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霞客游记：嵩山之旅

【导读】

嵩山又称嵩岳、玄岳、中岳，分太室山和少室山两大部分，以少林河为界，太室山如大屏风横亘在登封北，少室山如一朵巨莲，耸峙在登封西。古时称石洞为石室，该山有石洞，皆以石室相称，徐霞客的游记中也多用“石室”。嵩山被称为“文物之乡”，东汉三阙（太室、少室、启母），北魏时建的嵩岳寺塔等皆很有名，另有历代碑刻、庙宇多处。该记从嵩山外围写起，尽显嵩山周围秀色，如香炉山之奇峰异水、天山院古松玉立等，并对山下水流溪径进行了描绘与分析，其文有此精彩铺垫，为进入嵩山之游而渲染了某种难得的气氛。到了卢岩寺，即写其瀑布胜状，对山石交映成趣描写颇为成功，对太室绝顶的描写将游记引入到对嵩山最中心的考察，其后对各山峰、洞窟、庙宇之方位，峡谷、流水之优劣一一作了记叙，最终以登少室为高潮，对少室之少林寺、珠帘飞泉、炼丹台等作了详尽描绘。全文曲折有致，布局严谨，语言活泼生动。

余髫年2蓄五岳志，而玄岳3出五岳上，慕尤切。久拟历襄、郧4，扪5太华，由剑阁、连云栈，为峨眉先导；而母老志移，不得不先事太和，犹属有方之游。第6沿江溯流，旷日持久，不若陆行舟返，为时较速。乃陆行汝、邓间7，路与陕、汴8略相当，可以兼尽嵩、华，朝宗太岳。遂以癸亥9仲春朔，决策从嵩岳道始。凡十九日，抵河南郑州之黄宗店。由店右登石坡，看圣僧池。清泉一涵，渟碧山半。山下深涧交叠，涸无滴水。下坡行涧底，随香炉山曲折南行。山形三尖攒立如覆鼎，众山环之，秀色娟娟媚人。涧底乱石一壑，作紫玉色。两崖石壁宛转，色较缜润10；想清流汪注时，喷珠泄黛，当更何如也！十里，登石佛岭。又五里，入密县界，望嵩山尚在六十里外。从岐路东南二十五里，过密县，抵天仙院。院祀天仙，黄帝之三女也。白松在祠后中庭，相传三女蜕骨其下。松大四人抱，一本三干，鼎耸霄汉，肤如凝脂，洁逾傅粉，蟠枝虬曲，绿鬣舞风，昂然玉立半空，洵11奇观也！周以石栏。一轩临北，轩中题咏绝盛。徘徊久之，下观滴水。涧至此忽下跌，一崖上覆，水滴历其下。还密，仍抵西门。三十五里，入登封界，曰耿店。南向为石淙道，遂税驾12焉。

【注释】

1嵩山：位于今河南省西部，地处登封市西北部，西邻洛阳，东临郑州。

2髫（tiáo）年：幼年。髫，儿童尚未束发时自然下垂的短发，也称作“垂发”。

3玄岳：即嵩山。

4郧（yún）：此处指郧阳府，今属湖北省。

5扪：攀登。

6第：副词，表转折，但是。

7汝、邓间：即汝州、邓州之间。汝，即汝州，今河南省汝州市，位于河南省中西部。邓，即邓州，今河南省邓州市，位于河南省西南部。

8陕、汴：即陕州、汴京。陕州位于今河南省三门峡市，汴京位于今河南省开封市。

9癸亥：天启三年，公元1623年。

10缜润：细致而润泽。

11洵：副词，实在，确实。

12税驾：停宿，休息。税，通“脱”。

【译文】

我幼年时便怀有游览五岳之志，而嵩山的名气在五岳中最大，仰慕之心更切。很久以来就打算经过襄阳府、郧阳府，攀登太华山，经由剑阁关和连云栈，以此为攀登峨眉山的先导；但因为母亲年老而改变计划，不得不先游太和山，还是属于不失孝道的出游。但是沿长江溯流而上，多费时日，不如从陆路去、水路返回，所需时间较短。于是从汝州、邓州之间的陆路走，路程与走陕州、开封大致相同，却可以将嵩山、华山两处都游完，然后朝拜泰山。于是在癸亥年二月初一日，决定从游嵩山开始旅程。共走了十九天，抵达河南郑州的黄宗店。沿黄宗店右边登石坡，观看圣僧池。一潭清澈的泉水如碧玉一般，汇聚在半山腰。山下深涧纵横交错、高低重叠，涧中干涸，没有一滴水。下坡后从涧底走，顺着香炉山曲折地往南行。香炉山的形状是三座尖峰攒聚矗立，如同覆着的大鼎，众多峰峦环绕，景色秀丽迷人。涧底散乱的石头布满沟壑，显现出紫玉色。两岸的崖壁蜿蜒，崖石质地细密、色感润泽；想象清澄的流水从涧中倾泻而过时，水珠喷溅、绿波翻涌，又该是何等的景致啊！行十里，登上石佛岭。又走五里，进入密县境内，遥望嵩山，还在六十里之外。从岔路往东南前行二十五里，经过密县，抵达天仙院。天仙院祭祀天仙，据说是黄帝的三女儿。白松矗立在祠堂后面的庭院中，相传三女儿是在白松下蜕骨成仙的。松树有四人围抱粗，一棵树根分出三棵枝干，三干鼎立，高耸入云，树皮好似冷凝的油脂，比涂过粉的美女还要洁净，松枝弯弯曲曲，如同虬龙，绿色的松针迎风飞舞，昂首挺胸，亭亭玉立在半空中，真是奇观啊！松树周围用石栏围着。一道轩廊正对北方，轩廊中题有很多诗词楹联。逗留了许久，我才下去观看滴水。山涧到这里突然下陷，一块崖石从上面覆盖，水一滴滴落到石崖下。返回密县，仍然抵达城西门。行三十五里，进入登封境内的耿店。往南是去石淙河的路，于是在耿店停宿。

二十日　从小径南行二十五里，皆土冈乱垄。久之，得一溪。渡溪，南行冈脊中，下瞰，则石淙在望矣。余入自大梁1，平衍广漠，古称“陆海”，地以得泉为难，泉以得石尤难。近嵩始睹蜿蜒众峰，于是北流有景、须诸溪，南流有颍水，然皆盘伏土碛2中。独登封东南三十里为石淙，乃嵩山东谷之流，将下入于颍。一路陂陀3屈曲，水皆行地中，到此忽逢怒石。石立崇冈山峡间，有当关扼险之势。水沁入胁下，从此水石融和，绮变万端。绕水之两崖，则为鹄立，为雁行；踞中央者，则为饮兕4，为卧虎。低则屿，高则台，愈高，则石之去水也愈远，乃又空其中而为窟，为洞。揆5崖之隔，以寻6尺计，竟水之过，以数丈计。水行其中，石峙于上，为态为色，为肤为骨，备极妍丽。不意黄茅白苇中，顿令人一洗尘目也！

【注释】

1大梁：古地名，战国时魏国都城，位于今河南省开封市西北。

2碛（qì）：沙石浅滩。

3陂陀（pō tuó）：倾斜不平貌。

4兕（sì）：古指雌性犀牛。

5揆（kuí）：度量，揣度。

6寻：古代的长度单位，八尺为寻。

【译文】

二十日　从小路往南走二十五里，沿途都是土冈和杂乱的土垄。走了很久，才遇到一条溪水。渡过溪水，往南从冈梁上行走，往下俯瞰就看到了石淙河。我自从进入大梁，地势平坦舒展、宽阔无边，古人称之为“陆海”。平地上难以见到泉水，尤其又难以见到出于岩石的泉水。走近嵩山才开始看到蜿蜒起伏的众多山峰，北边有景溪、须溪等河流，南边有颍水，但这些河流都盘绕隐伏在沙石浅滩中。只有登封东南三十里的石淙河，是嵩山东面山谷中的流水，将往下流入颍水。一路上地形倾斜不平、弯转曲折，水都从地下潜流，流到这里忽然遇到形状峥嵘的巨石。巨石突立在高高的山冈形成的峡谷之间，有一夫当关扼险制要的气势。水渗入巨石胁下，从此水石交融，形态俏丽，变化万端。流水环绕的两岸崖石，像天鹅延颈而立，又像大雁成行而飞；矗立在水中央的岩石，则犹如犀牛饮水、猛虎卧伏。低矮的形成小岛，高大的形成平台，岩石越高大，则距离水面越远，却又中空而形成石窟和石洞。揣度每块岩石的间隔，要以寻和尺来计算，水流最大时的水面，要以数丈计算。水在山崖中间流淌，岩石峙立水上，石态水色，如肤如骨，景致极其妍丽。想不到茅草芦苇之中，竟令人的劳苦之眼顿时一新。

登陇，西行十里，为告成镇1，古告成县地。测景台在其北。西北行二十五里，为岳庙。入东华门时，日已下舂2，余心艳卢岩，即从庙东北循山行。越陂陀数重，十里，转而入山，得卢岩寺。寺外数武3，即有流铿然下坠石峡中。两旁峡色，氤氲成霞。溯流造寺后，峡底矗崖，环如半规，上覆下削。飞泉堕空而下，舞绡4曳练5，霏微散满一谷，可当武彝之水帘。盖此中以得水为奇，而水复得石，石复能助水不尼6水，又能令水飞行，则比武彝为尤胜也。徘徊其下，僧梵音以茶点饷。急返岳庙，已昏黑。

【注释】

1告成镇：位于今河南省登封市东南。

2下舂：日落时分。

3数武：几步远。

4绡（xiāo）：生丝织物。

5练：煮熟的白绢。

6尼：阻止。

【译文】

登上土陇，往西走十里，是告成镇，古代告成县所在地。测景台在镇北。往西北走二十五里，到中岳庙。进入东华门时，太阳已经落山了。我心中向往着去卢岩寺，就从中岳庙东北沿山行。越过数道高低不平的坡地，走十里，转进山，到达卢岩寺。寺外几步远之处，就有铿然作响的流水坠入石峡中。峡谷两边的山色，雾气弥漫，蕴为云霞。溯流到寺院后，峡谷底部陡崖矗立，如半圆环绕，上部倾覆，下部凹削。飞流的泉水从空中直泻而下，像薄纱舞动，似拉拽白色的丝绢，细雨般的水珠洒满山谷，和武夷山的水帘洞不相上下。因此这一带以有水为奇，而水又得岩石映衬，岩石又能助水而不是阻水，从而使得泉水飞流，于是大大胜过武夷山。在瀑布下徘徊，僧人梵音用茶点款待我们。急忙返回中岳庙，天已经昏黑。

二十一日　晨，谒岳帝。出殿，东向太室绝顶。按嵩当天地之中，祀秩为五岳首，故称嵩高，与少室并峙，下多洞窟，故又名太室。两室相望如双眉，然少室嶙峋，而太室雄厉称尊，俨若负扆1。自翠微以上，连崖横亘，列者如屏，展者如旗，故更觉岩岩。崇封始自上古，汉武以嵩呼之异，特加祀邑。宋时逼近京畿2，典礼大备。至今绝顶犹传铁梁桥、避暑寨之名。当盛之时，固可想见。

【注释】

1扆（yǐ）：指置于门窗之间的屏风。

2京畿（jī）：指国都及其附近的地区。

【译文】

二十一日　早晨，祭拜嵩山之神岳帝。走出大殿，向东攀登太室山绝顶。据考证，嵩山位于天地正中，祭祀的顺序为五岳之首，所以称为嵩高。嵩山和少室山并排峙立，山下洞窟很多，所以又名太室山。太室山、少室山远看犹如双眉并列，但少室山嶙峋，而太室山雄厉独居尊位，俨然像背靠屏风的帝王。从翠色弥漫的山脚而上，连绵的山崖横亘不断，好似排列的屏风、伸展的旗帜，因此更觉得高峻雄伟。尊崇、祭祀嵩山从远古就开始了，汉武帝因为嵩山传出了山呼“万岁”的奇异事件，特别增加了奉祀岳神的封邑。宋朝因嵩山靠近京城，祭山的典礼十分完备。至今绝顶上还留下铁梁桥、避暑寨的名称。当时的盛况，当然可想而见了。

太室东南一支，曰黄盖峰。峰下即岳庙，规制宏壮。庭中碑石矗立，皆宋、辽以来者。

登岳正道，乃在万岁峰下，当太室正南。余昨趋卢岩时，先过东峰，道中见峰峦秀出，中裂如门，或指为金峰玉女沟，从此亦有路登顶，乃觅樵预期为导，今遂从此上。近秀出处，路渐折，避之，险绝不能径越也。北就土山，一缕仅容攀跻，约二十里，遂越东峰，已转出裂门之上。西度狭脊，望绝顶行。是日浓云如泼墨，余不为止。至是岚气1愈沉，稍开则下瞰绝壁重崖，如列绡削玉，合则如行大海中。五里，抵天门。上下皆石崖重叠，路多积雪。导者指峻绝处为大铁梁桥。折而西，又三里，绕峰南下，得登高岩。凡岩幽者多不畅，畅者又少回藏映带之致。此岩上倚层崖，下临绝壑，洞门重峦拥护，左右环倚台嶂。初入，有洞岈然2，洞壁斜透；穿行数武，崖忽中断五尺，莫可着趾3。导者故老樵，狷捷4如猿猴，侧身跃过对崖，取木二枝，横架为阁道。既度，则岩穹然上覆，中有乳泉、丹灶、石榻诸胜。从岩侧跻而上，更得一台，三面悬绝壑中。导者曰：“下可瞰登封，远及箕5、颍。”时浓雾四塞，都无所见。出岩，转北二里，得白鹤观址。址在山坪，去险就夷，孤松挺立有旷致。又北上三里，始跻绝顶，有真武庙三楹。侧一井，甚莹，曰御井，宋真宗6避暑所浚也。

【注释】

1岚气：山中雾气。

2岈（xiā）然：深邃貌。

3着趾：落脚的地方。

4狷（juàn）捷：迅猛敏捷。

5箕：即箕山，位于今河南省登封市东南部，在登封境内与嵩山山脉隔登封城和颍河相望。

6宋真宗：即赵恒，宋太宗之子，宋朝第三位皇帝，初名赵德昌，后改名赵元休、赵元侃。前期勤于政事，后期崇奉道教，广建宫观，粉饰太平。

【译文】

太室山东南的一支山脉，名黄盖峰。峰下就是中岳庙，庙的规模宏伟壮观。庭院中碑刻林立，都是宋、辽以来的题刻。

登嵩山的正道在万岁峰下，位于太室山正南方。我昨天奔向卢岩寺时，首先经过东峰，途中见峰峦秀丽突出，中部裂开如同门扇，有人指着说是金峰玉女沟，顺沟也有路登上绝顶，于是寻找樵夫，预先约好做向导，今天就从这里上绝顶。走近秀峰突出处，山路渐渐断开，避开这些山路，险要到了极点，不可能直接越过去。往北靠土山走，路窄得好像一根线，只容向上攀爬，大约二十里路，才越过东峰，不久转到裂门上面。往西翻越狭窄的山脊，看着绝顶往前走。这一天，浓黑的云如同用墨染过，我没有因此停步。此时雾气越来越阴沉，稍稍晴开时就可以朝下俯视到绝壁重崖，似丝织品罗列、玉石剖开；云雾聚合时，则如同在大海中前进。走五里，到达天门峰。上下都是重叠的石崖，路上积雪很多。向导指着最陡峻的地方，称为大铁梁桥。转向西走，又三里，绕着山峰往南下，到登高岩。大凡幽深处山岩多不畅通，畅通处岩石又缺少曲折、隐蔽以及互相映衬的景致。此岩上靠层层山崖，下临陡峭的深壑，洞门重山簇拥，左右环靠平台及屏障般的山峰。一上登高岩，就有深邃的洞穴，洞壁斜穿；在洞中穿行数步，山崖忽然从中断开五尺，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向导是当地的老樵夫，迅猛敏捷得好似猿猴，侧身跳到断崖对面，取来两枝树干，横架在断崖上形成阁道。过了断崖，拱形的岩石高高覆盖在上方，当中有乳泉、丹灶、石榻等名胜。从岩边攀登而上，另外又有一平台，三面悬空在极深的沟壑中。向导说：“往下可以俯视登封，远处看得到箕山、颍水。”当时四周浓雾弥漫，什么都看不见。走出登高岩，转北行二里，到白鹤观遗址。遗址在山间平地上，远离险峻而靠近平坦的地方，独自挺立着一棵松树，有一种旷达的情趣。又往北上三里，才登上绝顶，顶上有真武庙，分为三列。旁边有一口井，井水十分清莹，名御井，是宋真宗到山顶上避暑时开掘的。

饭真武庙中。问下山道，导者曰：“正道从万岁峰抵麓二十里。若从西沟悬溜而下，可省其半，然路极险峻。”余色喜，谓嵩无奇，以无险耳。亟从之，遂策杖前。始犹依岩凌石，披丛条以降。既而从两石峡溜中直下，仰望夹崖逼天。先是峰顶雾滴如雨，至此渐开，景亦渐奇。然皆垂沟脱磴1，无论不能行，且不能止。愈下，崖势愈壮，一峡穷，复转一峡。吾目不使旁瞬，吾足不容求息也。如是十里，始出峡，抵平地，得正道。过无极洞，西越岭，趋草莽中，五里，得法皇寺。寺有金莲花，为特产，他处所无。山雨忽来，遂借榻僧寮2。其东石峰夹峙，每月初生，正从峡中出，所称“嵩门待月”3也，计余所下之峡，即在其上，今坐对之，只觉云气出没，安知身自此中来也。

【注释】(www.xing528.com)

1垂沟脱磴：形容山沟几乎垂直，没有作为台阶的岩石。

2寮：小屋。

3嵩门待月：“嵩山八景”之一。每逢中秋佳节夜晚，一轮银盘似的皓月，从石峰夹峙中徐徐升起，好似玉镜嵌于架中，皎洁的月光，使苍翠的群山披上一层银装，景色美妙，引人入胜。

【译文】

在真武庙中吃饭。打听下山的路，向导说：“正道顺万岁峰下到山脚有二十里的路程，如果顺西沟悬空滑行而下，可以省掉一半的路程，但是道路极其险峻。”我面露喜色，原来认为嵩山不奇，因为没有险峻之处。急忙跟从他，拄着手杖往前走。开始还傍靠着岩石穿越，拨开丛密的草木往下走。接着就从两石峡中滑行直下，仰望夹在两旁的崖壁几乎逼近天际。之前峰顶的雾滴像细雨一样，下到这里雾气渐渐散开，景色也渐渐奇异。但一直是垂直的沟谷，没有石阶，不要说不能行走，而且无法停留。越往下滑，崖壁的气势愈壮观，下完一道峡谷，又转入另一道峡谷。我的眼睛不敢斜视，我的脚不能止住。就这样前行了十里，才走出峡谷到达平地，上了正道。经过无极洞，往西翻越山岭，在草丛中急行，走五里，抵达法皇寺。寺里有金莲花，是本地特产，其他地方没有。山雨忽然降临，于是在僧人的小屋留宿。寺东石峰对峙，每当月亮初升时，正好照在峡谷中间，就是所谓的“嵩山待月”。想来我先前所下的峡谷，就在这道峡谷上面，现在面对面地坐下，只觉得上面云气出没，哪里知道自己是从中下来的呢。

二十二日　出山，东行五里，抵嵩阳宫废址1。惟三将军柏2郁然如山，汉所封也；大者围七人，中者五，小者三。柏之北，有室三楹，祠二程先生3。柏之西，有旧殿石柱一，大半没于土，上多宋人题名，可辨者为范阳祖无择、上谷寇武仲及苏才翁数人而已。柏之西南，雄碑杰然，四面刻蛟螭4甚精。右则为唐碑，裴迥撰文，徐浩八分书5也。又东二里，过崇福宫6故址，又名万寿宫，为宋宰相提点处。又东为启母石，大如数间屋，侧有一平石如砥。又东八里，还饭岳庙，看宋、元碑。西八里，入登封县。西五里，从小径西北行。又五里，入会善寺，《茶榜》在其西小轩内，元刻也。后有一石碑仆墙下，为唐贞元《戒坛记》，汝州刺史陆长源撰文，河南陆郢书。又西为戒坛废址，石上刻镂极精工，俱断委草砾。西南行五里，出大路，又十里，至郭店。折而西南，为少林道。五里，入寺，宿瑞光上人房。

【注释】

1嵩阳宫废址：在登封城北2.5公里。北魏时为嵩阳寺，隋代为嵩阳观，唐高宗曾以此为行宫。宋至道三年（997）赐名太室书院，景祐二年（1035）重修，赐额更名为嵩阳书院，为宋代四大书院之一。

2三将军柏：三将军柏今存二株，皆不甚高，大将军柏躯干斜依，树围约六米，二将军柏树围近十五米，中空，散为若干枝，系西汉元封元年（前110）汉武帝游嵩山时所封，为我国现存最古最大的柏树。

3二程先生：即程颢和程颐，程颢字伯淳，又称明道先生。程颐字正叔，又称伊川先生。二人皆为儒学大家，其理学思想对后世有较大影响。

4蛟螭（chī）：一种无角的龙，古代建筑常用装饰。

5八分书：隶书的一种。人们把带有明显波磔特征的隶书称为“八分书”，亦称“分书”或“分隶”。

6崇福宫：位于嵩山太室山南麓万岁峰下。汉代建万岁观，宋代改名崇福宫。

【译文】

二十二日　出山后，往东行五里，抵达荒废的嵩阳宫遗址。唯有三棵将军柏郁郁葱葱、岿然如山，这是汉代加封的称号；大的一棵有七人围抱粗，中等的要五人围抱，小的三人围抱。将军柏的北边，有三间房屋，祭祀程颢、程颐两位先生。柏树西边，有一根旧殿石柱，大半截埋在土中，上面有很多宋代人的题名，可以分辨出来的只有范阳人祖无择、上谷人寇武仲和苏才翁等几人而已。将军柏的西南，是雄伟高大的石碑，四面雕刻的龙形图案非常精致。右边是块唐代的石碑，碑文为裴迥撰写，徐浩用八分书书写。又往东走二里，经过崇福宫旧址，崇福宫又叫万寿宫，是宋朝宰相提点办事处。再东边是启母石，有几间屋那么大，旁边有一块像磨刀石一样的平石。又往东走八里，回到中岳庙吃饭，观看宋代、元代的碑刻。往西走八里，进入登封县。再往西走五里，顺小路往西北行。又五里，到会善寺，《茶榜》碑在寺中西边小屋里，是元代的碑刻。背后有一块石碑倒在墙脚，是唐朝贞元年间刻的《戒坛记》，碑文为汝州刺史陆长源撰写，河南人陆郢书写。再西边是荒废的戒坛遗址，石上的雕刻极其精致工整，但都残缺不齐地扔在荒草碎石之中。往西南行五里，出到大路上，又走十里，到达郭店。转向西南走，是去少林寺的路。行五里，进入少林寺，住宿在瑞光上人的僧房中。

二十三日　云气俱尽。入正殿，礼佛毕，登南寨。南寨者，少室绝顶，高与太室等，而峰峦峭拔，负“九鼎莲花”之名。俯环其后者为九乳峰，蜿蜒东接太室，其阴则少林寺1在焉。寺甚整丽，庭中新旧碑森列成行，俱完善。夹墀2二松，高伟而整，如有尺度。少室横峙于前，仰不能见顶，游者如面墙而立，辄谓少室以远胜。

余昨暮入寺，即问少室道，俱谓雪深道绝，必毋往。凡登山以晴朗为佳。余登太室，云气弥漫，或以为仙灵见拒，不知此山魁梧，正须止露半面。若少室工于掩映，虽微云岂宜点滓3？今则霁甚，适逢其会，乌可阻也！乃从寺南渡涧登山，六七里，得二祖庵。山至此忽截然土尽而石，石崖下坠成坑。坑半有泉，突石飞下，亦以“珠帘”名之。余策杖独前，愈下愈不得路，久之乃达。其岩雄拓不如卢岩，而深峭过之。岩下深潭泓碧，僵雪四积。再上，至炼丹台。三面孤悬，斜倚翠壁，有亭曰“小有天”，探幽之屐4，从未有抵此者。过此皆从石脊仰攀直跻，两旁危崖万仞，石脊悬其间，殆无寸土，手与足代匮5而后得升。

凡七里，始跻大峰。峰势宽衍，向之危石，又截然忽尽为土。从草棘中莽莽南上，约五里，遂凌南寨顶，屏翳之土始尽。南寨实少室北顶，自少林言之，为南寨云。盖其顶中裂，横界南北，北顶若展屏，南顶列戟峙其前，相去仅寻丈，中为深崖，直下如剖。两崖夹中，坑底特起一峰，高出诸峰上，所谓摘星台也，为少室中央。绝顶与北崖离倚，彼此斩绝不可度。俯瞩其下，一丝相属。余解衣从之，登其上，则南顶之九峰森立于前，北顶之半壁横障于后，东西皆深坑，俯不见底，罡6风乍至，几假翰7飞去。

【注释】

1少林寺：在少室山北面，背倚五乳峰，少林河从寺前流过。该寺始建于北魏，孝昌三年（527）印度僧人菩提达摩在此首传禅宗，少林寺成为中国佛教禅宗的祖庭，且以传授少林派拳术著称。

2墀（chí）：台阶上面的空地。

3点滓：指些许玷污。

4屐：泛指鞋，此处指足迹。

5手与足代匮：脚不够用以手来助力或手脚并用，此处形容行进艰难。代匮，谓匮乏时取以代用。

6罡（ɡānɡ）：高空之强风。

7翰：此处指羽毛。

【译文】

二十三日　云雾完全散去。进正殿，拜完佛，攀登南寨。南寨是少室山绝顶，高度与太室山相等，但峰峦陡峭挺拔，享有“九鼎莲花”之盛名。低伏环绕在少室山后面的是九乳峰，峰峦向东蜿蜒伸去，和太室山相连，少室山北面就是少林寺。少林寺十分庄严华丽，庭院中新旧碑刻繁密地排列成行，都很完好。台阶两侧的两棵松树，高大雄壮而且整齐，如同用尺量裁过一样。少室山横着屹立在寺前，抬头看不到山顶，游人像面对墙壁而立，于是有人就认为少室山的景致从远处看更美。

我昨天傍晚进寺时，就打听登少室山的路，都说雪深路断，肯定去不了。一般情况，在晴朗的天气登山最好。我登太室山时，云烟雾气弥漫，有人认为是山神拒绝游客，却不知道太室山雄伟高大，恰好只需露出半面。如果少室山的优美之处在于山石云雾互相掩映，即使有微小的云霞，它的美难道会被玷污吗？今天则十分晴朗，巧遇这样的机会，有什么能够阻止我登山呢！于是从寺南渡过山涧登山，走六七里，抵达二祖庵。到这里山忽然泥土全无，截然变成了石头，石崖往下坠落，形成深坑。坑的半腰有泉，泉水越过岩石，飞速下泻，也用“珠帘”命名。我拄着拐杖独自往前走，愈下去愈没有路，很久才到崖底。山岩比不上卢岩洞雄伟开阔，但幽深峻峭却超过卢岩洞。岩下的深潭清澈碧绿，凝结的积雪堆积在四周。又往上走，到炼丹台。台三面悬空，一面斜靠青翠的崖壁，台上有亭，名“小有天”，游人的足迹，从来没有到达过这里。过了此地都是从石头山脊上仰面笔直攀登，两旁高险的石崖有万仞高，石脊悬挂在其中几乎没有一寸土，手足竭尽全力地交替使用才得以向上攀登。

一共七里，才登上大峰。大峰的地势宽阔平坦，刚才都是陡直的岩石，现在又截然变成了土。从草丛荆棘中莽撞地往南攀登，大约五里，就登上南寨顶，屏蔽在岩石上的土到这里这才完全消失。南寨其实是少室山的北顶，就少林寺而言，才是南寨。原来少室山顶从中裂开，横断为南北两部分，北顶像屏风伸展，南顶像利刃排列峙立，两座山顶前沿相距仅八尺到一丈，中间是深谷，陡直下陷如同用刀剖开一样。两边山崖相夹，从底部奇特地耸起一座山峰，高出群峰之上，就是所谓的摘星台了，位于少室山的正中央。绝顶和北部山崖若即若离，彼此间断开不能越过。俯身看绝顶下面，有一丝相连。我脱掉衣服从那里走过去，登上绝顶，南顶的九峰如森林一般峙立在前面，北顶的半壁屏障横列在后面，东西两面都是深坑，俯身看不见底，高空中的狂风忽然刮来，令人几乎像羽毛那样乘风飞去。

从南寨东北转，下土山，忽见虎迹大如升。草莽中行五六里，得茅庵。击石炊所携米为粥，啜1三四碗，饥渴霍然2去。倩3庵僧为引龙潭道。下一峰，峰脊渐窄，土石间出，棘蔓翳之，悬枝以行，忽石削万丈，势不可度。转而上跻，望峰势蜿蜒处趋下，而石削复如前。往复不啻4数里，乃迂过一坳，又五里而道出，则龙潭沟也。仰望前迷路处，危崖欹石5，俱在万仞峭壁上。流泉喷薄其中，崖石之阴森崭嶻6者，俱散成霞绮。峡夹涧转，两崖静室如蜂房燕垒。凡五里，一龙潭沉涵凝碧，深不可规以丈。又经二龙潭，遂出峡，宿少林寺。

【注释】

1啜（chuò）：吃或喝。

2霍然：迅速消失的样子。

3倩（qìnɡ）：请，恳求。

4不啻（chì）：不仅，不止。

5欹（qī）石：倾斜的岩石。

6嶻（jié）：挺立貌，高峻貌。

【译文】

沿南寨往东北转，下达土山，忽然看见老虎足迹大处如升。在草丛中行进五六里，见到一处茅庵，用打火石取火，把带来的米煮成粥，喝了三四碗，饥渴迅速消失。请庵中的僧人为我指引去龙潭的路。下一座峰，峰脊渐渐狭窄，土石交互出现，荆棘藤蔓覆盖，悬垂在树枝上得以前行，忽然石崖耸立万丈，必定不可越过。转而向上攀登，从峰势蜿蜒处往下走，但岩石又像前面一样陡然突立。来来回回不止数里，才迂回绕过一道山坳，又走五里后才来到路上，这就是龙潭沟了。仰望刚才迷路之处，陡峭的崖壁、倾斜的岩石，都在万仞高的绝壁上。清流从中喷涌而出，高峻阴森的崖石，全都散成了绮丽的云霞。峡谷夹着山涧转，两边崖上的静室如同蜂房燕窝一样。共走了五里，一处幽静碧绿的龙潭，深得无法丈量。又经过两处龙潭，于是走出峡谷，住在少林寺。

二十四日　从寺西北行，过甘露台，又过初祖庵1。北四里，上五乳峰，探初祖洞。洞深二丈，阔杀之2，达摩3九年面壁处也。洞门下临寺，面对少室。地无泉，故无栖者。下至初祖庵，庵中供达摩影石。石高不及三尺，白质黑章，俨然胡僧立像。中殿六祖4手植柏，大已三人围，碑言自广东置钵中携至者。夹墀二松亚少林。少林松柏俱修伟，不似岳庙偃仆盘曲，此松亦然。下至甘露台，土阜矗起，上有藏经殿。下台，历殿三重，碑碣5散布，目不暇接。后为千佛殿，雄丽罕匹。出饭瑞光上人舍。策骑趋登封道，过轘辕岭，宿大屯。

【注释】

1初祖庵：又称“达摩面壁庵”，位于少林寺西北，北宋宣和七年（1125）为纪念初祖达摩而建。

2阔杀之：此处指宽度逊于深度。

3达摩：菩提达摩的简称。相传为南天竺人，南朝宋末航海到广州，梁武帝迎至金陵，与之谈佛理。后往北魏，住嵩山少林寺，被认为是中国佛教禅宗的始祖。

4六祖：指慧能，唐代僧人。本姓卢，生于南海新兴（今属广东），为中国佛教禅宗的实际创立者，被尊为禅宗第六祖。弘扬“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顿教法门，对中国佛教以及禅宗的弘化具有深远的意义。

5碑碣：碑刻的统称。方者为碑，圆者为碣，后多混用。

【译文】

二十四日　从寺西边往北行，经过甘露台，又经过初祖庵。往北四里，登上五乳峰，探游初祖洞。洞有二丈深，宽不到二丈，是达摩面壁九年的地方。洞门下对少林寺，正对少室山。地下没有泉水，所以没人居住。往下到初祖庵，庵中供奉着达摩影石。影石不到三尺高，白色的质地、黑色的花纹，俨然一幅胡僧站立的影像。中殿中有六祖慧能亲手种的柏树，已经有三人围抱粗了，碑文记载说，树是慧能放在钵中从广东带到这里来的。台阶两侧的两棵松树比少林寺的松树小一些。少林寺的松柏都是挺拔雄伟，不像中岳庙的仰倒、匍匐而盘曲，这里的松柏也是这样的。下到甘露台，土山矗立，山上有藏经殿。从甘露台下去，经过三层殿宇，各种碑刻遍布，令人目不暇接。后面有千佛殿，其雄壮华丽，少有匹敌者。出殿到僧人瑞光房中吃饭。挥鞭赶马走上去登封的路，经过轘辕岭，在大屯住宿。

二十五日　西南行五十里，山冈忽断，即伊阙1也，伊水南来经其下，深可浮数石舟。伊阙连冈，东西横亘，水上编木桥之。渡而西，崖更危耸。一山皆劈为崖，满崖镌佛2其上。大洞数十，高皆数十丈。大洞外峭崖直入山顶，顶俱刊小洞，洞俱刊佛其内。虽尺寸之肤，无不满者，望之不可数计。洞左，泉自山流下，汇为方池，余泻入伊川。山高不及百丈，而清流淙淙不绝，为此地所难。伊阙摩肩接毂3，为楚、豫大道，西北历关、陕。余由此取西岳道去。

【注释】

1伊阙：即今河南省洛阳市区南约2公里处的龙门。两山对峙，伊水中流，如天然门阙，故称。

2满崖镌佛：此即著名的龙门石窟，始凿于北魏，断续营造达四百多年。主要洞窟在河西，以唐代所凿奉先寺佛像为最大。

3摩肩接毂（ɡǔ）：肩挨着肩，车轮挨着车轮，形容人多拥挤。

【译文】

二十五日　往西南行五十里，山冈忽然被劈断，这就是伊阙山。伊水从南边流来经过山下，水深可以浮起载重数石的船。伊阙山相连的山冈，从东往西横贯，伊水上架有木桥。渡水到西岸，崖壁更加陡峭、高耸。一座山都劈成崖壁，整个崖壁上全部雕刻有佛像。有几十个大洞，高达数十丈。大洞外峭壁直插山顶，顶上都凿有小洞，洞中都雕刻有佛像。即使是一尺一寸大小的表层，也都雕满了佛像，看上去无法计算。山洞左边，泉水从山上流下来，汇聚成方池，多余的水泻入伊水中。伊阙山高不过百丈，却有源源不断的淙淙清流，这在当地很难得。伊阙人挤着人，车挨着车，是湖北、河南之间的大道，西北通向潼关、陕西。我从这里取道去西岳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