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霞客游记：庐山奇景一览

【导读】

庐山又名匡山、匡庐，位于江西省九江市庐山市境内。庐山以雄、奇、险、秀闻名于世，素有“匡庐奇秀甲天下”之誉。水流在河谷发育裂点，形成许多急流与瀑布，最为著名的三叠泉瀑布，落差达155米，有“不到三叠泉，不算庐山客”的说法。徐霞客在万历四十六年（1618）八月十八日，坐船至今江西九江，前往庐山游览。二十三日从北麓上山，历经五日，游览了庐山主要景点。他为一览庐山奇景，舍弃大路，而走石门涧。其间，两次游览石门，绕道游遍五老峰，从不同角度欣赏山间美景，做到“全收其胜”。

戊午1，余同兄雷门2、白夫，以八月十八日至九江。易小舟，沿江南入龙开河3，二十里，泊李裁缝堰。登陆，五里，过西林寺，至东林寺4。寺当庐山之阴，南面庐山，北倚东林山。山不甚高，为庐之外廊。中有大溪，自东而西，驿路界其间，为九江之建昌孔道。寺前临溪，入门为虎溪桥，规模甚阔，正殿夷毁，右为三笑堂。

【注释】

1戊午：明万历四十六年，即1618年。

2雷门：徐应震，字长卿，号雷门，江苏江阴人，徐霞客的族兄。

3龙开河：指湓江。源出今江西瑞昌西南的清湓山，东流穿过九江西部，北经湓浦口流入长江。

4东林寺：位于江西九江庐山西北麓，北距九江市16公里，东距庐山牯岭街50公里。因处于西林寺以东，故名东林寺。东林寺建于东晋太元九年（384），为庐山上历史悠久的寺院之一。东林寺是佛教净土宗（又称莲宗）的发源地。

【译文】

戊午年，我和兄长雷门、白夫，在八月十八日来到九江。换乘小船，沿江向南进入龙开河，走了二十里，停在李裁缝堰。上岸后，走五里，经过西林寺，来到东林寺。东林寺位于庐山北麓，向南面朝庐山，北面靠着东林山。山不是很高，是庐山的外廊。中间有一条大溪，自东向西流淌，驿道在山与溪水之间隔着，是九江府到建昌的交通要道。东林寺前临溪流，进门后是虎溪桥，规模特别大，正殿毁弃成了平地，右边是三笑堂。

十九日　出寺，循山麓西南行。五里，越广济桥，始舍官道，沿溪东向行。又二里，溪回山合，雾色霏霏1如雨。一人立溪口，问之，由此东上为天池大道，南转登石门，为天池寺之侧径。余稔知石门2之奇，路险莫能上，遂倩其人为导，约二兄径至天池相待。遂南渡小溪二重，过报国寺，从碧条香蔼中攀陟五里，仰见浓雾中双石屼立3，即石门也。一路由石隙而入，复有二石峰对峙。路宛转峰罅，下瞰绝涧诸峰，在铁船峰旁，俱从涧底矗耸直上，离立咫尺，争雄竞秀，而层烟叠翠，澄映四外。其下喷雪奔雷，腾空震荡，耳目为之狂喜。门内对峰倚壁，都结层楼危阙。徽人邹昌明、毕贯之新建精庐，僧容成焚修其间。从庵后小径，复出石门一重，俱从石崖上，上攀下蹑，磴穷则挽藤，藤绝置木梯以上。如是二里，至狮子岩4。岩下有静室。越岭，路颇平。

【注释】

1霏霏：雨雪烟云盛密的样子。

2石门：石门涧，位于庐山西麓，素称庐山西大门。因天池山、铁船峰对峙如门，内有瀑布垂落而得名。

3屼（wù）立：如山峰般稳固挺立。

4狮子岩：位于庐山石涧峡谷内，形如蹲踞的狮子。

【译文】

十九日　出了东林寺，沿着山麓向西南行走。五里后，越过广济桥，才舍弃官道，沿着溪水向东行进。又走二里，溪流回环，山峦四合，浓雾如雨。见有一人立在溪口，向他问路，说从此东上是去天池的大路，向南转登石门是去天池寺一侧的小路。我熟知石门的奇特，道路艰险上不去，便请他当向导，与两位兄长相约走小路到天池寺等待。于是向南渡过两条小溪，经过报国寺，从绿树香云中攀登五里，抬头望见浓雾中有两块石头挺立，这就是石门了。一路从石缝进去，又有两座石峰相对屹立。道路在山缝中曲折蜿蜒，向下俯瞰深涧和群峰，在铁船峰附近的山峰，都是从涧底矗立高耸，直上霄汉，并排而立，相隔咫尺，争雄竞秀，而层层烟雾和重峦叠翠，清澈明净地掩映在四周。石门下边激流如同喷雪奔雷，在空中翻腾，震荡山谷，眼睛和耳朵为之狂喜。石门内面对山峰倚靠绝壁，都修建了高楼和高阙。徽州人邹昌明、毕贯之新建的精舍，有僧人荣成在其中修行。从庵后小路，再走出一道石门，都是在石崖上面，上攀下踩，石阶没有了就拉着藤条，藤条没有了就放置木梯往上爬。像这样走了二里，来到狮子岩。岩石下有静室。翻过山岭，路很平缓。

再上里许，得大道，即自郡城1南来者。历级而登，殿已当前，以雾故不辨。逼之，而朱楹彩栋，则天池寺也，盖毁而新建者。由右庑2侧登聚仙亭，亭前一崖突出，下临无地，曰文殊台。出寺，由大道左登披霞亭。亭侧岐路东上山脊。行三里，由此再东二里，为大林寺3；由此北折而西，曰白鹿升仙台；北折而东，曰佛手岩。升仙台三面壁立，四旁多乔松，高帝御制周颠4仙庙碑在其顶，石亭覆之，制甚古。佛手岩穹然轩峙5，深可五六丈，岩端石岐横出，故称“佛手”。循岩侧庵右行，崖石两层，突出深坞，上平下仄，访仙台遗址也。台后石上书“竹林寺”三字。竹林为匡庐幻境，可望不可即；台前风雨中，时时闻钟梵声，故以此当之，时方云雾迷漫，即坞中景亦如海上三山6，何论竹林？还出佛手岩，由大路东抵大林寺。寺四面峰环，前抱一溪。溪上树大三人围，非桧非杉，枝头着子累累，传为宝树，来自西域，向有二株，为风雨拔去其一矣。

【注释】

1郡城：指九江府治所德化县城。

2庑（wǔ）：走廊。

3大林寺：位于庐山大林峰，和西林寺、东林寺并称庐山“三大名寺”。

4周颠：元末明初人，十四岁的时候，得了发疯的怪病，在南昌集市上讨饭，嘴里说着乱七八糟的话，人称周颠。曾协助朱元璋讨伐陈友谅，陈友谅被剿灭后，朱元璋派人到庐山去找周颠，始终没有找到，传言周颠已经成仙。洪武二十六年（1393），朱元璋亲自写了《周颠仙传》《赤脚僧诗》，记录下关于周颠的故事，并下令将诗文刻碑立于庐山。

5轩峙：高高屹立。6海上三山：古代神话传说中海上的三座山，为神仙居住的地方，名曰蓬莱、方丈、瀛洲。

【译文】

再往上走一里左右，遇见大路，是从郡城往南的路。沿着石阶攀登，大殿已在前方，由于大雾所以看不清楚。靠近后，才看见红色的柱子和彩绘的栋梁，这就是天池寺了，是毁坏后新建成的。从右侧走廊登上聚仙亭，亭前有一处突出的山崖，下临高空，叫文殊台。出寺后，走大路向左登上披霞亭。亭子一侧有岔路向东通往山脊。前行三里，再由此向东走二里，便到了大林寺；由此折向北再往西走，就到了白鹿升仙台；折向北再往东走，就是佛手岩。升仙台三面壁立，四周多有高大的松树，太祖高皇帝御制的《周颠升仙碑》在台顶，有石亭覆盖着石碑，制式特别古朴。佛手岩深阔屹立，有五六丈深，岩石前端的石头分岔横出，所以称为“佛手”。沿着佛手岩侧面的寺庵向右走，两层石崖从深深的石坞中突出来，上层平坦，下层狭窄，是访仙台遗址。台后的岩石上写着“竹林寺”三个字。竹林寺是庐山中的幻境，可望不可即；台前风雨之中，时常能听到敲钟诵经之声，所以称其为竹林寺。当时云雾弥漫，即便山坞中的景色也如同海上三神山，何必再论说竹林寺呢？回来走到佛手岩，由大路向东抵达大林寺。寺庙四面环山，前方有溪水围绕。溪边的大树要三个人环抱，不是桧树也不是杉树，枝头结着累累果实，相传是棵宝树，来自西域，从前有两株，其中一棵被风雨拔掉了。

二十日　晨雾尽收。出天池，趋文殊台。四壁万仞，俯视铁船峰，正可飞舄1。山北诸山，伏如聚蚁。匡湖洋洋山麓，长江带之，远及天际。因再为石门游，三里，度昨所过险处，至则容成方持贝叶2出迎，喜甚，导余历览诸峰。上至神龙宫右，折而下，入神龙宫。奔涧鸣雷，松竹荫映，山峡中奥寂境也。循旧路抵天池下，从岐径东南行十里，升降于层峰幽涧；无径不竹，无阴不松，则金竹坪也。诸峰隐护，幽倍天池，旷则逊之。复南三里，登莲花峰3侧，雾复大作。是峰为天池案山4，在金竹坪则左翼也。峰顶丛石嶙峋，雾隙中时作窥人态，以雾不及登。

【注释】

1飞舄：可乘以飞行的仙鞋。此处指凌空飞翔。

2贝叶：古印度人用贝多罗树的叶子书写佛经，故代指佛经。

3莲花峰：位于庐山北麓。因山顶有好几个小峰攒簇就像一瓣瓣莲花，故得名。

4案山：又称迎砂，是指穴山与朝山之间的山，与案山相对为远者则为朝山。

【译文】

二十日　清晨的雾气都收敛起来。走出天池寺，赶到文殊台。四面绝壁有万仞高，俯视铁船峰，正可以飞过去。北面群山，如同聚在一起的蚂蚁一样低伏着。匡庐山下围绕着众多湖泊，长江如带，一直延伸至天边。于是，我打算再去石门游玩，走了三里，越过昨天走过的险要之地，到后只见容成正拿着佛经出门相迎，十分高兴，引导我将各座山峰都游历一番。向上走到神龙宫右侧，又折向下，进入神龙宫。奔流的涧水声如雷鸣，松竹覆映，真是山涧峡谷隐秘寂静之处啊。沿着旧路走到天池下，从小路向东南走十里，在层层山峰和幽深的山涧中上上下下；没有哪条路没有竹子，没有哪处树荫不是覆映着松树，这边是金竹坪。群峰隐护，比天池寺还要倍加幽深，但是不及天池寺空旷。再向南走三里，登上莲花峰侧面，大雾再次弥漫。莲花峰是天池寺的案山，对金竹坪来说就是左翼了。山顶丛石嶙峋，在浓雾缝隙中时常露出窥视人的姿态，因为雾太大而来不及攀登。

越岭东向二里，至仰天坪，因谋尽汉阳1之胜。汉阳为庐山最高顶，此坪则为僧庐之最高者。坪之阴，水俱北流从九江；其阳，水俱南下属南康。余疑坪去汉阳当不远，僧言中隔桃花峰，尚有十里遥。出寺，雾渐解。从山坞西南行，循桃花峰东转，过晒谷石，越岭南下，复上则汉阳峰也。先是遇一僧，谓峰顶无可托宿，宜投慧灯僧舍，因指以路。未至峰顶二里，落照盈山，遂如僧言，东向越岭，转而西南，即汉阳峰之阳也。一径循山，重嶂幽寂，非复人世。里许，蓊然2竹丛中得一龛，有僧短发覆额，破衲赤足者，即慧灯也，方挑水磨腐。竹内僧三四人，衣履揖客，皆慕灯远来者。复有赤脚短发僧从崖间下，问之，乃云南鸡足山僧。灯有徒，结茅于内，其僧历悬崖访之，方返耳。余即拉一僧为导，攀援半里，至其所。石壁峭削，悬梯以度，一茅如慧灯龛。僧本山下民家，亦以慕灯居此。至是而上仰汉阳，下俯绝壁，与世夐3隔矣。暝色已合，归宿灯龛。灯煮腐相饷，前指路僧亦至。灯半月一腐，必自己出，必遍及其徒。徒亦自至，来僧其一也。

【注释】(www.xing528.com)

1汉阳：指汉阳峰，是庐山第一高峰，海拔1474米，虽不及五老峰奇险，但雄伟高大，气势非凡。

2蓊（wěnɡ）然：草木繁密的样子。

3夐（xiònɡ）：远。

【译文】

越过山岭向东走二里，来到仰天坪，因而打算把汉阳峰的美景看完。汉阳峰是庐山最高的山顶，仰天坪又是僧舍所在的最高处。仰天坪的北面，水都是向北流向九江；它的南边，水都是向南流向南康。我怀疑仰天坪距离汉阳峰应该不远，僧人说中间还隔着桃花峰，尚有十里之遥。走出寺庙，雾气渐渐散开。从山坞向西南走，沿着桃花峰向东转，路过晒谷石，翻越山岭南下，再往上走便是汉阳峰了。之前遇到一位僧人，说山顶没有住的地方，可以到慧灯和尚的僧房中投宿，并指示了道路。还没到山顶二里处，夕阳洒满群山，就照僧人所言，向东翻越山岭，再转向西南，便到了汉阳峰的南面。只见一条小路沿着山，重峦叠嶂，幽深寂静，不像是人世间。走了约一里，在繁茂的竹林中发现一座佛龛，有位僧人短发盖着额头，穿着破烂衣服，光着脚，便是慧灯了，他正在挑水磨豆腐。竹林里有三四位僧人，穿戴整齐对着来客作揖，都是仰慕慧灯远道而来的。还有一位赤脚短发的僧人从山崖间走下，问他，说是云南鸡足山的和尚。慧灯有个徒弟，在山里搭建了茅棚，这位僧人翻过悬崖前去拜访，刚返回。我随即拉住一位僧人当向导，攀援了半里，才到慧灯徒弟的茅棚。石壁陡峭如同刀削，悬挂梯子才得以翻越，只见一个茅棚类似慧灯的佛龛。僧人本是山下居民，也是仰慕慧灯才到此居住。到这里后，向上仰视汉阳峰，向下俯瞰绝壁，真是远离人世啊。夜色降临，我们回去投宿慧灯的佛龛。慧灯煮豆腐款待，此前指路的僧人也来了。慧灯半个月磨一次豆腐，必定要亲自操劳，必定要遍及他的徒弟。徒弟也会自行前来，来的和尚就是其中之一。

二十一日　别灯，从龛后小径直跻汉阳峰。攀茅拉棘，二里，至峰顶。南瞰鄱湖1，水天浩荡。东瞻湖口，西盼建昌，诸山历历，无不俯首失恃。惟北面之桃花峰，铮铮比肩，然昂霄逼汉，此其最矣。下山二里，循旧路，向五老峰2。汉阳、五老，俱匡庐南面之山，如两角相向，而犁头尖3界其中，退于后，故两峰相望甚近。而路必仍至金竹坪，绕犁头尖后，出其左胁，北转始达五老峰，自汉阳计之，且三十里。余始至岭角，望峰顶坦夷，莫详五老面目。及至峰顶，风高水绝，寂无居者。因遍历五老峰，始知是山之阴，一冈连属；阳则山从绝顶平剖，列为五枝，凭空下坠者万仞，外无重冈叠嶂之蔽，际目甚宽。然彼此相望，则五峰排列自掩，一览不能兼收，惟登一峰，则两旁无底。峰峰各奇，不少让，真雄旷之极观也！

【注释】

1鄱（pó）湖：即鄱阳湖。中国最大淡水湖，位于江西北部。

2五老峰：地处庐山东南，因山的绝顶被垭口所断，分成并列的五个山峰，仰望俨若席地而坐的五位老翁，故称“五老峰”。它根连鄱阳湖，峰尖触天，海拔1436米，虽高度略低于汉阳峰，但雄奇却过之，为全山形势最雄伟奇险之胜景。

3犁头尖：位于庐山岭西，汉阳峰、五老峰两峰如两角相对，而犁头尖正界其中，如一柄锋利的犁头，在天际耕耘。

【译文】

二十一日　辞别慧灯后，从佛龛后面的小路一直上登汉阳峰。拽着茅草拉着荆棘，走了二里，来到峰顶。向南可以俯瞰鄱阳湖，水天一色，浩荡无垠。向东眺望湖口，向西遥望建昌，群山历历在目，无不失去了依凭，纷纷低头。只有北面的桃花峰刚强不屈，可以与汉阳峰比肩。然而昂首直逼霄汉的，汉阳峰是最高的了。下山二里，顺着原路走向五老峰。汉阳峰、五老峰都在庐山南面，如同两只犄角相对，而犁头尖介于两者之间，退在后面，所以两座山峰看起来十分靠近。而道路必须仍要走到金竹坪，绕到犁头尖后面，从其左侧出来，向北转才能到达五老峰，从汉阳峰计算路程，将近有三十里。我刚到岭角，便望见峰顶十分平坦，但看不清五老峰全貌。等来到峰顶，风很大，没有水流，寂然无人。于是走遍五老峰，才知道山北有一座山冈相连接；山南则是从山顶平剖开来，裂为五座山峰，凌空下坠万仞，外边没有重山叠嶂遮蔽，视野十分开阔。然而，彼此互相观望，则是五座山峰并排，互相遮挡，一眼望去不能尽收眼底，只有登上一座山峰，两旁看不到底。每座山峰各有奇特之处，互不相让，真是雄伟壮阔的极致景观啊！

仍下二里，至岭角。北行山坞中，里许，入方广寺，为五老新刹。僧知觉甚稔1三叠2之胜，言道路极艰，促余速行。北行一里，路穷，渡涧。随涧东西行，鸣流下注乱石，两山夹之，丛竹修枝，郁葱上下；时时仰见飞石，突缀其间，转入转佳。既而涧旁路亦穷，从涧中乱石行，圆者滑足，尖者刺履。如是三里，得绿水潭。一泓深碧，怒流倾泻于上，流者喷雪，停者毓黛3。又里许，为大绿水潭。水势至此将堕，大倍之，怒亦益甚。潭前峭壁乱耸，回互逼立，下瞰无底，但闻轰雷倒峡之声，心怖目眩，泉不知从何坠去也。于是涧中路亦穷，乃西向登峰。峰前石台鹊起，四瞰层壁，阴森逼侧4。泉为所蔽，不得见，必至对面峭壁间，方能全收其胜。乃循山冈，从北东转。二里，出对崖，下瞰，则一级、二级、三级之泉，始依次悉见。其坞中一壁，有洞如门者二，僧辄指为竹林寺门云。顷之，北风自湖口吹上，寒生粟起5，急返旧路，至绿水潭。谛观之，上有洞翕然6下坠。僧引入其中，曰：“此亦竹林寺三门之一。”然洞本石罅夹起，内横通如“十”字，南北通明，西入似无底止。出，溯溪而行，抵方广，已昏黑。

【注释】

1稔（rěn）：熟悉。

2三叠：即三叠泉，古人称“匡庐瀑布，首推三叠”，誉为“庐山第一奇观”。由大月山、五老峰的涧水汇合，从大月山流出，经过五老峰背，由北崖悬口注入大盘石上，又飞泻到二级大盘石，再喷洒至三级盘石，形成三叠，势如奔马，声若洪钟。瀑布分三叠，各异其趣，古人描绘曰：“上级如飘云拖练，中级如碎石摧冰，下级如玉龙走潭。”

3毓（yù）黛：指潭中的积水呈青黑色。毓，孕育。

4逼侧：迫近，拥挤。

5粟起：指皮肤受寒起鸡皮疙瘩。

6翕（xī）然：凹陷貌。

【译文】

仍然下山，走了二里来到岭角。向北在山坞中行走大概一里，便进入方广寺，这是五老峰新修的寺庙。僧人知觉对三叠泉的盛况十分熟悉，说道路极为艰险，催促我赶快去。向北走了一里，没了路，渡过山涧。沿着山涧东岸向西走，水流激鸣，向下冲入乱石中，两岸有山夹着，一丛丛竹子长着长长的枝条，上下掩映，郁郁葱葱；时时抬头看见岩石凌空，突出点缀在山崖间，转进去景色愈发秀丽。继而山涧旁的路也走完了，从溪流中的乱石间前行，圆的滑脚，尖的刺鞋。像这样走了三里，到了绿水潭。一潭深绿色的清水，怒奔的水流从上倾泻而下，飞流的水花如同白雪喷溅，潭中的积水呈青黑色。又走了约一里，是大绿水潭。水势到了这个地方即将下坠，比之前的绿水潭要大一倍，水流的冲击更加猛烈。水潭四周峭壁杂乱耸立，回环矗立，向下俯视深不见底，只听到激流倾泻发出雷鸣般的轰响，心惊目眩，泉水不知从何处坠落。于是山涧里的路也没了，就向西边登山。山前有一座石台突起，四面俯瞰都是层层崖壁，阴森狭窄。泉水被山崖遮挡起来看不见，一定要到对面的峭壁间才能一览全貌。于是顺着山冈，从北向东转。走了二里，来到对面的山崖，往下瞧，则一级、二级、三级的泉水，才依次都看见。山坞中的一处石壁上，有两个像门一样的洞，僧人就指着说那是竹林寺的门。顷刻间，北风从湖口吹上来，寒气顿生，直起鸡皮疙瘩，急忙沿原路返回，到绿水潭。详细观察，上面有个凹陷的洞，仿佛要坠下。僧人带我进去，说：“这也是竹林寺三道门之一。”然而山洞本来是石缝夹起来形成的，内部横向连通如同一个“十”字，南北通明，往西似乎走不到头。出洞后，沿着溪流前行，抵达方广寺时，天已昏黑。

二十二日　出寺，南渡溪，抵犁头尖之阳。东转下山，十里，至楞伽院侧。遥望山左胁，一瀑从空飞坠，环映青紫，夭矫滉漾1，亦一雄观。五里，过栖贤寺，山势至此始就平。以急于三峡涧2，未之入。里许，至三峡涧。涧石夹立成峡，怒流冲激而来，为峡所束，回奔倒涌，轰振山谷。桥悬两岩石上，俯瞰深峡中，迸珠戛玉3。过桥，从岐路东向，越岭趋白鹿洞4。路皆出五老峰之阳，山田高下，点错民居。横历坡陀5，仰望排嶂者三里，直入峰下，为白鹤观。又东北行三里，抵白鹿洞，亦五老峰前一山坞也。环山带溪，乔松错落。出洞，由大道行，为开先道。盖庐山形势，犁头尖居中而少逊，栖贤寺实中处焉；五老左突，下即白鹿洞；右峙者，则鹤鸣峰也，开先寺当其前。于是西向循山，横过白鹿、栖贤之大道，十五里，经万松寺，陟一岭而下，山寺巍然南向者，则开先寺也。从殿后登楼眺瀑，一缕垂垂，尚在五里外，半为山树所翳，倾泻之势，不及楞伽道中所见。惟双剑崭崭众峰间，有芙蓉6插天之态；香炉一峰，直山头圆阜耳。从楼侧西下壑，涧流铿然泻出峡石，即瀑布下流也。瀑布至此，反隐不复见，而峡水汇为龙潭，澄映心目。坐石久之，四山暝色，返宿于殿西之鹤峰堂。

【注释】

1滉漾（huànɡ yànɡ）：指水浮动荡漾。

2三峡涧：位于庐山南麓栖贤谷地中，因其“受大小支流九十九派，水行石间，声如雷霆，拟于三峡之险”，故称。

3迸珠戛玉：形如珠溅，声如击玉。

4白鹿洞：位于庐山五老峰南麓。唐贞元元年（785），洛阳人李渤、李涉兄弟隐居庐山，渤养白鹿自娱，人称白鹿先生。南唐升元四年（940），李善道、朱弼等人在白鹿洞置田聚徒讲学，称为“庐山国学”。宋初，扩为书院，与睢阳、石鼓、岳麓并称四大书院。

5坡陀：不平的山坡。

6芙蓉：此处代指宝剑。

【译文】

二十二日　出了方广寺，向南渡过溪流，抵达犁头尖的南面。向东转下山，走十里，来到楞伽院。遥望山的左侧，一条瀑布从空飞落，环绕映照着青紫色的山景，水流屈曲闪动，也是一处雄壮的景观。再走五里，经过栖贤寺，山势到此才开始平缓。因为我着急去三峡涧，就没进去。走了约一里，来到三峡涧。山涧是由岩石夹立而成，激流奔涌而来，被山峡束缚，回旋倒涌，轰鸣声震彻山谷。桥悬挂在两座岩石上，俯瞰深谷，水花如珠溅，声如击玉。过了桥，从岔路往东走，翻过山岭前往白鹿洞。路都在五老峰的南面，山间田地高低错落，点缀着民居。横向穿过山坡，抬头望着并列耸立如同屏障的山峰，走了三里，直接走到山峰下，就来到白鹤观。又向东北走三里，抵达白鹿洞，也是五老峰前的一处山坞。山前环绕的溪流像一条带子，高大的松树错落其间。出了白鹿洞，从大道走，是去开先寺的路。大致庐山的形势，犁头尖居中而稍稍靠后，栖贤寺实际上位于正中；五老峰向左突出，下边就是白鹿洞；右边高耸的是鹤鸣峰，开先寺在它前面。于是我向西沿着山路走，横穿白鹿洞、栖贤寺的大路，走了十五里，经过万松寺，登上一座山岭下来，见有座巍然面朝南的山寺，便是开先寺。从殿后登楼眺望瀑布，只见垂下一条线，还在五里之外，一半被山间树木挡住了，瀑布倾泻之势，不如去楞伽院路上看到的。只有双剑峰崭然耸立众山之间，有宝剑插在天上的姿态；香炉峰只是山头圆圆的土山罢了。从楼的侧边向西下到山谷中，溪流从峡谷岩石间流出，清脆悦耳，这便是瀑布下游了。瀑布至此，反而隐藏不见，而峡谷中的水汇聚为龙潭，澄澈映照，赏心悦目。坐在石头上很长时间，四周群山暮色降临，便返回住在大殿西侧的鹤峰堂。

二十三日　由寺后侧径登山。越涧盘岭，宛转山半。隔峰复见一瀑，并挂瀑布之东，即马尾泉也。五里，攀一尖峰，绝顶为文殊台。孤峰拔起，四望无倚，顶有文殊塔。对崖削立万仞，瀑布轰轰下坠，与台仅隔一涧，自巅至底，一目殆无不尽。不登此台，不悉此瀑之胜。下台，循山冈西北溯溪，即瀑布上流也。一径忽入，山回谷抱，则黄岩寺据双剑峰下。越涧再上，得黄石岩。岩石飞突，平覆如砥。岩侧茅阁方丈，幽雅出尘。阁外修竹数竿，拂群峰而上，与山花霜叶，映配峰际。鄱湖一点，正当窗牖。纵步溪石间，观断崖夹壁之胜。仍饭开先，遂别去。

【译文】

二十三日　由寺后侧面小路登山。越过山涧绕过山岭，在半山腰转着走。隔着山峰又看见一条瀑布，并排悬挂在瀑布东边的，就是马尾泉了。走五里，爬上一座尖峰，绝顶上是文殊台。一座孤峰拔地而起，四面没有倚靠，山顶有文殊塔。对面的山崖壁立万仞，瀑布轰鸣下落，与文殊台只隔着一条山涧，从山顶到涧底，一览无余。不登上文殊台，不能完全欣赏瀑布的盛况。下来后，顺着山冈西北溯流而上，就是瀑布的上游了。沿着一条小路进去，忽然山峰回绕，抱着山谷，只见黄岩寺背靠在双剑峰下。穿越山涧再上去，便到达黄石岩。岩石突出空中，平坦下覆，像块磨刀石。岩石一侧有一丈见方的楼阁，优雅脱俗。小阁外有数根修长的竹子，在群峰之上轻轻摇动，与山花霜叶在山间交相辉映。鄱阳湖的一点波光，正对着窗户，信步行走在山石溪流间，观看断崖绝壁的美景。仍然在开先寺吃饭，然后告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