰山肥螈成体的腹面为弥散状的橘黄色云斑,而亚成体腹面则是近似多边形的块状花斑,边界非常清晰。依照《中国动物志》的描述,肥螈腹面的色斑是一个重要的鉴别特征。然而在雪峰山,成体与亚成体就有所不同,说明该特征并不稳定,也不应该作为物种间的鉴别特征。拍照过程中,肥螈展现出它萌萌的一面。小眼睛,扁平脑袋,宽大的嘴角略微上翘,似乎总带着好奇的表情。这张大头照也成了我最喜欢的肥螈照片之一,被用作我的哈佛博士论文答辩的封面。
无斑肥螈成体和幼体腹面花纹的对比
呆头呆脑的肥螈
接下来的行程,我独自往南,坐上了前往通道侗族自治县的绿皮火车。通道县交通闭塞,印象最深的要数过年时姨妈家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与仓库里成捆的绿皮甘蔗。表哥通过木材检查站的熟人把我领上了山,还介绍当地苗族大爷给我们领路。到了小溪边,水流清澈见底,溪底有很多碎石砾,属于典型的适宜肥螈生存的环境。翻了一阵石头,没发现肥螈的蛛丝马迹。苗族大爷说,当地人管肥螈叫“莫叶鱼”,这让我非常费解。可能是因为肥螈常常待在水底有枯枝落叶的地方,最开始叫“落叶鱼”,后来传着传着就变成了“莫叶鱼”。苗族大爷让我不用担心,他这几天晚上都会来瞧瞧,肯定能捉到肥螈。
原矛头蝮藏在落叶之间
原矛头蝮死在棍棒之下
下山途中,我不经意间往地上一瞥,竟把自己吓了一跳——离脚边不远的地方居然盘踞着一条毒蛇。我退后几步,仔细观察,发现这是蝰科的原矛头蝮。它完美地隐藏在满地的竹叶中,伺机发动攻击。听到我的惊呼,表哥与苗族大爷都围上来,啧啧表示我们运气好,没被咬到。原矛头蝮毒性虽不致命,但被咬了依然少不了皮肉之苦,起码得在床上躺几天。虚惊过后,我正准备趴在地上拍照,不料苗族大爷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猛地向原矛头蝮打去。我紧拦慢拦,还是没拦住。大爷腕力了得,两三棍子就把蛇打得翻了肚子,口吐血沫,在地上扭曲着。他解释说,如果不把毒蛇打死,就有可能咬到其他上山的村民。看着这一幕,我五味杂陈。倘若不是我叫大家留神,这条原矛头蝮今天也不会横尸于此,作孽啊作孽。山里人对蛇的态度总是很极端,要么打死,要么泡酒,绝不会放它们一条生路。如果将来对蛇类的宣传能更深入农村,或许能减少这种人与蛇势不两立的冲突。(www.xing528.com)
回到乡里,有村民跑来告诉表哥,最近捉到了大鲵,请我们去参观。村民打开门上的铁锁,领我们走进一间阴暗潮湿的小屋。他解释说,大鲵不喜欢明亮的环境,如果受了惊吓,就不吃东西。他揭开大铝盆上的木头锅盖,里面果然是一条野生大鲵。它全长六七十厘米,三斤左右,通体棕色,带有明显的黑斑,比人工饲养的体色更加鲜艳。村民得意地说,这条大鲵就是在山后的溪沟里捉到的,起码要卖8000元。所以他当宝贝一样,专门养在小黑屋里。当我对价格瞠目结舌的时候,他又打开旁边的水桶,里面还有一条小很多的大鲵,只有30厘米左右。桶里有些活鲫鱼,村民说喂上一年,大鲵就能长两三斤。体型越大,每斤的价格就越高。大鲵虽然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但当地偷偷捕捉大鲵的事情时有发生。虽然近些年由于人工养殖的成功,大鲵售价断崖似下跌,但在盲目追寻野味的畸形观念中,野生大鲵依然千金难求。2018年,中国科学院昆明动物研究所的一项研究表明,中国的大鲵可能不止一种。现在回想起来,这两条大鲵的颜色与我之前见过的都很不一样,说不定就是新种之一。然而它们多半早已做了别人的盘中餐。
待价而沽的野生大鲵
湘西之行,只剩下最北边的武陵山脉。世界闻名的地质奇观张家界,就在武陵山中。小姨夫在花垣县有个开矿的朋友,人脉比较广。矿老板打听了一圈消息,听手下人说在离张家界不远的保靖县能找到肥螈,于是亲自驾车,拉着一车人,向保靖的山村驶去。
越野车飞驰在209国道上。我霍然瞥见路边挂着几条大红色的横幅,上面斗大的黑字令我出了一身汗——“新中国绝不允许有匪患!(县委宣)”解放前,湘西土匪的确大名在外。匪首利用山高林密的地势,在穷乡恶水之间割据一方,后来还拍了个电影叫《湘西剿匪记》。但这几十年过去了,难道湘西依然匪患未绝?恰巧当时我正在看《鬼吹灯》系列的第七部《怒晴湘西》,写的就是民国时期卸岭群匪与搬山道士在湘西瓶山的惊险遭遇。虽然我知道这是虚构的故事,但耗子二姑、怒晴雄鸡、六翅蜈蚣、黑琵琶、白猿,以及最后的主角湘西尸王,都被作者描绘得栩栩如生。横幅与小说居然契合在一起,也太巧了吧。
汽车开始转入黄泥小道,沿山体蜿蜒而上。路面顶多只有三米宽,坑坑洼洼,外侧没有任何防护装置。我坐在副驾驶位上,每次拐弯时感觉身体快要被甩出悬崖,只能紧紧攥着车门把手,脚趾抠住鞋底,两眼死死盯着前方。起初我还盘算着,如果真翻车了,山脚的稻田或许能提供缓冲。然而随着海拔越来越高,稻田也指望不上了。崎岖又狭窄的山路,挤了七个人的越野车,实在想不出比这更危险的乘车经历。我手心都是汗,已经放弃了内心的抗拒,转而安慰自己——今天倘若当真“交代”在这湘西野岭之中,也算落叶归根。
崇山峻岭之间的村寨
热情的农家饭
出乎我的意料,这满满一车人居然有惊无险抵达了藏在山岭之间的村寨。农家非常简陋,屋外堆着山上捡的柴火,院子中晒着火红的辣椒,屋檐下挂满了扎成捆的老玉米。矿老板的手下报告说,已经提前给村民布置任务,我们则准备吃晚饭。看样子,荤菜早已准备妥当,单留了几个时令蔬菜,等我们到了以后才下锅。两个小方桌拼成的餐桌上很快就摆满了各式大碗,凉拌的、炒的、烧的、煮汤的,荤素搭配,各种各样的农家菜整整齐齐码在大碗里。
菜终于上齐了,众人早不知吞了多少口水。湘菜的辣,名不虚传。要么是剁椒,要么是干辣椒,吃得我大汗淋漓。山里民风彪悍,桌下的一桶白酒直接拿碗喝。辛辣的白酒配着筷子上的辣椒,让每个人脸上都呼呼冒着热气,碗筷很快就东倒西歪了。当房前挂着的电灯泡散出莹莹光晕时,我才意识到天色已暗,差点儿忘了肥螈的事儿!然而村民们酒足饭饱,只想坐着吹牛,今晚不愿意上山了。搞了半天,我一路提心吊胆,翻山越岭,就来吃了顿农家饭。不过他们让我不用担心,答应明天就上山去找,再送到县城来。我拗不过众人,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
夜色已深,我们与村民道别后,摇摇晃晃走向越野车。沉睡的山林显得格外安静,车窗外黑色的山梁如同巨兽的脊背。月亮刚刚现出身影,就被吞入云的浓墨中。车内漆黑一片,只有仪表盘透出点点红绿荧光。
正当所有人昏昏欲睡时,我陡然发现前方山路的正中有一块西瓜大小的石头。所幸矿老板也看见了,车子很快停了下来。我很纳闷,这条土路只允许单辆汽车通行,上山的时候我一直紧张地盯着路面,不可能错过这块石头。难道是我们经过了这段路以后,正好赶上土石松动,石头便自己从坡上滚了下来停在路中央?虽然这个解释有点儿牵强,但也并非不可能。矿老板的手下把石头挪到了路边,我们继续赶路。不过有了这个小插曲,倒让所有人都清醒了。
刚往前开了几分钟,视野里霍然出现一个近半米见方的花岗岩,堵住了整条山路。如果说刚才那块西瓜大的石头是偶然滚到路中间的,那么眼前的巨石绝无自己移动的可能。地面四周干干净净,没有任何飞沙走石的痕迹。我们来的时候一路无事,怎么下山时连遇两块石头拦路,而且一块比一块大?我百思不得其解。大家只能再次下车,齐心协力才勉强把巨石推到了路边。这时小姨夫意味深长地说:“这两块石头,是有人故意搬到路中间的!”
短暂的沉默后,矿老板又发动了汽车。我的心情很复杂,什么样的人会用石头挡住我们的去路?刚走出不到百米,反光镜里霍然闪现出亮光。车上的人纷纷回头,只见坡上的树林中同时亮起四五束手电筒光,在浓密的灌木背后晃来晃去。有人专门埋伏在我们下山的路上!不知道他们是看到我们挪开了第一块石头后,才又摆放了一块更大的,还是两块石头都早早布置好了。无论哪种情况,这帮人的目的都显而易见,就是希望我们下车。至于他们埋伏的动机,总不会单单为了恶作剧吧。我越琢磨越头皮发麻,难道是想趁人下车时行凶打劫?我脑海中亮起一道闪电,猛地想起高速公路边的横幅——匪患!本以为只停留在小说与银幕上的“湘西土匪”,或许真让我碰上了?四周都是荒郊野岭,他们若动起手来,我们只能作案板上的肥肉。
越野车转过几道弯后,手电筒的亮光终于看不见了。夜静如初,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然而我禁不住好奇,他们是什么时候盯上我们的,为什么两度设置障碍却最终放弃了行动?尽管疑雾重重,真相却不得而知了。十几年后,我再次回想起这些片段,依然心有余悸。希望那夜侥幸未能谋面的村民,已经找到合法致富的道路,不再萌生害人的念头。
一周后小姨夫打来电话,说保靖的村民捉到了我要的东西。他们描述这种动物是黄背白肚,四只脚,有时在水里,有时在岸边石头下面,听起来倒与肥螈差不多。然而当小姨夫再次来到保靖,把“肥螈” 的照片用手机彩信传给我时,我哭笑不得。这哪儿是什么肥螈,分明是蜥蜴,其中一条还断了尾巴。它们是石龙子科的铜蜓蜥,广泛分布于华南以及东南亚。铜蜓蜥经常游走于草丛、荒石堆或有裂缝的石壁,难怪村民补充说这玩意儿跑得贼快,所以又叫它“草上飞”。蝾螈与蜥蜴,虽说都是一条尾巴四条腿,但前者是两栖动物,后者是爬行动物,差之千里。当地人分不清楚,闹了一场乌龙。
村民将铜蜓蜥误认成肥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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