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霞客游黄山，记录九天游览，观赏绮丽风景

【导读】

黄山有“天下第一奇山”之誉，位于今安徽省南部黄山市境内，有72峰，主峰莲花峰海拔1864.8米，与光明顶、天都峰并称三大主峰。黄山原名“黟山”，因峰岩青黑，遥望苍黛而名。后因传说轩辕黄帝曾在此炼丹，故改名为“黄山”。黄山代表景观有“五绝三瀑”，五绝为：奇松、怪石、云海、温泉、冬雪；三瀑为：人字瀑、百丈泉、九龙瀑。本篇为徐霞客万历四十四年（1616）二月游览黄山的记录，从初三日至十一日，历时九天。徐霞客曾两次游览黄山，他赞叹：“薄海内外之名山，无如徽之黄山。登黄山，天下无山，观止矣！”被后人引申为“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

初二日　自白岳1下山，十里，循麓2而西，抵南溪桥。渡大溪3，循别溪，依山北行。十里，两山峭逼如门，溪为之束。越而下，平畴4颇广。二十里，为猪坑。由小路登虎岭，路甚峻。十里，至岭。五里，越其麓。北望黄山诸峰，片片可掇5。又三里，为古楼坳。溪甚阔，水涨无梁，木片弥布一溪，涉之甚难。二里，宿高桥。

【注释】

1白岳：即齐云山，位于今安徽省黄山市休宁县城西约15公里处，古称白岳。与黄山南北相望，风景绮丽，素有“黄山白岳甲江南”之誉。因最高峰廊崖“一石插天，与云并齐”而得名。

2麓（lù）：山脚。

3大溪：即横江，又称白鹤溪，是新安江又一条大的支流，位于左岸，发源于黄山南麓。

4平畴：平坦的田野。

5掇（duō）：拾取，摘取。

【译文】

初二日　从白岳下山，行走十里，沿着山脚向西走，便抵达南溪桥。渡过横江，沿着其支流靠着山麓向北行进。走了十里，但见两边的山峭拔紧逼，仿佛两扇门一样，溪流被山崖夹在中间。越过山口往下走，平坦的田野广阔无垠。又走了二十里，到达猪坑。从小路登上虎岭，路途甚为险峻。走了十里，来到岭上。继续走五里，越过山麓，向北可以眺望黄山群峰，一片片的似乎能够摘取。又走了三里，达到古楼坳。溪水十分宽广，溪水上涨没有桥梁，木片遍布水面，涉水十分艰难。走了二里路，在高桥住宿。

初三日　随樵者行，久之，越岭二重，下而复上，又越一重。两岭俱峻，曰双岭。共十五里，过江村。二十里，抵汤口1，香溪、温泉诸水所由出者。折而入山，沿溪渐上，雪且没趾。五里，抵祥符寺。汤泉2在隔溪3，遂俱解衣赴汤池。池前临溪，后倚壁，三面石甃4，上环石如桥。

汤深三尺，时凝寒5未解，而汤气郁然6，水泡池底汩汩起，气本香冽。黄贞父7谓其不及盘山，以汤口、焦村孔道，浴者太杂遝8也。浴毕，返寺。僧挥印引登莲花庵，蹑雪循涧以上。涧水三转，下注而深泓者，曰白龙潭。再上而停涵9石间者，曰丹井10。井旁有石突起，曰“药臼”，曰“药铫”。11宛转随溪，群峰环耸，木石掩映12。如此一里，得一庵，僧印我13他出，不能登其堂。堂中香炉及钟鼓架，俱天然古木根所为。遂返寺宿。

【注释】

1汤口：汤口镇，位于黄山南缘，是入山的门户。

2汤泉：即黄山温泉，又名朱砂泉。

3隔溪：此处指祥符寺对面的溪流。

4石甃（zhòu）：用石头垒砌池壁。

5凝寒：严寒。

6郁然：此处指水汽浓重的样子。

7黄贞父：黄汝亨，字贞父，浙江钱塘人，明万历二十六年进士，官至江西布政司参议，是著名的书法家、文学家。

8杂遝（tà）：即杂沓，众多杂乱的样子。

9停涵：停蓄沉浸。

10丹井：位于黄山虎头岩，为岩石上的一圆穴，相传黄帝曾在此炼制丹药，故称。

11铫（diào）：一种有柄及嘴的小锅。

12掩映：彼此遮掩，互相映照。

13印我：莲花庵僧人法号。

【译文】

初三日　跟随樵夫一起前行，走了很长时间，翻过两重山岭，先下再上，又越过一重山岭。两座山都十分险峻，名叫双岭。一共走了十五里，途中路过江村。又走了二十里，抵达汤口，香溪和温泉等溪流都从此发源。从汤口曲折前行进到山里，沿着溪流渐渐上行，积雪快没过了脚。走了五里，便抵达祥符寺。汤泉在对面的溪流处，于是便解开衣服跳入温泉池中。水池前临溪流，后靠崖壁，三面都用石板铺砌，上边环绕的石头像座桥。

热水深三尺，当时寒气还没有消散，而温泉热气蒸腾，水池底部汩汩地冒水泡，水汽气味清香。黄贞父认为此地温泉比不上盘山的，因为汤口和焦村都位于交通要道，洗浴的人太多太杂的缘故。洗完澡，都返回寺院。僧人挥印引路攀登莲花庵，众人踩着雪沿着山涧往上走。涧水转了三圈，向下注入深深的潭里，名叫白龙潭。再向上，积蓄在岩石间的水叫丹井。井旁有石头突起，名叫“药臼”“药铫”。随着溪流曲折前进，只见群山环绕耸立，草木山石彼此遮掩，互相映照。这样走了一里路，见到一座小庙。僧人印我有事外出，因而我们无法登堂参观。佛堂中的香炉以及钟鼓架，都是由天然的古树根制成。于是一行人便返回祥符寺过夜。

初四日　兀坐1听雪溜2竟日。

初五日　云气甚恶，余强卧至午起。挥印言慈光寺颇近，令其徒引。过汤池，仰见一崖，中悬鸟道3，两旁泉泻如练。余即从此攀跻4上，泉光云气，撩绕衣裾5。已转而右，则茅庵上下，磬韵6香烟，穿石而出，即慈光寺也。寺旧名硃砂庵。比丘为余言：“山顶诸静室，径为雪封者两月。今早遣人送粮，山半，雪没腰而返。”余兴大阻，由大路二里下山，遂引被卧。

【注释】

1兀（wù）坐：危坐，端坐。此处指独自静坐。

2雪溜：雪融化时的滴水。

3鸟道：比喻险峻的山路，只有飞鸟可以通行。

4攀跻（jī）：攀登。

5衣裾：衣服的前后襟。

6磬韵：击磬的声音，代指诵经伴奏之声。

【译文】

初四日　独自静坐，整日听雪水融化滴落之声。

初五日　阴云密布，天气十分恶劣，我勉强躺到中午才起床。挥印说慈光寺离这儿很近，派他的徒弟领路。走过汤池，仰面望见一座山崖，半山腰悬着一条险峻的小路，两旁的泉水飞泻而下，如同白色的丝带。我便从此处向上攀登，泉水映照光辉夹杂着云气，围绕撩拨人的前后衣襟。不一会儿向右转，只见上下都是茅草搭的小庙，梵呗声混杂着香烟穿过岩石飘出来，这里便是慈光寺了。寺院旧名朱砂庵。庙里的和尚对我说：“通往山顶各静室的小路，被大雪封堵两个月了。今天早上派人过去送粮，走到半山腰，积雪没过了人的腰，送粮的人只好返回。”我的游兴大减，经大路走了二里下山，拉起被子便躺下睡觉。

初六日　天色甚朗。觅导者各携筇1上山。过慈光寺，从左上，石峰环夹，其中石级为积雪所平，一望如玉。疏木茸茸2中，仰见群峰盘结，天都3独巍然4上挺。数里，级愈峻，雪愈深，其阴处冻雪成冰，坚滑不容着趾。余独前，持杖凿冰，得一孔置前趾，再凿一孔，以移后趾。从行者俱循此法得度。上至平冈，则莲花5、云门诸峰，争奇竞秀，若为天都拥卫者。由此而入，绝6危崖，尽皆怪松悬结。高者不盈丈，低仅数寸，平顶短鬣7，盘根虬干8，愈短愈老，愈小愈奇，不意奇山中又有此奇品也！松石交映间，冉冉僧一群从天而下，俱合掌言：“阻雪山中已三月，今以觅粮勉到此。公等何由得上也？”且言：“我等前海9诸庵，俱已下山，后海山路尚未通，惟莲花洞可行耳。”

已而，从天都峰侧攀而上，透峰罅10而下，东转即莲花洞路也。余急于光明顶11、石笋矼12之胜，遂循莲花峰而北。上下数次，至天门13。两壁夹立，中阔摩肩，高数十丈，仰面而度，阴森悚骨。其内积雪更深，凿冰上跻，过此得平顶，即所谓前海也。由此更上一峰，至平天矼14，矼之兀突独耸者，为光明顶。由矼而下，即所谓后海也。盖平天矼阳为前海，阴为后海，乃极高处，四面皆峻坞15，此独若平地。前海之前，天都、莲花二峰最峻，其阳属徽之歙16，其阴属宁之太平17。

【注释】

1筇（qiónɡ）：古书中记载的一种实心、节高的竹子，可以制作手杖。

2茸茸：柔细浓密的样子。

3天都：即天都峰，位于黄山东南部，海拔1810米，是黄山三大主峰（天都峰、莲花峰、光明顶）中最险峻者。

4巍（wēi）然：形容山或建筑物雄伟的样子。

5莲花：莲花峰是黄山第一高峰，海拔1864.8米。莲花峰峻峭高耸，气势雄伟。因主峰突兀，小峰簇拥，俨若新莲初开，仰天怒放，故名。

6绝（yǎn）：极高的山峰。

7鬣（liè）：此处指松针。

8虬（qiú）干：盘绕弯曲的枝干。

9前海：黄山有五大云海，莲花峰、天都峰以南为南海，也称前海；狮子峰、始信峰以北为北海，也称后海。徐霞客则将平天矼以南称为前海，以北称为后海。

10峰罅（xià）：山岩的裂缝。

11光明顶：黄山的主峰之一，位于黄山中部，海拔1841米，为黄山第二高峰。顶上平坦而高旷，可观东海奇景、西海群峰。因为这里高旷开阔，日光照射久长，故名光明顶。由于地势平坦，所以是黄山看日出、观云海的最佳地点之一。

12石笋矼（ɡānɡ）：石笋矼在黄山始信峰与仙人峰之间。其上怪石参差，犹如雨后春笋。矼，山巅拱起的大石梁。

13天门：即天门坎，位于天都峰与横云岩之间，两面奇峰入云，上山的道路就从中间穿过，犹如跨入“天门”的门坎，故名。

14平天矼：其实就是光明顶的余脉。横亘在黄山中部，成为黄山前后山的分界。矼南是天海和前海。矼北为后海。矼西有石柱峰、石床峰、双笋峰和薄刀诸峰，东端为光明顶，有炼丹峰、石门峰诸峰。

15峻坞：险峻山峰间的凹地。

16徽之歙（shè）：徽州府的歙县（今属安徽）。

17宁之太平：宁国府太平县（今安徽黄山市黄山区）。

【译文】

初六日　天气非常晴朗。找来向导，各自带着竹杖上山。经过慈光寺，从左面上山，石峰环绕夹立，山上的石阶都被积雪填平了，一眼望去如同白玉。在白茸茸的稀疏草木丛中仰望，只见群峰盘绕，天都峰巍然独立高耸。走了数里，台阶越发陡峭，积雪也更深，背阴处积雪被冻成冰，坚硬湿滑不能落脚。我独自走在前面，手持竹杖凿冰，凿出一个孔放下前脚，再凿出一个孔以便挪动后脚。同行的人都照我这个办法才得以走过去。上到平缓的山冈，只见莲花、云峰诸峰争奇斗秀，好像是天都峰的护卫。从此地入山，只见在高耸的山峰和陡峭的崖壁间，全都盘结着奇形怪状的松树。高的不过一丈，低的仅有数寸，树顶平平，松针短小，树根盘曲，越短的越老，越小的越奇特，真没想到奇山之中又有这种奇异的树种！在松树与山石交相辉映之间，一群僧人缓缓地从天而降，都合着手掌说：“我们被大雪阻挡在山里已经有三个月了，今天因为寻觅粮食勉强到此地。诸公是从哪里上来的？”还说：“我们前海各庵的人都已经下山了，后海的山路还没有通，只有到莲花洞的路可以走。”(www.xing528.com)

过了不久，一行人从天都峰侧面攀登而上，穿过山峰间的缺口往下，向东转就是去莲花洞的路了。我急于想看光明顶、石笋矼等名胜，便沿着莲花峰向北走。几番上下，来到天门。两面的石壁夹立，中间宽阔的地方摩着人的肩膀，高达几十丈，仰起头走过去，阴森可怖，使人毛骨悚然。天门内的积雪更深，在冰上凿出小洞往上爬，走过去就到了一处平缓的山顶，便是所谓的前海了。从此处再登上一座山峰，便到了平天矼，矼上突兀独耸的地方便是光明顶。从矼上下来，就到了所谓的后海。原来平天矼的南面是前海，北面是后海，是最高的地方，四面都是险峻的凹地，唯独此处像一块平地。前海的前方，天都、莲花二峰最为险峻，山的南面属于徽州府的歙县，山的北面属于宁国府的太平县。

余至平天矼，欲望光明顶而上。路已三十里，腹甚枵1，遂入矼后一庵。庵僧俱踞石向阳。主僧曰智空，见客色饥，先以粥饷2，且曰：“新日太皎，恐非老晴。”因指一僧谓余曰：“公有余力，可先登光明顶而后中食3，则今日犹可抵石笋矼，宿是师处矣。”余如言登顶，则天都、莲花并肩其前，翠微4、三海门环绕于后，下瞰绝壁峭岫5，罗列坞中，即丞相原6也。顶前一石，伏而复起，势若中断，独悬坞中，上有怪松盘盖。余侧身攀踞其上，而浔阳踞大顶相对，各夸胜绝。

下入庵，黄粱已熟。饭后，北向过一岭，踯躅7菁莽8中，入一庵，曰狮子林，即智空所指宿处。主僧霞光，已待我庵前矣。遂指庵北二峰曰：“公可先了此胜。”从之。俯窥其阴，则乱峰列岫，争奇并起。循之西，崖忽中断，架木连之，上有松一株，可攀引而度，所谓接引崖9也。度崖，空石罅而上，乱石危缀间，构木为室，其中亦可置足，然不如踞石下窥更雄胜耳。下崖，循而东，里许，为石笋矼。矼脊斜亘，两夹10悬坞中，乱峰森罗，其西一面，即接引崖所窥者。矼侧一峰突起，多奇石怪松。登之，俯瞰壑中，正与接引崖对瞰11，峰回岫转，顿改前观。下峰，则落照拥树，谓明晴可卜，踊跃12归庵。霞光设茶，引登前楼。西望碧痕一缕，余疑山影。僧谓：“山影夜望甚近，此当是云气。”余默然，知为雨兆也。

【注释】

1枵（xiāo）：空虚，饿肚子。

2饷：用饭食款待。

3中食：此处指午饭。

4翠微：即翠微峰，位于黄山西北端，此峰上下松林密布，郁郁葱葱，青翠欲滴，故名。

5峭岫（xiù）：陡峭的峰峦。

6丞相原：即丞相源。相传南宋右丞相程元凤曾在此读书，故名。

7踯躅（zhí zhú）：徘徊不前。

8菁（jīnɡ）莽：茂密的草木丛。

9接引崖：位于黄山始信峰渡仙桥。

10两夹：指接引崖与石笋矼在山坞中交相绵延。

11瞰：从高处向下看。

12踊跃：犹跳跃，欢欣鼓舞貌。

【译文】

我来到平天矼，望着光明顶还想往上爬。已经走了三十里路，肚子很饿，于是走进天平矼后面的一座小庵。庵里的僧人都坐在石头上晒太阳。住持和尚名叫智空，见来客面带饥色，先拿粥给我们吃，并且说：“刚出来的太阳太白亮了，恐怕不会晴很久。”于是指着一位僧人对我说：“您如果还有余力，可以先登光明顶而后再来吃中饭，那么今天还可以抵达石笋矼，住在这位法师那里就可以。”我按他说的登上光明顶，只见天都峰、莲花峰并排在前，翠微峰、三海门环绕在后，向下俯瞰，悬崖绝壁和陡峭的山峦罗列在山坞之中，这就是丞相原。光明顶前边有块石头，先低伏而后耸起，好像从中间断开的样子，独自悬在山坞中，上面有怪松盘绕覆盖。我侧着身子爬到上面坐着，而浔阳坐在山顶与我相对，各自夸赞这绝妙的胜景。

下来走回庵中，黄粱饭已经熟了。吃过饭，向北翻越一座山岭，徘徊在茂密的草丛中，又走进一座寺庵，名为狮子林，即是智空之前所指的住宿处。住持和尚名为霞光，已经站在庵前等我了。他指着庵北两座山峰说：“您可以先去欣赏这处名胜。”我听从了他的建议。俯身窥视山的北面，只见群峰乱布、山峦杂列，各自争奇并立。沿着山峰向西走，山崖忽然从中间断开，架起木头连接两边，山上有一棵松树，可以攀上爬过去，这就是所谓的接引崖了。翻过山崖，穿过岩石缝隙往上走，在乱石危崖间，架起木头代替岩石，其中也可以落脚行走，然而不如坐在岩石上向下窥视更为雄伟壮观。走下来，沿着山崖往东走，约有一里，便是石笋矼。石笋矼的山脊倾斜绵延，接引崖与石笋矼在山坞中交相绵延，夹在高悬的山坞间，杂乱的山峰罗列其中，西面就是从接引崖看到的地方。石笋矼侧面一座山峰突起，多有奇石怪松。登上去，俯瞰山涧沟壑，正好与接引崖对视。山峦回转，先前的景观顿时改变。走下山，只见落日的余晖环抱树林，我认为可以预料明天为晴天了，便欢欣踊跃回到庵中。霞光法师摆上茶水，领我登上前楼。向西望去，但见一缕碧绿的痕迹，我怀疑是山影。僧人说：“山影在夜里望去很近，这应该是云气。”我默不作声，心知这是下雨的征兆。

初七日　四山雾合。少顷，庵之东北已开，西南腻甚1，若以庵为界者，即狮子峰亦在时出时没间。晨餐后，由接引崖践雪下。坞半一峰突起，上有一松，裂石而出，巨干高不及二尺，而斜拖曲结，蟠翠2三丈余，其根穿石上下，几与峰等，所谓“扰龙松”是也。攀玩移时，望狮子峰已出，遂杖而西。是峰在庵西南，为案山3。二里，蹑其巅，则三面拔立坞中，其下森峰列岫，自石笋、接引两坞迤逦4至此，环结又成一胜。登眺间，沉雾渐爽5，急由石笋矼北转而下，正昨日峰头所望森阴径也。群峰或上或下，或巨或纤，或直或欹6，与身穿绕而过。俯窥辗顾7，步步生奇，但壑深雪厚，一步一悚。

行五里，左峰腋一窦8透明，曰“天窗”。又前，峰旁一石突起，作面壁状，则“僧坐石”也。下五里，径稍夷，循涧而行。忽前涧乱石纵横，路为之塞。越石久之，一阙新崩，片片欲堕，始得路。仰视峰顶，黄痕一方，中间绿字宛然可辨，是谓“天牌”，亦谓“仙人榜”。又前，鲤鱼石；又前，白龙池，共十五里。一茅出涧边，为松谷庵旧基。再五里，循溪东西行，又过五水，则松谷庵矣。再循溪下，溪边香气袭人，则一梅亭亭9正发，山寒稽雪10，至是始芳。抵青龙潭，一泓深碧，更会两溪，比白龙潭势既雄壮，而大石磊落11，奔流乱注，远近群峰环拱，亦佳境也。还餐松谷，往宿旧庵。余初至松谷，疑已平地，及是询之，须下岭二重，二十里方得平地，至太平县共三十五里云。

【注释】

1腻甚：指雾气非常凝滞厚重。

2蟠翠：指松树枝干苍翠蜿蜒。

3案山：又称迎砂，是指穴山与朝山之间的山，与案山相对较远者则为朝山。

4迤逦（yǐ lǐ）：曲折连绵。

5爽：舒朗。

6欹（qī）：歪向一边。

7辗顾：回头看。

8窦（dòu）：孔洞。

9亭亭：指耸立，明亮美好貌。

10稽（jī）雪：使雪停留。

11磊落：此处指山石众多委积貌。

【译文】

初七日　四面群山云雾聚合。过了一会儿，寺庵东北方的雾已经散开，西南方的雾仍十分浓，好像是以寺庵为界限，即便是狮子峰也时隐时现。吃过早饭，由接引崖踏雪而下。山坞半腰处有座山峰突起，上边有棵松树，从岩石裂缝中长出，巨大的树干高不到二尺，而树枝斜拖，弯曲盘结，枝干苍翠蜿蜒有三丈多，树根穿过石头上下生长，几乎与山峰长度相等，这就是所谓的“扰龙松”。我爬上去玩赏了一会儿，望见狮子峰已经从云雾中显露出来，于是拄着拐杖向西行。这座山峰在寺庵的西南，是案山。走了二里，登上峰顶，只见山峰的三面挺拔矗立在山坞中，山下群峰并列，自石笋矼、接引崖两处山坞绵延至此，环绕盘结又形成一处胜景。登高远眺，浓雾渐渐舒展开，急忙从石笋矼北转向下行，正是昨天在峰头望见的阴森小路。群峰或高或低，或粗或细，或直或歪，身在其中穿行，绕着前进。俯仰回视，步步都有奇特的景致，但是山谷幽深，积雪深厚，每走一步都十分惊悚。

走了五里，左侧山峰一旁有一个孔洞透着光亮，叫作“天窗”。又继续向前，山峰旁有一块突起的岩石，呈面壁的样子，就是“僧坐石”。下行五里，路稍微平缓了些，沿着山涧前行。忽然前方的山涧乱石纵横，路被堵住了。翻越这片石头费了很长时间。有一处刚崩塌的缺口，片片碎石好像要掉下来，这才找到路。仰视峰顶，只见一条黄色的痕迹，中间的绿字仿佛可以识别，这就是“天牌”，也称“仙人榜”。再往前是鲤鱼石，再往前是白龙池，一共走了十五里。一间茅屋出现在山涧旁，是松谷庵的旧址。再走五里，沿着溪水东岸向西前行，渡过五条溪流，便到了松谷庵。再沿着溪流而下，溪边香气袭人，原来是一株梅树亭亭玉立，鲜花怒放，山里严寒积雪，到这里才有花的芬芳。抵达青龙潭，一片深绿色的潭水，再加上与两条溪流相汇，比白龙潭水势还要雄壮，而且还有众多杂乱的大石头，水流奔涌乱流，远处和近处的群山环绕拱卫，也是一处佳境。返回在松谷庵吃饭，回到松谷庵旧址住宿。我最初来到松谷庵，怀疑已经到了平地，到后问询，才知道还要往下走两重山岭，二十里后才到平地，而到太平县城总共有三十五里路。

初八日　拟寻石笋奥境1，竟为天夺，浓雾迷漫。抵狮子林，风愈大，雾亦愈厚。余急欲趋炼丹台2，遂转西南。三里，为雾所迷，偶得一庵，入焉。雨大至，遂宿此。

初九日　逾午，少霁3。庵僧慈明，甚夸西南一带峰岫不减石笋矼，有“秃颅朝天”“达摩面壁”诸名。余拉浔阳蹈乱流至壑中，北向即翠微诸峦，南向即丹台诸坞，大抵可与狮峰竞驾4，未得比肩石笋也。雨踵至5，急返庵。

【注释】

1奥境：指隐秘微妙的景观。

2炼丹台：位于黄山炼丹峰前，宽广平坦，可容纳万人。

3霁（jì）：雨后或雪后转晴。

4竞驾：两马并跑，指并驾齐驱，不相上下。

5踵至：接踵而来。

【译文】

初八日　打算寻找石笋矼隐秘之处，竟然被上天夺去机会，浓雾弥漫。抵达狮子林，风越来越大，雾也越来越厚。我急着想赶到炼丹台，就转向西南。走了三里，被雾迷了路，偶然发现一座寺庵，便进去了。暴雨来临，只好在此处住宿。

初九日　过了中午，天气稍微转晴。寺庵的僧人慈明，极力夸耀西南一带的山峰景色不比石笋矼差，有“秃颅朝天”“达摩面壁”等名号。我便拉着浔阳踏着乱流来到山谷中，向北走就是翠微诸峰，向南走就是炼丹台等山坞，大体上可以与狮子峰并驾齐驱，并不能与石笋矼比肩。雨接踵而至，我们急忙返回寺庵。

初十日　晨雨如注，午少停。策杖二里，过飞来峰，此平天矼之西北岭也。其阳坞中，峰壁森峭，正与丹台环绕。二里，抵台。一峰西垂，顶颇平伏。三面壁翠合沓1，前一小峰起坞中，其外则翠微峰、三海门蹄股拱峙2。登眺久之。东南一里，绕出平天矼下。雨复大至，急下天门。两崖隘肩，崖额飞泉，俱从人顶泼下。出天门，危崖悬叠，路缘崖半，比后海一带森峰峭壁，又转一境。“海螺石”即在崖旁，宛转酷肖，来时忽不及察，今行雨中，颇稔3其异，询之始知。已趋大悲庵，由其旁复趋一庵，宿悟空上人处。

【注释】

1合沓：重叠。

2蹄股拱峙：此处形容翠微峰与三海门犹如兽类一样，蹲着看守丹台。

3稔（rěn）：熟悉，了解。

【译文】

初十日　早晨大雨如注，中午渐渐停了。拄着拐杖前行二里，经过飞来峰，这是平天矼西北处的山岭。其南面在山坞中，石壁森然峭立，正好与炼丹台相环绕。走了二里，抵达炼丹台。一座山峰向西倾斜，山顶十分平缓。三面青翠的石壁层层重叠，前方一座小山峰在山坞间耸起，山坞外围，翠微峰、三海门像野兽一样拱卫着。登上山顶眺望了很久。向东南走了一里，绕行到平天矼下面。大雨再次降临，急忙下走到天门。两侧的山崖狭窄，要擦着肩膀经过，山崖顶端飞流的泉水从众人头顶泼下。走出天门，危崖层叠高悬，沿着石崖的半山腰走，与后海一带的森峰峭壁相比，又转为另一种境界。“海螺石”就在山崖旁，弯弯曲曲很像海螺，来时匆忙，来不及观察，如今在雨中行走，对它奇异的形态十分熟悉，询问后才知道。随后赶往大悲庵，由其一侧又赶到一座寺庵，住宿在悟空上人那里。

十一日　上百步云梯。梯磴1插天，足趾及腮2，而磴石倾侧岈3，兀兀4欲动，前下时以雪掩其险，至此骨意俱悚。上云梯，即登莲花峰道。又下转，由峰侧而入，即文殊院、莲花洞道也。以雨不止，乃下山，入汤院，复浴。由汤口出，二十里抵芳村，十五里抵东潭，溪涨不能渡而止。黄山之流，如松谷、焦村，俱北出太平；即南流如汤口，亦北转太平入江；惟汤口西有流，至芳村而巨，南趋岩镇，至府西北与绩溪会。

【注释】

1磴（dènɡ）：石阶。

2足趾及腮：指人登云梯时，前面人的脚趾能碰到后面人的腮帮子。形容天梯极为陡直。

3岈：深邃空广貌。

4兀兀：高耸矗立。

【译文】

十一日　攀爬百步云梯。云梯石阶直插天际，攀登时前面人的脚趾几乎碰到了后面人的腮帮子，而且石阶倾斜，矗立在高空好像要松动，此前下来时，因为积雪掩盖了它的险峻，到此时身体和精神都很恐惧。上了云梯，就是登上了去莲花峰的路。又向下转，经莲花峰一侧进去，就到了去文殊院、莲花洞的路。由于雨下个不停，于是下山，进入祥符寺温泉再次洗浴。从汤口出来，二十里后抵达芳村，十五里后抵达东潭，因溪水上涨过不去，便停下来。黄山的溪流，如松谷、焦村，都是从北流往太平县；即便南流的，如汤口，也是转向北，流到太平县后流入长江；只有汤口西边有条溪水，流到芳村水量增大，往南流向岩镇，流至徽州府西北与绩溪汇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