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武夷山赶往尤溪,是为了前往福建省腹地的另一座高山——戴云山。唐朝的刘禹锡说,山不在高,有龙则灵。然而对于我而言,非得高山,才有肥螈。戴云山位于尤溪县和德化县之间,与武夷山脉的走势基本平行。根据售票员的指示,我们需要中途换车,先前往梅仙镇,再从镇里寻找上山的路径。三个人在路边被盛夏的骄阳炙烤着,湿漉漉的衣服贴在胸前,扑满灰尘的登山包倒在路边,也不知道下一班车什么时候到来。
几经辗转,我们终于抵达梅仙镇,很多村民都挑着农产品在叫卖,狭窄的小街上热闹非凡。我瞥见路边有个卫生所,便拉着小马进去,希望医生能帮忙更换他腿上的纱布。一圈圈打开纱布后,创面已经没有组织液渗出了,看样子很快就能结痂。由于天气炎热,医生不建议缠纱布,而是剪了许多一指长的胶布,把干净的纱布折成四方形,贴在了小马的腿上。几周后,小马的烫伤痊愈了,却又意外地开始对胶布过敏。贴过胶布的皮肤不仅发痒,而且变成了褐色,弄得小腿肚子上黑白相间。然而小马的霉运并未就此结束。
等待过路的班车
时近中午,我们钻进路边小店吃饭。由于戴云山是计划的最后一站,不用再急着赶路,我们的心情变得轻松起来,这顿饭也吃得特别久。门外几辆摩托车上,师傅们或倚或骑,在五颜六色的摩托车凉棚下抽烟聊天。我打着饱嗝,心想这些人天天在街上转悠,见多识广,说不定知道肥螈。结果一打听,有人还真见过。不久前这人送山民回家,看到别人捉了在玩。我立马拍板,雇他的车,前往这个叫双峰村的地方。小马和蒋珂坐上另一辆摩托车,紧随其后。
载我的摩托车师傅口才极好,说到激动处口沫四溅,甚至有几滴顺风飘到了我的脸上,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只好蜷缩在他的背后,捂着嘴偶尔回应两句。蒋珂、小马那辆车虽然搭了三个人,却早已跑到了我前面。冥冥之中,我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总感觉手上似乎少了什么东西。风在脸上呼呼地吹,不安的感觉也越来越强烈。我在脑子里挨个盘点行李——钱包、手机、登山包、小书包、相机包、标本盒、折叠鱼篓……折叠鱼篓!想到这,我后背惊出一身冷汗。从武夷山出来时,小马拎着两个折叠鱼篓,里面全是活的肥螈,现在鱼篓不见了!我急忙给蒋珂打电话,结果他们那儿也没有。如果丢了肥螈,之前的工作就前功尽弃。两辆摩托车赶紧停下来商量,我们一致认为最大的可能就是落在饭馆里了。都怪吃饭时心情过于放松,之后又急匆匆上山,便把放在饭桌下的鱼篓忘得一干二净。我看了看时间,离开饭馆不到20分钟,马上赶回去,应该能寻回来。
到了饭馆门口,摩托车还没停稳,我就心急火燎地跳下车跑了进去。看到饭桌上的残汤剩菜已经被收拾干净,我有种不祥的预感。蹲下身,扫视一圈地面,空空如也。我脑子嗡的一声,只觉得头皮发紧。饭馆老板正好在店里,我只能绝望地向他求助。老板是个瘦小的中年男子,他似笑非笑:“让我想想,哦,好像刚才的确看到了,让我找找看。”说着老板转身走进里间,听动静是上二楼去了。我就像被扔到岸上的肥螈,浑身动不了。待他再转出来,手里多了两个蓝色的折叠鱼篓!我顿时双腿发软,这口气总算喘了出来,真是吓死人。
当我还沉浸在侥幸的情绪中时,老板又发话了。他说鱼篓是在自己饭馆“捡”的,所以现在归他了,不能白白给我。我差点儿没背过气去。怎么办?是和他纠缠理论,还是说好话服软?门外看热闹的摩托车师傅们也在起哄,说别人捡到了就该归别人,要怪也怪自己没收拾好。毕竟有这么一出好戏,他们也顾不得打瞌睡了。隔壁小卖部的老板“恰到好处”地出来打圆场,劝我在小卖部买包好烟“酬谢”饭馆老板,说不定能把鱼篓要回来。一番心理斗争之后,我安慰自己,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虽然被众人挤对得难受,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饭馆老板接过烟,脸上几分得意,终于把鱼篓还给了我。我瞅了瞅里面的肥螈,安然无恙,便在众人的哄笑声中逃出了饭馆。
为了弥补刚才浪费的时间,我们快马加鞭,往双峰村赶去。两辆摩托车一前一后,从石头路上碾过。向左远眺,山脚下的农田与小镇离我们越来越远。每有清风徐来,便减一丝夏日的焦躁,也舒缓一分内心的不快。山路不算窄,容得下两辆汽车同行,我们紧贴着右边的山体蜿蜒而上。前面的摩托车一拐弯,他们的背影就不见了。待我也拐过这道弯,又能看到他们在前面颠簸。随着海拔升高,路上的碎石子变成了大小不一的鹅卵石,颠得我们上蹿下跳。摩托车开得越来越费劲,必须换到一挡使劲轰油门。因为车速太慢,还熄火了好几次。山路如此难行,摩托车很容易失去平衡。我脑子里突然蹦出个意外的想法——如果翻车了会怎么样?我脑补出人仰马翻的画面,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
前面又是一个急转弯,小马与蒋珂的摩托车消失在了弯道之后。当我这辆车也转过弯去后,我看到了一个永生难忘的场景。即使现在回想起来,依然忍俊不禁。炎炎烈日下,光秃秃的石头路正中,一辆摩托车横倒在地,地上散落着塑料碎片,翘起的前轮还兀自滴溜溜地转着。摩托车压着三个人,六条胳膊乱晃。他们试着爬出来,却因摩托车的重量无法脱身。现场并没有车祸的紧迫感,反而自带了几分喜剧色彩。那时的手机还没有拍照功能,我的第一反应是从背包里翻出相机照相,毕竟这种极富戏剧效果的画面,如果记录下来,搞不好可以拿去参加摄影比赛。
然而就在我的手离相机包只有0.01厘米的时候,我忍住了。虽然我判断他们应该可以再坚持一会儿,但选择拍照还是帮忙,对蒋珂与小马的心情而言,有本质的区别。电光石火间,我拿定了主意,同时也留下了一辈子的遗憾。我将照相的欲望强行压了下去,奔到他们的车前,抬起摩托车尾杠,让三人能够爬出来。其实摩托车并没我想象的重,估计三人摔懵了,胳膊使不上劲儿。师傅受伤最严重,落地时手臂在石头上蹭掉一大块皮。他看到车架上的凉棚扭曲变形了,灯罩也碎了,连连唉声叹气。我把小马飞到几米外的鞋捡了回来,给他穿上,才发现他腿上破了皮,流了血。真是难为小马了,右腿烫伤,左腿挂彩。蒋珂由于夹在两人中间,基本没有皮肉之伤。他坐在一旁的石头上笑着说,就小马“哎哟哎哟”叫唤的声音最大。直到多年后,多亏朋友帮忙,按着我的回忆作了一幅画,才多少弥补了这个遗憾。
手绘还原了翻车现场
福建山村
山道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当务之急是如何前往双峰村。摔伤的师傅勉强能骑车,但不能继续载人了。于是另一个师傅把我和小马先载到村里,再返回去接蒋珂与行李。摩托车离开后,我居然找到一家赤脚医生的铺面,于是向坐堂的老大爷讨要一点儿消毒用的酒精。老大爷或许是耳背,或许是听不懂普通话,我指着小马的伤口连比带画,他才明白我们的意思。老大爷窸窸窣窣地不知从哪儿摸出一个白色的塑料小药瓶,拧开瓶盖,向下抖了抖,确保里面没药片,又慢腾腾地挪到药柜前,探手拿出仅有的一瓶酒精,拔下玻璃瓶上的胶皮塞,颤巍巍地把酒精倒进了药瓶。接过药瓶的时候,我看见里面有一只黑色的蚂蚁,正在酒精中兀自地旋转。
没过多久,蒋珂也到了。付车钱时,没想到又节外生枝。上山之前,车费讲好了一共80元,但是载我的师傅表示,现在得额外加钱。他指着垂头丧气的同伴说:“车摔得那么厉害,修车都得好多钱,况且人都流血了,无论如何得给点医疗费。”我愤愤不平,明明是他们把乘客摔了,我们不计较,他们怎么反咬一口?这个人本来话就多,现在更是能言善道。他反复强调,我们不加钱就不准走。流血的师傅则默默不语,跨在摩托上恶狠狠地盯着我们。或许是他俩看到下午在饭馆的一幕,便也想试试能不能多挤点油水。在经历了今天的一波三折之后,我实在没精力继续与他们理论,便掏了150元。
摩托车师傅走后,我们站在村子正中的小路上,看热闹的村民逐渐围拢过来。他们有的抄着手,有的扛着农具,有的抱着小孩,纷纷七嘴八舌,用我们完全听不懂的方言悄声议论着。村民上下打量着我们,如同见了稀有生物。事后回想起来,其实怪不得他们,毕竟闭塞的山村里并不常有外来客。突然一下冒出来三个,还有个摔伤了腿,这种热闹事儿的确不容错过。然而在当时,耳边仿佛是叽叽喳喳的外语,我的内心也越发紧张与不安。
僵持了一阵,我终于鼓起勇气,询问村民是否见过肥螈。很多人似乎听不懂普通话,我便掏出肥螈的照片给众人传看。村民这下明白了,有人用带着浓厚口音的普通话说,曾在山溪里见过。这个消息令我重新振作起来,便问村里有没有可以过夜的地方。人群的新鲜劲儿也过了,开始陆续散去,留下我们三人,不知所措。就在这时,一个中年男子走过来,说想再看看肥螈照片。直觉告诉我,有戏!我如同见了救命稻草,表示可以按捉到肥螈的数量结算工钱。那人想了想,答应下来,并允许我们去他家二楼过夜。我大喜过望,本以为今晚只能风餐露宿,没想到居然柳暗花明。(www.xing528.com)
到了他家,发现二楼是新建的,刚刚封顶,红砖还裸露在外,门与窗的位置都是预留的大窟窿,外面的风景一览无余。地上散落着碎砖头,角落里有一堆稻草,估计就是我们今晚的“床铺”。我深吸一口气,但愿今晚就能捉到肥螈,然后在这毛坯房里坚持一宿后就可以下山了。
这户房子里其实住了两家人,男主人是亲兄弟。弟弟老婆带着三个小孩,热情地招待我们喝自家的铁观音茶水。小孩则用胆怯又好奇的目光,注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晚饭时,几碗白粥下肚,我的头变得昏昏沉沉,呼出的气息也炙热起来,看样子是发烧了。由于已经和兄弟俩说好,今晚上山找肥螈,所以我只能硬扛。小马走路已经一瘸一拐了,我便让他留在家里处理标本。没想到这个决定居然后来给我们带来了意外的惊喜。
晚上八点,兄弟俩带着我和蒋珂,整装出发。上车之前,我又习惯性地观察了排气管的位置。知己知彼,免受皮肉之苦。翻过低矮的山头后,我们很快在山谷中找到小溪的位置,开始涉溪而上。小溪里重重叠叠堆满了三四米高的花岗石巨岩,要想往上游走,就必须翻过这些大石头。岩石表面上长满了青苔,我手脚并用,才能勉强跟上兄弟二人的速度。
每隔一段距离,溪流中就会出现大小不等的水潭。小的仅一米见方,大的有半个篮球场大。惊险之处,一截枯木以独木桥的方式搭在两个巨石之间,距离下方的水潭足有两三米高。如果脚下一滑,扑通落水,想要再爬上来就难了。兄弟两人走得轻车熟路,我们也只有咬紧牙紧跟其后。一路上我的头晕得厉害,全身乏力,亏得其余三人连拉带拽,倒是有惊无险。
翻越溪流中的巨石
躲在石缝下的肥螈
我们来到海拔700米的一处水潭,水深度只及膝盖。四个人猫着腰,在头灯的照射下,搜索水下肥螈的身影。我很快就发现一条大家伙!它似乎有所警觉,躲到旁边的石头下面,大半截身子却露了出来。我们越往上游走,水潭越密集,里面的肥螈也越来越多。不少肥螈正漂浮在水面呼吸空气,顺便捕食落入水中的飞虫。戴云山的黑斑肥螈颜色差异较大,有的背面是浅黄色,几乎没有黑斑,而有的个体则呈深褐色,密布着黑色的小碎点。我们四个人很快捉到三十多条,看看时间,已是夜里十一点。下山的路上,由于心情变好,似乎脑袋也不怎么晕了,甚至觉得在毛坯房里过夜也没啥大不了的。走到山脚时,我在水渠边的灌木丛中发现许多大树蛙的卵块。它们的卵块被包裹在由雌蛙分泌的泡沫中,悬挂于水渠上方的枝条上,这样就可以避免蛙卵被水里的鱼虾吃掉,增加后代的存活概率。当蝌蚪孵化后,泡沫便自动融化为液体,方便蝌蚪落入水中。
大树蛙把卵产在悬于溪流上方的白色泡沫中
抱对中的大树蛙
回到村里,小马一脸兴奋,完全没有下午萎靡的样子。他迫不及待地告诉我们,今晚不用睡二楼的毛坯房了!原来晚上他与大姐拉家常,谈到大学学习以及野外工作的不易。大姐联想到大哥家的儿子在县城读寄宿学校,也是与家人聚少离多,动了恻隐之心,慷慨地允许我们睡她侄子空闲着的卧室。没想到小马摔伤了腿,竟然因祸得福,让我们从漏风的毛坯房升级成了带家具的卧室。房间里干净整洁,我们自然乐得合不拢嘴。三人高高兴兴挤上一张单人床,在萦绕的蚊香中沉沉地睡去。
清晨起来,我的头不晕了,烧也退了,人又恢复了活力。准备下山时,我问兄弟俩,从梅仙镇来村里,80元可以雇两辆摩托车,还是这个价,能不能送我们下山。哥哥的一句话差点儿让我吐血——他说昨天看见我们给的是150元,所以他们也要这么多。我欲哭无泪,果然处处都当我是冤大头。捉肥螈的工钱已经结算给他们了,这会儿还要多敲一笔。无论我怎么解释,两兄弟只认死理——既然我给别人150元,那他们也一个子儿不能少。我叹了口气,同意了,权当报答大姐昨晚的好心。
回到福州后,三人在宾馆倒头睡了整整半天,晚上才爬起来处理标本。由于没有合适的容器稀释酒精,只好用茶杯。我把镊子、剪刀逐一放入茶杯里消毒,在烛火上稍微炙烤一下,待肥螈被麻醉后,再小心翼翼地把它的腹部剪开一个小口,剪下指尖大小的部分肝脏,放入预先装有高浓度酒精的离心管里,密封保存。取好组织后,我尽量将肥螈的伤口复原,再给它的腿上绑一个野外专用标签,最后放入盛有福尔马林的标本盒内固定姿态。
这趟出门圆满地完成了任务,没料到回家的过程中还有一段小插曲。我们只买到硬座火车票,必须在火车上熬两个通宵。为了打发时间,我特意在车站买了盒塑料象棋。硬座车厢挤得满满当当,根本没有空座,让我躺在椅子上的愿望也落了空。咣当,咣当,咣当,每一分钟都像在重复刚刚过去的时间。新买的象棋也没有起多大作用。我与小马对弈了三盘,结果就成了笑话里讲的,第一盘我不曾赢,第二盘他不曾输,第三盘我要讲和,他还不肯。连邻座的小伙儿都拿蔑视的眼光看我。我只得把象棋收了,在座位上继续发呆。夜晚才是最难熬的,明明已经瞌睡得睁不开眼,却无法入睡。桌子本来就小,还堆满了众人的水杯,根本没有搭手的地方。我把头靠在椅背上,但很快脖子就又酸又僵。一整夜,人都在座位上扭来扭去。迷迷糊糊熬到第二天清晨,列车员来查票,说卧铺车厢昨夜里下了人,有张空床,可以补票。我们如同见了救命稻草,立马掏钱,然后约定轮流去卧铺睡觉。人能够躺下,时间就快了许多。
在宾馆处理标本
三天的火车终于把我们摇回了家,第一年野外工作也就正式结束了。没过多久,我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登上了回美国的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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