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存学
向北,是无尽的旷茫之野。经过甘肃金昌后,村庄渐渐远在身后,绿色也渐渐远在身后了。北野的沙生植物连同戈壁伸向远方。远方,旷茫中是火热太阳下的白霭,那是迷蒙的白霭,是天地共造的一种横亘在天际的屏障,无法预料屏障的那头是凶险还是一片喜人之地。这就是大漠,是人的书写中不断被提及的北方大漠。乘车在这样的大漠中行走永远是被荒凉感浸入的,放眼望去,没有人的踪影,即使眼前突然出现一片绿色、一处简单的房舍,也会替如此的绿色和如此的房舍感到孤独。这样的绿色和这样的房舍一晃而过,大漠依然是大漠。
九棵树是一个地方的名字,是戈壁中通向雅布赖镇路上一个有树的地方。九棵树意为这里曾经有过九棵树,这在大漠中应该是奇迹。因为这样的奇迹,这个地方被传说,被远在城镇的人们到达。10多年前,我曾到达九棵树这个地方。在周围都是沙山的一片低处长着九棵树。那时,九棵树中的几棵已经枯死了,剩下的几棵却依然生机盎然。在一片黄沙中,在一片死寂般的旷野中,它们的绿色让人惊心动魄。现在,车过九棵树,路边立着写有“九棵树”的牌子,它的旁边是枯死的两棵树。放眼望去,当年生机盎然的几棵树已经不见了踪影。大漠、荒野及吹了千百万年的风将奇迹般的绿色吞没了。
在九棵树这样的地方,我当年走上沙丘向北远远望去,一片蓝色的湖水梦幻般显现,那种蓝色让人惊异。有人对我说,那是盐湖,是雅布赖盐湖。盐湖的蓝色和戈壁的黄色相映成一种辽远而神秘的景象,那种景象印入我的脑海中,多少年来,它幻化成了我不曾到达的远景,幻化成了一种神秘的召唤。现在,我走过九棵树,走在沙碛遍野的荒漠。此时,早已进入了阿右旗的地界——在九棵树之前,就已进入到阿右旗的地界了。前方,一片绿色隐隐而现,人们说,那是著名的雅布赖镇。
雅布赖镇因盐湖而有名,它就在盐湖边上。走过雅布赖镇,眼前是一片又一片的盐湖,它们就是当年我在九棵树的沙山上远远望到的盐湖。此刻,盐湖近在眼前。盐湖边上有几处白色的盐山,它们在六月的阳光下就像雪山般耸立。近旁的盐湖波光粼粼,飞鸟盘桓。在盐湖以外的地方,依然是旷茫的北方大野,荒漠向东伸向远方,远方依然是白霭茫茫的天际,而向西是隐约而现的一抹苍茫的灰色山脊。雅布赖的人对我说,那抹苍茫的灰色山脊是雅布赖山,它东西走向,全长100多公里,是著名的巴丹吉林沙漠的最东边。也就是说,雅布赖山成为一道屏障,雄浑的巴丹吉林沙漠被雅布赖山挡住了狂野的步伐,而向东延伸的荒漠连接上腾格里大沙漠。我站在这荒漠中,向东望去,茫茫荒野的远处就是腾格里沙漠。在这里,巴丹吉林沙漠与腾格里沙漠在大地上遥相呼应。
雅布赖盐湖 刘樱摄
在古老的年代里,雅布赖盐湖就被开采,盐工们聚集在这里,盐商们聚集在这里。驼队绵延踏出一条雅布赖与外界相接的道路,这条道路通向河西走廊的重镇武威,雅布赖的盐通过武威又向四处发散。当年,骆驼是大漠上的行驶之舟;如今,它们被现代运输工具所代替。但在眼前的大漠中,在沙生植物遍野的荒原上,仍能看到奔走的驼群, 而它们敲响大漠空寂的驼铃却在雅布赖大漠驿站的博物馆里才能看到,它被挂在墙上,硕大而令人惊讶。如今的雅布赖镇掩映在绿树中,一排又一排的高大白杨树被风吹响。笔直道路的十字路口红灯闪烁。雅布赖人说,在整个阿拉善右旗,有许多人的先辈是来自甘肃民勤县的,20世纪的两次大饥荒中,大量民勤人逃到这片土地上,广袤的大漠接纳了他们,蒙古民族接纳了他们,他们因此生存了下来。多少年过去,他们的口音中仍保留着浓重的民勤口音。
在雅布赖之外的旷野里,落日的余晖使大漠显得更加苍凉,往北,再往北或者是更加广袤的荒野,或者是水草丰茂的另一种世界。人在这样的旷野里行走或者站立都显得不重要。旷野不主宰什么,它亘古以来与高天相伴,与长风相语,人在此中,只有于静默中与天地一体才能倾听到自己的声音——如此也是大地的声音。几百年前,和硕特蒙古人从遥远的西部迤逦而来,他们几经周旋,其中的一支留在了这片广袤之地上,他们栖落在巴丹吉林沙漠中,栖落在辽阔的荒漠草原上。骆驼、牛羊和马与他们相伴,还有风的长鸣。
落日余晖中,我们朝着雅布赖山下前行。雅布赖灰色的山脊与它之下的旷野构成了一片寂静的世界,这个世界没有人烟,没有水草,没有牛羊,寂静之中只有风在吹,还有落日余晖中远处渐渐模糊了的地平线。几十分钟后,我们进入到雅布赖山的一处豁口,顺着豁口向里走,依然是荒凉的石山和沙砾。这样行进就像行进在雅布赖山荒凉的心脏中,但随即赫然出现了一处绿色,一处绿树掩映的绿色,绿色中有房舍,有蒙古包。这样的绿色、这样的房舍、这样的蒙古包就像是幻境,显得不真实,但又是真实的。栖落在这大地山野中的蒙古人就这样生活着,他们或居住在山皱里,或居住在沙漠海子边的绿洲中。而我们此刻到达的是牧人奥特的家,他站在蒙古包前迎接我们。
迎接我们的还有奥特和他家人的歌声。
夜深了,月光下的山野里空旷而寂静。蒙古包里,奥特在唱蒙古歌。奥特唱歌时微闭着眼睛,似乎在进入他古老祖先的咏唱中,进入到蒙古人对天、对神的诉说中。月光照耀的夜色里,奥特的歌是无形的精灵,向旷野中弥散,仿佛是在向大地感恩,向旷野呢喃。在奥特的歌声中,我再次感觉到,在这亘古已有的旷野里,人只是大地之声的传达者,大地通过人和人的歌声将它永恒的力量传达了出来,人永远都不是大地的主宰者,大地收留了人,给予人恩赐,给予人不能逾越的限度。如此,人不管生活在富庶之地,还是生活在碛砾之地,都只是天地之气的通过者,除此以外,人什么都不是。(www.xing528.com)
奥特的歌是大地之歌,也是一个普通蒙古人的歌。
在雅布赖一带,出生过一个著名摔跤手,他的名字被人们传诵了几百年,这个摔跤手就是夏力宾。乾隆三十一年(1766),在罗布桑多尔济亲王举办的阿拉善旗“乌日斯”那达慕盛会上,夏力宾力克群雄,夺得全旗摔跤冠军,被誉为“搏克夏力宾”。他技艺超群,曾游走于内外蒙古,名扬蒙古草原,后因摔败皇帝的摔跤手而潜逃流浪,最后客死他乡。如今,在阿右旗巴丹吉林镇广场上耸立着夏力宾的高大塑像,塑像夏力宾背着他的母亲和蒙古毡房。传说,夏力宾无论走到哪里都要背负他的母亲和他们的蒙古毡房。
第二天,我们进入巴丹吉林沙漠。
多年前,我写过一篇关于巴丹吉林的文章,那时还没有真正进入到巴丹吉林沙漠中,只是在九棵树产生过对巴丹吉林的想象,文章写的也是那种想象。现在,我来到这著名的沙漠中。此刻,我无法说什么,甚至不能想象,一脉又一脉的金黄色沙山横在眼前,它们以曲线的形式上升或者降落,而这种上升和降落是没有尽头的,一脉沙山连着另一脉沙山,层层叠叠的金黄色沙山构成了波涛汹涌的沙的大海,这是望不到边际的大海。巴丹吉林,方圆5万多平方公里,它的广袤无际由雄浑的金色推延,蓝天是它的背景。在这样的沙漠中,只有风才能给予它造型的力量,它的每一脉山脊、每一脉曲线都回响着风的声音,风在大漠上吹过时,沙浪奔腾,气象万千。
我独自走在沙梁上。此刻,阳光明媚,风静沙止。满眼的金黄色铺成纯洁的世界,在这样的世界中,远方的喧闹、扰攘都如风而去。此刻,我站在沙梁上唯有静默。
多少年来,人类以征服高山大漠而自豪, 也以自身生存条件的优劣来为自然划界。1990年,由日本人主导的登山队登上卡瓦博格雪山。卡瓦博格雪山是当地藏人的神山,它是纯洁之山,是神灵栖居之山。登山队登到4000米高的时候,乌云飞卷,狂雪骤降,登山队全部队员死于暴雪之中。在这之前,当地人曾阻止登山队登山,但征服欲没有使登山队停下来。到了第二年,雪融化之际,所有死难的登山队员尸体被山水冲了下来——神圣的卡瓦博格拒绝玷污者,连他们的尸体都不愿留在圣洁的山上。
金黄色是巴丹吉林真实的面目,是它圣洁的表象,它的雄浑与广袤拒绝人类的是非判断,它自成一体的世界有着自己的尊严,而人类对它的敬畏远远不够。或许,只有生活在巴丹吉林沙漠中的人才能体会到它的力量,对于人来说,它是给予者,千百年来,只有它才能让人明白人的限度。人如果僭越了这个限度,被惩罚的灾难就会接踵而来。
在金黄色的沙山下,随处可见一片又一片的海子,它们碧蓝色的湖水与金黄色的沙山相映成一种令人惊异的景象。这样的海子在整个巴丹吉林有100多个。绵延的沙山与珍珠般的海子使巴丹吉林成为这个星球上最奇异的沙漠。
夕阳西下时,我和陪我们行走的孟和巴图漫步在巴丹吉林镇的广场上。在高大的夏力宾塑像前,孟和巴图给我讲述了夏力宾的故事,而在这之前,他和艺人巴音别力格以及他们的团队给我们弹唱了蒙古人的英雄史诗—《—江格尔》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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