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满怀期待的大瑶山之旅却并没有现出肥螈的真身,我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第二站——桂林北部的猫儿山。猫儿山最高海拔2142米,是位于湖南、广西交界处的越城岭的主峰,也被称为“华南第一峰”。 它也是红军长征途中翻越的第一座高山。中学语文课本中的课文《老山界》,讲的就是发生在这里的事情。从越城岭往东数,还有另外四条山岭,分别为都庞岭、萌渚岭、骑田岭和大庾岭。这五条山岭共同组成了中国南方最大的横向山脉——南岭。南岭将长江流域与珠江流域一分为二,是我国南方众多动植物分化的分水岭,其地理位置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猫儿山山门
暮色中的猫儿山
2007年的时候,猫儿山刚刚成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不久,还算不上特别有名,因此只有一座孤零零的牌坊立在山脚。安顿下来后,我们与隔壁饭馆老板蒋大姐闲聊。我把肥螈的照片拿出来,问她有没有见过这种生活在溪流里的小动物。蒋大姐表示自己没见过,但她有个亲戚,经常夜里到山上捉“山麻拐”,很有可能见过。蒋珂悄悄告诉我,这“山麻拐”就是棘蛙。因为体型肥大,南方很多山村都有捕捉棘蛙的习俗。听到这个消息,我立马来了精神。棘蛙与肥螈习性近似,都生活在海拔较高的小溪里。往往有棘蛙的地方,也能见到肥螈。于是我连忙让蒋大姐与她亲戚蒋师傅约定,明天早上来饭馆碰头。蒋大姐给我们的另一个好消息是当地最近几天都没有下雨,因此小溪水位不会太高。有了这两颗定心丸,我在金秀被消磨大半的激情又高涨起来。走出饭馆,夕阳西坠。暮色中的大山显得越发神秘,仿佛不愿意轻易把肥螈拱手交出。
第二天与蒋师傅碰面,谈起肥螈,他说这东西山溪里多得很,当地人管它叫“山木鱼”,也有可能是“杉木鱼”,时间太久,无从考证了。我们喜出望外,急忙请他前头带路。路旁的竹林中隐藏着许多一米来宽的黄土小道,是由人与牲畜用脚踩出来的。如果没有当地人指点,我们根本不会留意到这些小道。穿过密密层层的竹林,我们进入一片同样茂盛的亚热带阔叶林。小道下方的山沟中隐约出现一条白练般的小溪。蒋师傅径直下坡,我们也小心翼翼地攀附着树枝与藤蔓,跟他来到溪边。溪沟宽不足半米,水深仅10厘米左右,与之前在大瑶山看到的平缓溪流完全不同。溪边长满了湿滑的地衣、苔藓与蕨类植物,一截烂掉的枯木横倒在溪流之上。小溪的水位虽低,流速却很快。不知什么时候,雨又滴滴答答地下了起来。水珠打在头顶的树叶上,或跌落成细小的水花,或凝聚成更大的水滴,从天而降,落到头上,倏忽钻进脖子里。
我们在溪边观望着,看蒋师傅在几米开外的下游,弓着腰,摸水里的石头。我正在焦急之时,他忽然站起身,握紧的指缝中似乎有个黑色的东西正在拼命扭动。我的心瞬间提了起来,急于想看清楚到底是什么,便让蒋师傅把它抛过来。蒋师傅手一扬,我急中生智,慌忙倒转雨伞,只听啪的一声,一个身影落入伞中。前一秒它还在蒋师傅手中挣扎,现在则趴在雨伞的尼龙布上,一动不动了。我惊喜万分,禁不住对蒋师傅大喊:“是它,是它,就是它!”这个全身棕褐色、肚子上有暗橘黄色花斑的家伙,正是让我在金秀求而不得的肥螈!
雨季,溪沟里水流湍急
在有尾目动物中,肥螈长得并不出众。它整体外形与壁虎有几分近似,所以有的山区又叫它“水壁虎”。由于终年生活在小溪里,几乎不会上岸,肥螈的皮肤变得滑溜溜的,与之前见到的细痣疣螈大相径庭。肥螈皮肤中的角质层很不发达,加上会分泌带有硫黄气味的黏液,如同于泥鳅或鲶鱼,难怪又有的地方管它叫“山木鱼”或者“山泥鳅”。肥螈最大的特点还是它肥硕的体型。在系统分类学中,每种动物都有一个拉丁语的名字。肥螈的拉丁名是Pachytriton,这里面的词根pachy-源自希腊语中的“肥胖”,后面的词根-triton则是希腊神话中海王波塞冬与海后安菲特里忒的儿子。他作为大海的信使,上半身为人,下半身为鱼。所以肥螈的名字既准确地描述了其特点,又带着几分神话色彩。肥螈不仅躯干圆润,四肢还特别短小,手指与脚趾都是胖乎乎的。被捉上岸后,它们大多时候都老老实实地趴着。偶尔有几个不安分的,也只能蠕动着前进。不过大自然总归公平,给了肥螈一条强壮的尾巴,其中肥厚的肌肉能够在水中提供强大的推进力。别看肥螈在陆地上笨拙不堪,一旦回到水里,嗖地就窜不见了。
既然已经知道肥螈就躲在溪流的石头下面,我们纷纷挽起袖子,跳进溪沟摸肥螈。溪水流速极快,完全看不清水底的情况,所以全凭十个手指的触觉。水中的石头又凉又硬,但冷不丁就会碰到一截又软又滑的躯体。往往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它便哧溜钻到旁边的石缝中,比泥鳅黄鳝跑得还快。我慢慢有了经验,只要触摸到柔软的东西,便猛地掐住它,不能有半点儿迟疑、犹豫。摸了一阵,开始形成条件反射,我以为触到了一条肥螈,使劲掐住后,才发现是右手逮住了左手大拇指。幸好其他人都猫着腰,没有注意到我的尴尬。
我们四个人很快捉了十多条肥螈,有大有小,无一例外都是圆滚滚的。难以想象,这种浅浅的溪沟里,怎么会有那么多肥螈?所有的两栖动物都是肉食性的,因此必须要有足够多的食物才能保证它们的生存。我正琢磨着,肥螈自己给了我答案。有几条肥螈受了惊吓,把胃里的食物吐了出来,居然有青虫、蟑螂和整条的蚯蚓。肥螈四肢短小,无法在陆地上快速移动,想要追逐青虫与蟑螂,几乎不可能。想来想去,更合理的解释是这些虫子自己不小心落入水中,成了肥螈的美餐。由于高度适应水中生活,肥螈采取与鱼类相同的进食方式。它们会在水中猛地张开大口,使口腔内瞬间形成真空,产生负压,便把猎物嗖地吸到嘴里。
第二天清晨,蒋珂和陈欣挑出两条肥螈,蹲在地上做起了细胞核型分析的处理。照理说,生物实验应该在非常干净的工作台上进行,然而人在野外,身不由己,处处皆可作工作台。其实我后来还遇到过更差的情况,比如在等候长途客车的间隙,撅着屁股趴在地上处理标本。做实验的两条肥螈事先已经被麻醉处死,所以它们不会感到痛苦。所谓的麻药其实就是超市里常卖的治口腔溃疡或者牙龈肿痛的止疼膏,里面的有效成分苯佐卡因可以麻痹神经。同样的剂量,对人而言只是缓解疼痛,但如果抹在两栖动物柔软的皮肤上,由于其皮肤的通透性,麻药会渗入血液,最终全身麻醉,导致心脏停止跳动。相比当时盛行的酒精或物理处死法,麻醉安乐死更具有人道主义精神。
这么浅的水沟里也有肥螈
上坡难,下坡更难(www.xing528.com)
中午的时候蒋师傅带我们前往一个更远的山头。到了山坡上一看,这条小溪比昨天的还寒碜,仅仅是从石缝中涌出的一股涓涓细流,浅得都没不过脚背。然而就在这样不可思议的环境里,我们竟然在石块下翻出不少圆滚滚的肥螈。返程时,蒋师傅领着我们下陡坡,抄近路。他趿拉着拖鞋,下山速度却比我们快很多,超过60度的陡坡也能疾步如飞。而我们三人却需要蹲下身,像坐滑梯似的用屁股一点一点往下蹭,以至于他不得不停下来等我们。我落在队伍的最后,不小心踢松了一块排球大小的石头。石头咚咚地开始往下滚,在重力的作用下,速度越来越快,竟成了一块飞石。蒋珂和陈欣因为用手撑着身体,难以避让,只能眼睁睁看着石头向他们飞去。所幸最后石头没砸到身上,只是从蒋珂的手背上滚了过去。小小的意外并没有影响大家的心情,毕竟完成了采集任务,我们一身轻松。
蒋师傅与我闲聊,说附近还有另外一种“山木鱼”,个头比今天捉的大得多。我顿时瞪大了眼睛问他,大得多是有多大?蒋师傅伸出两根竹节般的指头,表示比这个粗,比筷子长,重量超过三两。相比之下,我们之前捉到的肥螈最大的也不到20厘米。蒋师傅说得有鼻子有眼,什么走在山间小道上都能看见溪沟里的巨型“山木鱼”在水底爬行,听得我心里像煮了一锅粥似的,咕噜咕噜直冒泡。我担心他吹牛,该不会是大鲵吧?蒋师傅连忙摇头。当时肥螈属只有无斑肥螈与黑斑肥螈两个物种,难道在这偏远的猫儿山,当真还存在一个未知的巨型肥螈物种?
中午吃饭时,神秘巨型肥螈的事情一直在我脑子里打转,令我心神不定。我忍不住对蒋师傅说:“要不咱们下午去找找你说的那种‘山木鱼’?”蒋师傅表示,巨型肥螈常常躲在巨石下面,需要用电鱼机才能把它们赶出来。我对电鱼机并不陌生,之前在金秀县城外的溪流里就见人用过。它的主体是一块背包大小的蓄电池。电鱼人手持两根竹竿,上面绑着连接正负极的导线。当竹竿前端的导线浸入水中时,电流形成回路,附近的水域便全部带电。水生生物触电后,纷纷丧失移动能力,要么沉入水底,要么浮出水面。不过我们只需要捞肥螈,其余的鱼虾蟹被电晕后,过一会儿都能苏醒过来。
虽然蒋师傅说得活灵活现,但是他自己并没有电鱼机。好在饭馆蒋大姐颇有人缘,很快帮我们联系到一户村民。到了那人家里,只见大门敞开,屋内空无一人。墙角并排放了两组电鱼机,蒋师傅随手拎起一个便走。谁知后来倒霉就倒霉在这上面。由于心情激动,我主动提出帮他背蓄电池。蓄电池装在一个塑料汽油桶里,看起来体积不大,但由于是实心货,很重。尼龙背带又硬又细,爬山时我只有不断变换姿势,才能缓解肩膀的疼痛。一路上我忍不住频频往山谷的小溪中望去,期待能看到黑色的身影在溪底缓缓移动。然而任凭我望穿溪水,都快产生幻觉了,却什么也没有。
蒋师傅对着电鱼机面露难色
我们走了两个小时,终于来到一处深水潭边。蒋师傅开始组装电鱼机。只见他窸窸窣窣搞了半天,脸上表情却越来越不自然,看得我都莫名紧张起来。他轻声自言自语:“不对呢”“ 好像不是这样的”“怎么搞的”……我连忙问他是不是遇到什么问题。蒋师傅支支吾吾说了实话——平时他用的都是别人组装好的电鱼机,今天线路拆散了,刚才拿的时候也没留意,现在装不回去了!蒋师傅的额头开始沁出汗珠,却还在执拗地尝试。我赶紧让他别再自己瞎鼓捣了,马上打电话求助。通过电话那头的指导,蒋师傅好不容易把几根电线扭在了一起。我们满怀期待地把竹竿伸到水里,干瞪了几分钟,水下却平静如初。这时的气氛由紧张逐渐转向尴尬。蒋师傅又检查了一遍,看起来没毛病。再试,依旧没有反应。他干脆把竹竿前端的正负极搭在一起,照理说应该火花四射,此刻却安静无比。我们屏住呼吸,只听得见哗哗的流水声。蒋师傅挠了挠头,再次拨通电话。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原来墙角的两组电鱼机中,一个有电,一个没电,他顺手拿的刚好是没电的那个。栽在百分之五十的概率上,我感觉自己就像被人一脚踹进了身后的水潭,从里到外透心凉。之前说得天花乱坠,一群人跟着东奔西走,结果三叩九拜,就差这最后一哆嗦。我恨不得直接把手伸到石缝里去摸,却也知道徒手捉到的可能性为零,只好仰天长叹。
雄性棘胸蛙胸口长满了黑刺
躲在石缝中的棘胸蛙
华南湍蛙
中华蟾蜍
回到住处后,我逐一清点这几天采集的标本。由于中国科学院昆明动物研究所的车静教授在研究棘蛙,我便向蒋师傅买了几只 “山麻拐”送她。蒋师傅捉到的是棘胸蛙,其雄性在春夏繁殖期时,腹部和大拇指处都会长出黑色的角质硬刺。黑刺的作用倒不是打斗,而是为了交配时雄蛙能把雌蛙抱得更紧,免得被其他“单身汉”抢了去。标本中还有华南湍蛙和中华蟾蜍。与棘蛙、肥螈一样,湍蛙也生活在山溪中,白天的时候大多趴在溪边的石头上。一有风吹草动,就咚的一声蹦入水中,再也不见踪迹。为了能牢牢抓住石头,湍蛙的指端进化出了发达的吸盘,可以像树蛙一样贴在垂直的物体表面。当我正准备给它拍照的时候,这家伙一伸腿就弹射到了对面的墙壁上。最后捉到的这只中华蟾蜍异常威武,放在地上拍照远不能彰显它的霸气,于是我让它坐在了保温瓶盖上。
第二天,我们离开了猫儿山,返回桂林,广西之行也就此结束。第一次野外工作持续了两周,对从未走出过校园的我而言,这是全新的挑战。工作中遇到的陌生的人和事物,统统都无法从课堂与书本上学习到。队伍行动全凭自己判断,结果无论好坏,都得一人承担。虽然我在大瑶山无功而返,在猫儿山却收获颇丰,算是给后来的野外工作开了个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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