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云
从阿右旗向北行,我们就像离开了港湾,采风的车队如一艘艘小艇,航行在巴丹吉林沙海中。苍茫中,大漠呼啸着迎接了我们。大自然创造了绿洲,也创造了荒漠;铺就了草原,也蜿蜒了沙滩。沙漠在浩渺中仿佛藏着一柄双刃剑,给人展现壮美的同时,又给人带来痛楚,从这个意义上讲,说它悲壮似乎更为贴切。奔向诺尔图的路上风沙无羁,为采风活动填上了浓重的一笔。
巴丹湖凉亭张有里摄
与巴丹吉林的不解之缘,是源于我在它身旁几乎生活了一辈子,我的家就在东风航天城,它坐落于巴丹吉林沙漠以西的布格音阿日拉那片神奇的地方。这是一个军事基地,在20世纪50年代开始组建,部队前身是在抗美援朝战场的硝烟中撤下来的二十兵团。一段时间,这个兵团神秘消失了。没过多久,就以一支崭新的科研部队的面貌出现在巴丹吉林沙漠边缘,从此,这里就多了一位守望者。我父亲就是建设这个队伍的一员,那时,他像农人撒种子一样,把我们播种在这片土地上,把我们童年的欢乐交给了沙窝子,期待着我们生根发芽。那个铁流滚滚的年代里,人的生命力都很顽强,地窝子、红薯、土豆,甚至草根、树皮就能延续生命,把什么叫作顽强演绎到了极致。父辈们怀揣理想,一头扎进戈壁大漠,不惜用生命和青春佐证了那个年代的人生价值。后来就有了“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的东风精神,这誓言带有血色的殷红。
和天下大多数儿子一样,我崇拜自己的父亲,觉得他是不可战胜的。航天基地的火车,当年是一条最重要的供给铁路,被誉为生命线,它是穿越戈壁沙漠抵达航天城的,父亲就在这条铁道线上奔波了一辈子。每到春夏季节交替时,风沙肆虐,铁路常常被流沙掩埋,风暴中几乎没有能见度。风沙中,父亲曾徒步走在火车前面,引导着列车行进。那情景就像是牧人牵着一队骆驼行进在沙漠里,父亲只戴了一副四周用布包围的老式防风镜,一程程把列车从风沙的羁绊中“牵”了出来。兀立于风中的他,俨然成了一尊泥沙塑出来的雕像。那情形伴着对英雄般父亲的敬佩,永远镌刻在了我童年的心上。父亲不会倒下,在我心里是一个不愿被颠覆的意愿。而当父亲真正倒下时,心里那堵挡风的墙便无情地坍塌了,我不愿承认与接受这一切,手捧着黄沙,几乎崩溃。而就在父亲倒下的地方,我仿佛就在一夜之间长大了。
从基地组建到现在已走出了三代人,他们都习惯称自己为“大漠之子”,因为他们生命里,都曾铸就了深厚的大漠风采。很多人离开多年后,依然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难以释怀,我的战友多年以前从内地归来的时候,远远看到了弱水河,就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河里,捧起带有泥沙的水喝起来,边喝边说:“我是东风人,我是你的孩子,我回来了!”跟在后面六七岁的儿子愣了一下,很快也学着他爸爸的样子,捧起水边喝边说:“我也是你的孩子!”这不是演戏,这是难以掩饰的情怀。生命生生不息,情感亦生生不息。这一切让我们站在一旁的人,鼻子阵阵泛酸。无论你走到哪里,你的童年、你的青春与你的苦乐,都留在了这里,那是如梦的华年。(www.xing528.com)
车队行走不到一半路途,采风队里就有人晕车了,而且一路晕了下去,像在大海上晕船那样。看来大海、沙海都是海,都具备让人晕的属性。“沙漠冲浪”是随沙丘忽高忽低的行进,前一秒你在峰顶沸腾,后一秒又倒吸凉气坠入谷底,要经得起跌宕起伏漂泊感的考验。有的人说在沙漠里晕车,是肚子里装的世俗东西太多,大漠要让你把它们留下,然后把大漠的胸怀装回去,对世事就会更达观。其实这只是大家的调侃与祈愿。车队被几位晕车人员指令着走走停停,尽管风沙漫漫,倒是也满足了大家观景拍摄的需要。
随着向沙漠腹地深入,大漠形成的巨浪与波澜涌现出来,它们在缓缓流动,比当年在部队执行任务时见到的更奇险。远望一道道连绵的沙梁,让我想起十几年前自己发表的一篇小说《迟到的荣誉》。主人公原型是大地测量队的一位战友,他年轻的生命就在这样连绵的沙梁上画上了句号。他死得并不壮烈,相反倒有些窝囊,当时是执行某项搜索任务。仅仅因为战友拿错了背包(装有指北针的包)就酿成了悲剧。这一事件让我难过与困扰了很久,在心中挥之不去,甚至憎恨起那个拿错包的战友。逝去生命的事时时刻刻在发生,而逝去了青春特别是战友的青春却令人伤感。几年后在创作这篇小说时,我便很执着地为他增光添彩,在主观意愿上尽量让他成为人民的好儿子、党的好战士,把他塑造成为一个极具品位与个人魅力的人。随着岁月的流转,时间这个永恒的哲人,把那段时光沉淀得越来越清晰,生活的本来面目对我内心便有了叩问,这是一种无言的谴责和灵魂自白。其实都是大漠惹的祸,厚此薄彼导致了顾此失彼,甚至是客观性的缺失,生活的本来面目是最客观的,也是最能打动人的,那种刻意粉饰主观意愿的写法,让我长久地陷入了追悔当中。然而我没有再去改动它,它毕竟也刻有时代的印记,就让它成为我创作历程的一个经验教训,叫我懂得遵循客观规律。
诺尔图海子是沙漠中一处很精致的绿洲,高高的沙丘下掩映着一汪海子,海子呈月牙形,环抱着绿树和几幢白房子,像一幅水墨画,在夕阳的映照下,显得祥和宜人,又富有诗意。到了沙漠腹地诺尔图后,我更多的是无语,似乎领会了真正意义上的大漠之子——那些年复一年长久生活在沙窝子里的牧民们。沙漠中的植物有多顽强,他们就多顽强。他们拥有憨厚、隐忍、豁达和重情义的品格,是当之无愧的大漠之骄子。当晚文艺联欢活动在大家的期待中如约而至,那种热烈与心跳,和白天“沙漠冲浪”一样令人尖叫与刺激,歌声、欢笑声把诺尔图的夜晚渲染在醉意之中。巴音别力格老师的呼麦唱腔令人震撼,我忽然想起白天风沙的呼啸声,像风撞到物体时的扯力,又似一种呐喊,或许蒙古民族特有的呼麦,就是从风沙中模仿和派生出来的唱法,听来像雄狮低沉的吼声,极富冲击力。而听到主人悠扬、婉转的长调时,便让人脑海里浮现出连绵不断的沙丘,它们曲线蜿蜒优美,蕴含着丰腴的生命力,生活的苦乐如泣如诉,随歌声勾勒出跋涉与劳作的图景。沙漠有暴怒的一面,也有沉静的一面。诺尔图最能体现大漠的沉静,当风平浪静时,湖水沉静得让人屏息,湖面干净得没有一丝纹理,像一幅静止的图片。诺尔图地带的绿洲,是一位转业军人花了10余年时间,植树造林开垦出来的。他十几年如一日,艰苦卓绝地为家园缝合着一道伤口,为大漠缀上了一枚绿宝石般的纽扣。沙漠,无论她怎样狂躁地发脾气,不时给我们制造荒凉和伤痛,甚至吞噬生命,我们都没有狭义地去憎恨她,仍旧不断地为她梳妆打扮。
生命之舞 李和善摄
途间的一次休息,阿右旗文联主席石岩指着沙丘上一簇簇稀疏的植物感慨道,谁说沙漠是死亡地带?它分明是充满了生机。是啊,这些植物的生长环境十分恶劣,但它们坚韧不拔,为自己抗争一个空间而获得了生机,如我们人类也常常遇到艰难困苦和悲伤,然而我们不会放弃,依然眷恋生活、热爱自然。大漠的确与我们有着特殊的感情,在悠悠岁月中,它已经渗透到我们的血脉,成为生命中难以割舍的一部分,它不断更迭着我们新的观念和它所赋予的意义,在心里痛并快乐着,就像一道美丽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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