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霞客游记：漳南之行

【导读】

该篇游记是徐霞客1630年再次游历福建所记，游迹与1628年入闽游历之地大致相同，但是也新增了一些游览之地，如游龙洞、探龙池等。该篇描绘了仙霞岭风光，刻画了仙霞岭山峰石乳之青翠碧绿，龙洞龙池之幽深险绝；记叙了永安境内的山岩溪水，细数了九龙江之嫩绿浮烟。其笔下游记尽显酣畅淋漓之感，如作者在游龙洞、探龙池之时，纵然地势险要，摩胸贴背，也丝毫不减其寻景之趣。总的来说，该篇游记较前篇更胜一筹，详略得当，妙笔生花，对福建风光景物的描绘、游者探寻奇异之景锲而不舍的精神刻画得极为到位，让读者有身临其境之感。

庚午1春，漳州司理叔促赴署。余拟是年暂止游屐2，而漳南之使络绎于道，叔祖念莪翁，高年冒暑，坐促于家，遂以七月十七日启行。二十一日到武林3。二十四日渡钱唐，波平不縠4，如履平地。二十八日至龙游，觅得青湖舟，去衢尚二十里，泊于樟树潭。

【注释】

1庚午：明崇祯三年（1630）。

2游屐：谓游山玩水。

3武林：杭州的别称，因其西的武林山而得名。

4縠（hú）：绉纱，用来比喻水的波纹。

【译文】

庚午年春季，担任漳州府推官的族叔催促我去他的官署。我本计划今年暂时停止外出游览，可漳州府南来的使者络绎不绝，叔祖念莪老人家年岁已高，还冒着酷暑来家中坐着催促，于是在七月十七日启程出发。二十一日到达杭州。二十四日渡钱塘江，水面平静，不起波浪，犹如走在平地。二十八日到达龙游，找到去青湖的船，距离衢州还有二十里，船在樟树潭停泊。

三十日　过江山，抵青湖，乃舍舟登陆。循溪觅胜，得石崖于北渚。崖临回澜，澄潭漱1其址，隙缀茂树，石色青碧，森森有芙蓉出水态。僧结槛依之，颇觉幽胜。余踞坐石上，有刘对予者，一见如故，因为余言：“江山北二十里有左坑，岩石奇诡，探幽之屐，不可不一过。”余欣然返寓，已下午，不成行。

八月初一日　冒雨行三十里。一路望江郎片石，咫尺不可见。先拟登其下，比至路口，不果。越山坑岭，宿于宝安桥。

【注释】

1漱：冲刷，冲荡。

【译文】

三十日　过了江山，抵达青湖，于是下船登岸。顺着溪流寻访名胜，在北边的小洲上找到一座石崖。石崖面临回旋荡漾的水波，澄澈渊深的潭水冲刷着石崖底部，石缝间点缀着茂盛的树木，石色青翠碧绿，高高耸立着有出水芙蓉的姿态。僧人傍靠石崖修建了栏杆，觉得甚是优雅秀丽。我盘坐在石头上，遇到一个叫刘对予的人，互相一见如故，他于是对我说：“江山北二十里处有左坑，那里岩石非常神奇诡谲，探寻幽深的旅行，不能不去一次那里。”我欣然返回寓所，已是下午，没能启程。

八月初一日　冒着雨前行三十里。一路上眺望江郎山的片片岩石，咫尺之间都看不见。原打算先攀登到江郎山下，等走到路口时，发现不行。翻过山坑岭，在宝安桥住下。

初二日　登仙霞1，越小竿岭，近雾已收，惟远峰漫不可见。又十里，饭于二十八都2。其地东南有浮盖山，跨浙、闽、江西三省，衢、处、信、宁四府之境，危峙仙霞、梨岭间，为诸峰冠。枫岭西垂，毕岭东障，梨岭则其南案也；怪石拏云3，飞霞削翠。余每南过小竿，北逾梨岭，遥瞻丰采，辄为神往。既饭，兴不能遏，遍询登山道。一牧人言：“由丹枫岭而上，为大道而远；由二十八都溪桥之左越岭，经白花岩上，道小而近。”余闻白花岩益喜，即迂道且趋之，况其近也！遂越桥南行数十步，即由左小路登岭。三里下岭，折而南，渡一溪，又三里，转入南坞，即浮盖山北麓村也。分溪错岭，竹木清幽，里号“金竹”云。度木桥，由业纸者篱门入，取小级而登。初皆田畦高叠，渐渐直跻危崖。

又五里，大石磊落，棋置星罗，松竹与石争隙。已入胜地，竹深石转，中峙一庵，即白花岩也。僧指其后山绝顶，峦石甚奇。庵之右冈环转而左，为里山庵。由里山越高冈两重转下，山之阳则大寺也。右有梨尖顶，左有石龙洞，前瞰梨岭，可俯而挟矣。余乃从其右，二里，憩里山庵。里山至大寺约七里，路小而峻。先跻一冈，约二里，冈势北垂。越其东，坞下水皆东流，即浦城界。又南上一里，越一冈，循其左而上，是谓狮峰。雾重路塞，舍之。逾冈西下，复转南上，二里，又越一冈，其左亦可上狮峰，右即可登龙洞顶。乃南向直下，约二里，抵大寺。石痕竹影，白花岩正得其具体，而峰峦环列，此真独胜。雨阻寺中者两日。

【注释】

1仙霞：即仙霞岭，位于今浙江省西南部。

2二十八都：位于今浙江江山境内，地处浙闽赣三省交界处，历史上是边区的重要集镇。

3拏（ná）云：犹凌云。

【译文】

初二日　登上仙霞岭，越过小竿岭，近处的云雾已收敛散开，唯有远处的山峰还模糊不明。又走了十里，在二十八都吃饭。这里东南边的浮盖山，跨越浙江、福建、江西三省，衢州府、处州府、广信府、建宁府四府的辖境内，高高耸立在仙霞岭、梨岭之间，为群峰之首。枫岭从西边垂落下来，毕岭像屏障一样横在东边，梨岭则是浮盖山南面的案山了；浮盖山上乱石纷杂如云，直冲云霄，云霞飞舞，翠壁陡峭。我每次往南经过小竿岭，向北翻越梨岭时，远远瞻望浮盖山的风采，总是为之神往。饭后，我遏制不住攀登浮盖山的兴致，四处打听登山的路。有一个牧人说：“顺丹枫岭攀登，是大路，但路程较远；从二十八都的溪桥左边翻越山岭，经过白花岩上去，是小路，但路程近一些。”我听到要过白花岩更加高兴，即使绕路也要去，更何况是近路呢！于是过桥后往南走数十步，便从左边的小路登岭。上三里后下岭，转向南走，渡过一条溪，又走三里，转进南坞，到了浮盖山北麓的村庄。溪水分流、岭冈错落，竹木清新幽静，村庄的名称叫金竹里。过木桥，从造纸为业的人家的篱笆门进去，沿小石阶攀登。一开始都是高低层叠的田畦，渐渐地直上陡崖。

又攀登了五里，众多而杂乱的巨石星罗棋布，与松树和竹子争占空间。已经进入胜境区，竹林幽深，山石回转，当中峙立着一座寺庵，就是白花岩。僧人指点，白花岩后山的绝顶，峰峦山石非常奇特。寺庵的右边，山冈环绕到左边，是里山庵。沿里山庵越过两重高冈然后转下，山的南面便是大寺。寺右边有梨尖顶，左边有石龙洞，在寺前俯瞰梨岭，像是弯下身子用胳膊就可以围抱过来了。我于是从寺右边走，前行二里，在里山庵休息。从里山庵到大寺大约有七里路，山路狭窄而且陡峻。先登一座冈，大约走了二里，山势依北下垂。越过山冈的东面，坞下的水都是向东流，就是浦城境内了。又往南上登一里，越过一座山冈，沿冈的左侧而上，就是狮峰。雾气重重，山路阻塞，放弃攀登狮峰。越过山冈往西而下，又转朝南攀登，前行二里，又越过一座山冈，这座山冈的左边可以登上狮峰，从右边则可以登上龙洞顶。于是向南一直下行，大约二里，抵达大寺。岩石上竹影掩映，是白花岩所特有的景致；而群峰环绕、山峦排列，这真是独有的胜景。被雨阻拦在大寺中长达两天。

初四日　冒雨为龙洞游。同导僧砍木通道，攀乱碛1而上，雾滃棘铦2，芾3石笼崖，狞恶如奇鬼。穿簇透峡，窈窕者，益之诡而藏其险；屼嵲4者，益之险而敛其高。如是二里，树底睨峭崿5。攀踞其内，右有夹壁，离立仅尺，上下如一，似所谓“一线天”者，不知其即通顶所由也。乃爇6火篝灯，匍匐入一罅7。罅夹立而高，亦如外之一线天，第8外则顶开而明，此则上合而暗。初入，其合处犹通窍一二，深入则全黑矣。其下水流沙底，濡足而平。中道有片石，如舌上吐，直竖夹中，高仅三尺，两旁贴于洞壁。洞既束肩，石复当胸，无可攀践，逾之甚艰。再入，两壁愈夹，肩不能容。侧身而进，又有石片如前，阻其隘口，高更倍之。

余不能登，导僧援之。既登，僧复不能下，脱衣宛转久之，乃下。余犹侧伫石上，亦脱衣奋力，僧从石下掖之，遂得入。其内壁少舒可平肩，水较泓深，所称龙池也。仰睇其上，高不见顶，而石龙从夹壁尽处悬崖直下。洞中石色皆赭黄9，而此石独白，石理粗砺成鳞甲，遂以“龙”神之。挑灯遍瞩而出。石隘处上逼下碍，入时自上悬身而坠，其势犹顺，出则自下侧身以透，胸与背既贴切于两壁，而膝复不能屈伸，石质刺肤，前后莫可悬接，每度一人，急之愈固，几恐其与石为一也。既出，欢若更生，而岚气忽澄，登霄在望。由明峡前行，芟10莽开荆，不半里，又得一洞，洞皆大石层叠，如重楼复阁，其中燥爽明透。

【注释】

1碛（qì）：沙石浅滩。

2雾滃（wěnɡ）棘铦（xiān）：云雾四起，荆棘刺人。滃，云气四起的样子。铦，锋利。

3芾（fèi）：小树干及小树叶，引申为草木茂盛。

4屼嵲（wù niè）：山高耸貌。

5睨（nì）峭崿（è）：斜视峻峭的山崖。睨，斜着眼看。峭崿，高峰，高崖。

6爇（ruò）：点燃，焚烧。

7罅（xià）：裂缝。

8第：只，只是。

9赭（zhě）黄：红中带黄。

10芟（shān）：斩杀，消灭，清除。

【译文】

初四日　冒雨去游览龙洞。和当向导的僧人一道砍树开路，在杂乱的沙石堆中攀越而上。云雾四起，荆棘刺人，山崖木石茂盛，形态狰狞丑恶犹如厉鬼。在石块簇簇堆积的峡谷中穿行而过，形态窈窕美好的石头，为峡谷增添了诡异感，从而掩藏了峡谷的险恶感；高峻突立的岩石，增添了峡谷的险要之感，而掩饰了高耸之感。这样的路有两里，在树荫底下斜视峻峭的山崖。登上去，右边有狭窄的山谷，两边相隔只有一尺，上下一样窄，很像所谓的“一线天”景观，不知道这就是通到山顶所要经过的地方。于是取火点燃灯笼，匍匐着进入一条石缝。石缝狭窄，两边的石壁高高夹立着，也像外边的一线天，只是外面的一线天顶上是敞开而且有光，这条石缝上面却是合拢而昏暗的。刚进去时，上面合拢着的地方还有一两孔透亮，深入进去则完全黑下来了。脚下是有流水的沙子底，沾湿了脚，但路平坦。途中有一片石块，像舌头往上吐一样，直立在狭窄的石洞正中，高度只有三尺，两旁紧贴洞壁。洞壁已经紧束双肩，石片又挡在胸前，几乎不能攀行，越过这个石片十分艰难。再深入进去，两边的洞壁越加狭窄，无法容忍双肩平行通过。侧着身子前进，又有石片像先前那样阻塞在狭隘的洞口，高度更是先前石片的一倍。

我登不上去，当向导的僧人把我拉上去。登上去之后，僧人也下不去了，他脱掉外衣转来转去绕了很长时间，才得以下去。我仍然侧着身子站在岩石上，便也脱掉外衣，奋力而下，僧人在岩石下扶住我，终于得以继续深入。里边洞壁稍微宽舒一点，可以平肩行走，水也比较深，称为龙池。抬头眯眼斜看上面，高得看不见顶，只有一条石龙从狭窄的洞壁尽头悬崖上直直伸下来。洞中的石头都是赭黄色的，但唯独这条石龙是白色的，石头纹理如同粗糙的磨刀石，形成龙的鳞甲，于是就用“龙”来神化这岩石。提起灯笼看遍景物然后出去。石洞狭窄处上面逼拢而下面有石头阻碍，进来时从上面悬空身子往下坠，情形还较顺利，出去时则从下面侧着身子钻出来，前胸和后背贴紧摩擦着两边的石壁，而膝盖还不能屈伸，石头直刺皮肤，前后悬空无处可以接手，每越过一个人时，越着急就卡得越牢固，几乎担心要和石头融为一体了。出来后，高兴得如同重获新生，而山中的雾气忽然散尽，直入云霄的绝顶就在眼前了。从明亮的峡谷中往前走，割去荒草，拨开荆棘，不到半里，又见到一个山洞。洞壁全是层层叠叠的巨石，如楼阁重叠，洞中干燥、爽朗、明亮、通透。

徘徊久之，复上跻重崖，二里，登绝顶，为浮盖最高处。踞石而坐，西北雾顿开，下视金竹里以东，崩坑坠谷，层层如碧玉轻绡1，远近万状；惟顶以南，尚郁伏未出。循西岭而下，乃知此峰为浮盖最东。由此而西，蜿蜒数峰，再伏再起，极于叠石庵，乃为西隅，再下为白花岩矣。既连越二峰，即里山趋寺之第三冈也。时余每过一峰，辄一峰开霁，西峰诸石，俱各为披露。西峰尽，又越两峰，峰俱有石层叠。又一峰南向居中，前耸二石，一斜而尖，是名“犁头尖石”。二石高数十丈，堪为江郎支庶，而下俱浮缀叠石数块，承以石盘，如坐嵌空处，俱可徙倚。此峰南下一支，石多嶙峋，所称“双笋石人”，攒列寺右者，皆其派也。峰后散为五峰，回环离立，中藏一坪，可庐，亦高峰所罕得者。又西越两峰，为浮盖中顶，皆盘石累叠而成，下者为盘，上者为盖，或数石共肩一石，或一石复平列数石，上下俱成叠台双阙，“浮盖仙坛”，洵2不诬称矣。其石高削无级，不便攀跻。登其巅，群峰尽出。山顶之石，四旁有苔，如发下垂，嫩绿浮烟，娟然3可爱。西望叠石、石仙诸胜，尚隔三四峰，而日已过午，遂还饭寺中。别之南下，十里，即大道，已在梨岭之麓。登岭，过九牧，宿渔梁下街。

【注释】

1绡（xiāo）：生丝织品。

2洵：诚然，实在，确实。

3娟然：清秀美丽貌。

【译文】

在洞中逗留了很长时间，又往上攀登重重的山崖，行二里，登上绝顶，为浮盖山的最高处。盘坐在岩石上，西北边的云雾顿时散开，往下俯视看金竹里以东，石坑崩塌、山谷深坠，一层层像碧玉堆砌、绸缎轻绕，远处近处姿态万千；只有绝顶以南，还隐伏着没有露出来。沿着西边的山岭往下走，才知道这座峰是浮盖山的最东部。从这里往西，蜿蜒着几座山峰，两次低伏两次耸起，到叠石庵为尽头处，是浮盖山的西部边沿，再下去就是白花岩了。不久接连翻过两座山峰，就到里山庵通到大寺的第三座山冈上了。这时每当我翻越一座山峰时，这座山峰就晴朗开了，西边山峰上的众多岩石，都尽情地各自显露。走完西边的山峰，又翻过两座峰，峰上都有层层叠叠的岩石。又有一座朝南位于正中的山峰，峰前耸立着两块岩石，一块斜而尖，名叫“犁头尖石”。两块岩石高达数十丈，称得上是江郎山的旁支，而且岩石下面都连缀有数块层叠的石头，下面像用石盘承托一样。假如坐到嵌空的地方，都可以来来回回地走。这座山峰往南延伸的一道支脉，岩石大多嶙峋，称为“双笋石人”，攒聚排列在大寺右边的峰峦，都是它的支派。山峰背后分散为五座山峰，五座山峰回旋环绕而分别矗立，中间藏有一块能建盖房屋的平地，也堪称高峰上罕见的地势。又往西越过两座峰，为浮盖山的中顶，全是巨石层层堆积而形成的，底部的像盘，顶部的像盖，有的是数块岩石共同扛一块岩石，有的又是一块岩石上平列着数块岩石，上下都形成重叠的平台和成对的宫阙，取名为“浮盖仙坛”，确实不是诬称啊。这些巨石高峻陡峭，没有石阶，不利于攀登。登到顶上，群峰全部浮现出来。山顶上的岩石，四周都长有青苔，如同头发丝一样往下垂，嫩绿的颜色仿佛飘浮的青烟，秀美清丽。往西遥望叠石、石仙等名胜，还隔着三四座山峰，但此时已经过了中午，于是返回寺中吃饭。告别大寺后往南下，走十里就是大路，已经到梨岭山麓了。登上山岭，经过九牧，在渔梁下街住宿。

初五日　下浦城舟，凡四日抵延平郡。

初十日　复逆流上永安溪，泊榕溪。其地为南平1、沙县之中，各去六十里。先是浦城之溪水小，而永安之流暴涨，故顺逆皆迟。

十一日　舟曲随山西南行，乱石峥嵘，奔流悬迅。二十里，舟为石触，榜人2以竹丝绵纸包木片掩而钉之，止涌而已。又十里，溪右一山瞰溪如伏狮，额有崖两重，阁临其上，崖下圆石高数丈，突立溪中。于是折而东，又十里，月下上一滩，泊于旧县。

【注释】(www.xing528.com)

1南平：今福建省南平市，地处福建省北部，武夷山脉北段东南侧，位于闽、浙、赣三省交界处。

2榜（bànɡ）人：船夫，舟子。

【译文】

初五日　下到浦城乘船，一共四天抵达延平府。

初十日　又逆流沿永安溪而上，船停泊在榕溪。此地位于南平、沙县的中间，距离两地都是六十里。这之前，浦城的溪水小，而永安溪的溪水暴涨，所以船顺流、逆流都慢。

十一日　船顺着山势往西南方曲折地航行，两岸乱石高峻险恶，奔腾的溪水急速流淌。航行了二十里，船撞在石头上，船夫用竹丝、绵纸包住木片钉在撞破的地方，只是止住溪水涌进来罢了。又航行十里，溪右岸有一座山，像卧伏的雄狮一样俯视溪流，山顶上有两层石崖，崖上建有楼阁，石崖下有几丈高的圆石，突立在溪流中间。于是船转头向东航行，又前十里，船在月光下驶上一处河滩，停泊在旧县。

十二日　山稍开，西北二十里，抵沙县。城南临大溪，雉堞1及肩，即溪崖也。溪中多置大舟，两旁为轮，关水以舂。西十里，南折入山间。右山石骨巉2削，而左山夹处，有泉落坳隙如玉箸。又西南二十里，泊洋口。其地路通尤溪。东有山曰里丰，为一邑之望。昨舟过伏狮崖，即望而见之，今绕其西而南向。

十三日　西南二十里，渐入山，又二十五里，至双口。遂折而西北行，五里，至横双口。溪右一水自北来，永安之溪自南来，至此合。其北来之溪，舟通岩前可七十里。又五里入永安界，曰新凌铺。

【注释】

1雉堞（zhì dié）：又称齿墙、垛墙、战墙。古代计算城墙面积的单位是“方丈曰堵，三堵曰雉，一雉之墙，长三丈，高一丈”。堞则是城墙上如齿状的矮墙。

2巉（chán）：山势峻峭貌。

【译文】

十二日　山势逐渐开阔，往西北航行二十里，抵达沙县。沙县南临大溪，城垛与肩齐高，就建在溪流边的山崖上。溪中停放着很多大船，两旁是水轮，控制溪水以便舂捣。往西航行十里，转南驶入山谷中间。右边的山岩石突起，形状峻峭，而左岸的山夹立的地方，有股像玉制筷子一样的泉水落入山坳缝隙中。又往西南航行二十里，在洋口停泊。洋口有通往尤溪县的路。东边有座山峰叫里丰山，是这一带最有名的山。昨天船驶过伏狮崖时，就遥望到这座山了，今天则环绕山的西部向南航行。

十三日　往西南航行二十里，渐渐进入山区，又航行二十五里，到双口。于是转头往西北航行，前行五里，到横双口。溪流右边有一条溪水从北边流来，永安的溪流从南边流来，都流到此地汇合。顺着那条北边流来的溪水，船航行到岩前大约还有七十里。又航行五里便进入永安境内，名曰新凌铺。

十四日　行永安境内，始闻猿声。南四十里为巩川1。上大滩十里，东南行，忽望见溪右峰石突兀。既而直逼其下，则突兀者转为参差，为崩削，俱盘亘壁立，为峰为岩，为屏为柱，次第而见。中一峰壁削到底，或大书其上，曰“凌霄”。于是溪左之奇，亦若起而争胜者。已舟折西北，左溪之崖较诡异，而更有出左溪上者，则桃源涧也。其峰排突溪南，上逼层汉，而下瞰回溪，峰底深裂，流泉迸下，仰其上，曲槛飞栏，遥带不一，急停舟登焉。

【注释】

1巩川：今作“贡川”，在今福建省永安市北。

【译文】

十四日　在永安境内航行，开始听到猿声啼鸣。往南行四十里到巩川。驶上一处大滩后航行十里，往东南航行，忽然看到溪流右岸石峰突兀。不一会儿，船直接驶到石峰下面，就见突兀的岩石变得高低错落，形成崩塌陡峭的山崖石壁，全都盘绕横亘着，像墙壁一样矗立，有的形成山峰，有的形成岩石，有的像屏风，有的像柱子，一个接一个地显现出来。当中的一座山峰峰壁直削到底，有人在石壁上题写了“凌霄”两个大字。从这里开始，溪流左岸的奇异风光，也好像要和右岸山峰比美似的涌出。不久船转向西北航行，溪流左岸的山崖比较奇异，然而还有比溪左更奇异的景色，这就是桃源涧了。那里的山峰一排排地突立在溪流南边，往上直逼云天，而往下则俯瞰着曲折回绕的溪流，峰底深深地裂开，泉水奔流而下，仰望峰上，弯弯曲曲的栏杆悬在空中，远远看来像衣带一样，高低不一，急忙停船去攀登。

循涧而入，两崖仅裂一罅，竹影逼溪内。得桥渡涧再上，有门曰“长春圃”。亟趋之，则溪南之峰，前所仰眺者，已在其北。乃北上，路旁一石，方平如砥。时暮色满山，路纵横不可辨，乃入大士殿，得道人为导。随之北，即循崖经文昌阁，转越两亭，俱悬崖缀壁。从此折入峭夹间，其隙仅分一线，上劈山巅，远透山北，中不能容肩，凿之乃受，累级斜上，直贯其中。余所见一线天数处，武彝、黄山、浮盖，曾未见若此之大而逼、远而整者。既而得天一方、四峰攒列。透隙而上，一石方整，曰棋坪。中复得一台，一树当空，根盘于上。有飞桥架两崖间，上下壁削，悬空而度，峰攒石裂，岈然1成洞，曰环玉。出洞，复由棋坪侧历西坞而上，得一井，水甚甘冽。跻峰北隅，有亭甚豁，第北溪下绕，反以逼仄不能俯瞰。由此左下，又有泉一泓汇为池，以暮不及往。乃南上绝顶，一八角亭冠其上。复从西路下山，出倚云关，则石磴垂绝，罅间一下百丈。盖是山四面斗削，惟一线为暗磴，百丈为明梯，游者以梯下而一线上，始尽奇概，舍此别无可阶也。

【注释】

1岈（xiā）然：山势隆起的样子。

【译文】

沿着山涧往里走，两边山崖之间仅裂出一条缝隙，竹影映照在溪水中。找到桥渡过山涧又往上走，有座山门名叫“长春圃”。我急急忙忙朝前奔去，溪流南边的山峰，也就是我先前抬头眺望的那座山峰，已经在门北边了。于是往北上登，路旁有一块岩石，方正平滑如磨刀石一般。此时暮色笼罩了山峰，道路纵横交错，分辨不清该往哪里走，于是进入大士殿，找到道士做向导。跟随道士往北走，就沿着山崖，过了文昌阁，辗转穿过了两座亭子，都是在连绵不断的悬崖绝壁上行走。从这里进入又高又陡的峭壁的夹缝中间，缝隙只有一条线那样宽，往上直劈山顶，远处通向山北，缝中容不下平肩而过，便凿开崖壁让人通过，层层叠叠的石阶斜伸上去，一直贯穿整个夹缝中。我见过数处一线天的景观，如武夷山、黄山、浮盖山等，但从未见过像这样巨大而狭窄、深远而工整的一线天。不久就看到一方天空，四周山峰攒聚耸列。穿越缝隙而上，一块巨石方方整整，名棋坪。途中又看到一座石台，一棵树凌空而立，树根盘绕在石台上。有座桥飞架在两边山崖之间，上下都是陡峭的崖壁，从桥上悬空过去，群峰攒聚、山石迸裂，山势隆起形成深邃的山洞，名环玉洞。从洞中出来，又沿棋坪侧边穿越西坞而上，见到一口井，井水十分甘甜清冽。登上山峰北边，有座亭子非常开阔，只是环绕在峰下的北溪，反而因为紧靠山脚而不能俯视到。从亭子往左下，又有一股泉水汇聚成池塘，因为天晚而来不及去。于是往南登上绝顶，一座八角亭像帽子一样立在顶上最高处。又顺西边的路下山，出到倚云关，就见石阶悬空，从石壁的裂缝中垂下去百丈。原来这座山峰四周陡峭如同刀削，只有作为暗梯的一线天和作为明梯的百丈石阶两条路。游人顺明梯下山而从一线天上山，才能游遍这非同寻常的奇观，放弃此道就没有别的路了。

还至大士殿，昏黑不可出。道人命徒碎木燃火，送之溪旁，孤灯穿绿坞，几若阴房磷火。道人云：“由长春圃二里，有不尘馆，旁又有一百丈岩，皆有胜可游。”余颔之。返舟，促舟子夜行，不可，乃与奴辈并力刺舟1。幸滩无石，月渐朗，二鼓，泊废石梁下。行二十里，去永安止二里。

【注释】

1刺舟：撑船。

【译文】

返回到大士殿，天已经昏黑无法外出。道士让他的徒弟砍碎木头点燃火把，送我到溪流旁，一盏孤灯穿行在绿色的山坞中，几乎有点像墓地的磷火。道士说：“从长春圃走二里，有不尘馆，旁边还有一道百丈岩，都是值得游览的胜景。”我点头赞同。回到船上，催船夫夜航，船夫不同意，于是我和奴仆们合力撑船。幸好滩中没有岩石，月色渐渐明朗，二更天时，在一座废弃的石桥下停泊。航行了二十里，距离永安只有二里路了。

十五日　抵城西桥下，桥已毁。而大溪自西来，桥下之溪自南来，依然余游玉华时也。绕城西而南，溯南来之溪以去，五十里，至长倩。溪出山右，路循山左，乃舍溪登岭。越岭两重，西南过溪桥，五里，南过溪鸣桥。又五里，直凌西南山角，以为已穷绝顶，其上乃更复穹然。不复上，循山半而南，纡折翠微间，俯瞰山底，溪回屈曲，惟闻吼怒声，而深不见水，盖峻峦削岫1，错立如交牙，水漱其根，上皆丛树，行者惟见翠葆2浮空，非闻水声，几以为一山也。久之，偶于树隙稍露回湍，浑赤如血。又五里与赤溪遇，又五里止于林田。

【注释】

1岫（xiù）：峰峦。

2翠葆（bǎo）：草木青翠茂盛貌。

【译文】

十五日　来到永安县城西的桥下，桥已经毁坏。而大溪从西边流来，桥下的溪水从南边流来，依然是我游玉华洞时的情景。绕着城西往南走，溯南边流来的溪水而行，行五十里，抵达长倩。溪水从山的右边流出来，道路沿山左边走，于是离开溪流攀登山岭。越过两道岭，往西南走过溪流上的桥，走五里，往南过溪鸣桥。又走五里，直接登上西南方的山角，以为已经登上了绝顶，上面竟然还有更为高大的山。不再往上走，顺山腰往南行，迂回曲折地盘旋在青翠的山间，俯瞰山底，溪涧在山脚曲折环绕，只听见波涛的怒吼声，深得看不见溪水。原来是高峻陡峭的山峦，如犬牙一般交错矗立着，溪水冲刷着峰峦底部，上边都是丛密的树木，游人只看见空中草木青翠茂盛，要不是听到水声，几乎以为是一座山呢。走了很久，偶尔从树隙中微微露出回旋湍急的水流，水色浑浊得像血一样红。又走五里和赤溪相遇，又走五里，在林田住宿。

十六日　沿山二里，有峰自南直下。峰东有小溪，西为大溪，俱北会林田，而注于大煞岭西者。渡小溪，循峰南上，共五里，到下桥。逶迤1南跻，又八里，得上桥。一涧飞空，悬桥而渡，两旁高峰插天。度桥，路愈峻，行十里，从山峡中直跻两高峰之南，登岭巅。回视两高峰已在履下，计其崇峻，大煞、浮盖当皆出其下。南下三十五里，抵宁洋县。

十七日　下舟达华封。

【注释】

1逶迤（wēi yí）：曲折绵延的样子，曲折行进的样子。

【译文】

十六日　沿山走二里，有座山峰从南边笔直下垂。山峰东边有条小溪，西边则是大溪，都往北流到林田汇合，然后注入大煞岭西边。渡过小溪，顺着山峰往南上，一共五里，到下桥。曲折绵延地往南攀登，又行八里，到上桥。一道涧水飞流，从高悬的桥上走过来，两旁的高峰直插云天。过了桥，路更陡，走了十里，从山谷中直上两座高峰南部，登上岭巅。回头看两座高峰已在脚下，估计此岭的高峻程度，大煞岭、浮盖山都应当在它之下。往南下三十五里，抵达宁洋县。

十七日　乘船到华封。

十八日　上午始抵陆。渐登山阪，溪从右去，以滩高石阻，舟不能前也。十里，过山麓，又五里，跨华封绝顶，溪从其下折而西去。遥望西数里外，滩石重叠，水势腾激，至有一滩纯石中断而不见水者，此峡中最险处。自念前以雨阻不能达，今奈何交臂失之1？乃北下三里，得村一坞，以为去溪不远。沿坞西行里许，欲临溪，不得路，始从蔗畦2中下。蔗穷，又有蔓植者，花如豆，细荚未成，复践蔓行，土流沙削不受履，方藉蔓为级，未几蔓穷，皆荆棘藤刺，丛不能入。初侧身投足，不辨高下，时时陷石坎，挂树杪3。既忽得一横溪，大道沿之。西三里，瞰溪咫尺，滩声震耳，谓前所望中断之险，必当其处。时大道直西去，通吴镇、罗埠。觅下溪之路，久不得，见一小路伏丛棘中，乃匍匐就之。初犹有路影，未几下皆积叶，高尺许，蜘网翳4之；上则棘莽蒙密，钩发悬股，百计难脱；比脱，则悬涧注溪，危石叠嵌而下。石皆累空间，登其上，始复见溪，而石不受足，转堕深莽。

余计不得前，乃即从涧水中攀石践流，遂抵溪石上。其石大如百间屋，侧立溪南，溪北复有崩崖壅水。水既南避巨石，北激崩块，冲捣莫容，跃隙而下，下即升降悬绝，倒涌逆卷，崖为之倾，舟安得通也？踞大石坐，又攀渡溪中突石而坐，望前溪西去，一泻之势，险无逾此。久之，溯大溪，践乱石，山转处溪田层缀，从之，始得路。循而西转，过所踞溪石二里许，滩声复沸如前，则又一危矶也。西二里，得小路，随山脊直瞰溪而下，始见前不可下之滩，即在其上流，而岭头所望纯石中断之滩，即在其下流。此嘴中悬两滩间，非至此，则两滩几有遁形矣。逾岭下舟。明日，抵漳州司理署。

【注释】

1交臂失之：当面错过。

2畦（qí）：有一定界限的长条田块。

3树杪（miǎo）：树木末端，树梢。

4翳（yì）：遮蔽，隐没。

【译文】

十八日　上午才上岸。渐渐地登上山坡，溪水从右边流去，因为河滩地势高有礁石阻隔，船不能往前航行。走十里，过了山麓，又走五里，越过华封岭的最高处，溪水从下面折向西流去。遥望西边数里之外，河滩上礁石层层叠叠，水势奔腾激荡，等流到一片全是岩石的河滩时溪流便被隔断而看不见了，这是峡谷中最险要的地方。我想起以前因为受雨阻挡而没能去到那里，为什么今天已遇良机而要失之交臂呢？于是往北下三里，在坞中有一个村庄，以为离溪水不远了。沿着山坞往西走了一里左右，想临近溪水，找不到路，于是从甘蔗田中往下走。走完甘蔗田，眼前又是一片蔓生植物的田地，花像豆花，细小的豆荚还未长成。又踩着藤蔓走，地势陡峭，沙土流动，站不住脚，正好凭借藤蔓作为台阶，没多久藤蔓也没了，到处都是荆棘刺藤，茂密得无法往里走。一开始我侧着身子走，分辨不出地势高低，不时地陷进石坎，衣服被树枝树梢挂住。不久，忽然看到一条溪流横在前面，大路沿着溪流延伸。往西走三里，俯瞰近在眼前的溪流，浅滩上的水声震耳欲聋，我认为先前遥望的溪流中断的险滩，必定就在这里了。这时大路直直往西伸去，通往吴镇、罗埠。我寻找下到溪边的路，很长时间都没找到，看见一条小路隐没在茂密的荆棘中，就匍匐着顺小路走。一开始还有点路的影子，没多久，脚下全是堆积的树叶，厚一尺左右，蜘蛛网遮蔽在树叶上；头上则是密密麻麻的荆棘杂草，钩住头发，挂住大腿，真是有一百条计谋也难以逃脱；等到逃脱时，则看见高悬的山涧中溪水奔流而下，高险的岩石层层叠叠深嵌在下方。岩石都层叠地架在空中，登上岩石，才又看见溪流，但岩石上不能立足，否则一转身就会摔下茂密的荒草中。

我估计不能前进了，便立即从涧水中攀越岩石，踩着流水走，于是来到溪中的岩石上。这块岩石有一百间房屋那么大，侧立在溪流南边，溪流北边又被崩塌的山崖堵塞了水道。溪水避开南边的巨石后，流到北边冲击着崩塌的石块，冲击的水流无处容纳，只好跃入缝隙而向下流，下去就是高低悬绝的地势，水流倒涌、波涛逆卷，山崖都因此而倒塌，船怎么可能通行呢？我盘坐在巨石上，又攀越到突立在溪中的岩石上坐下，望着眼前的溪水往西流去，一泻千里之势，险要得几乎没有哪一处能超过这里。坐了很久，溯大溪而行，践踏着乱石，山转弯处溪流边田地层层相连，顺田地走，这才找到路。沿路往西转，经过距离我所盘坐的溪流中的巨石二里左右的地方，滩声又像前面一样沸腾，原来这又是一处险要的石矶了。往西走二里，有一条小路，顺山脊直直俯瞰溪流下方，才看见先前下不去的险滩，就在溪流的上游，而在岭头所看到的完全被岩石中断了溪流的险滩，则在下游。这山嘴正好悬立在两处险滩之间，如果不到这里，那么两处险滩几乎还隐蔽不露真面目呢。越过岭后下到船中。明天，就能到达漳州府司理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