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在这一卷里，葛洪所要回答的是如何修求神仙之道和着力解决修求神仙之道与现实社会的矛盾。他认为，要求得神仙，关键在于宝精、行气和服食丹药这三个方面；同时，还需要阅读优秀的道书，选择明智的老师引导，博闻而体要，再加上勤奋，才能少走弯路修成神仙。为了既能修仙又不影响社会活动的正常进行，葛洪提出了儒道双修的思想，即内修神仙之道，外行修齐治平，这是他为了缓解出世与入世尖锐矛盾而设想的两全其美的方法，只是一种理想的准则。在葛洪的理想准则中，内道外儒二者是有轻重之分的。葛洪自己承认，他也是深患儒家入世的艰难才弃儒从道，通过修炼神仙之道，才深知神仙之学的精深博大和乐趣。内道重于外儒，应该像他那样沉情于神仙之道，才算是真正处理好了内道和外儒的关系。在本卷中，葛洪还列举了大量怪异事物来论证圣人所不言而现实存在的有很多很多，不单神仙一事。
【原文】
或问曰：人道多端，求仙至难，非有废也，则事不兼济。艺文之业，忧乐之务，君臣之道，胡可替乎？抱朴子答曰：要道不烦，所为鲜耳。但患志之不立，信之不笃，何忧于人理之废乎？长才者兼而修之，何难之有？内宝养生之道，外则和光于世，治身而身长修，治国而国太平。以六经训俗士，以方术授知音，欲少留则且止而佐时，欲升腾则凌霄而轻举者，上士也；自持才力，不能并成，则弃置人间，专修道德者，亦其次也。
【译文】
有人问道：人世间的事务多种多样，而求仙问道极其艰难，如果没有偏废，诸事就不能兼而顾之。文章经典的研习，忧愁欢乐的事务，君臣礼义之道，难道有什么可以替代的吗？抱朴子回答说：主要的道术并不繁琐，因为需要做的方面很少罢了。只担心立志不够坚定，信心还不实足，哪里用得着忧患人情事理的荒废呢？才华横溢的人兼修并治，又会有什么困难呢？内则珍视养生之道，外则含蕴藏而不露。修身养性，则身体常葆青春；治理国家，则天下太平长安。用六经教授凡夫俗人，用方术传示志同道合者。想暂且留在世上，就留下辅佐时事；想立刻升腾飞天，就飞上云霄畅游仙境，这样的人就属于上等的道士。凭借自己的才智和能力，是不能够兼修儒业与道术的，就放弃世俗的事务，专心一意地修养道德，这样的人属于次一等的了。
【原文】
昔黄帝荷四海之任，不妨鼎湖之举；彭祖为大夫八百年，然后西适流沙；伯阳为柱史，宁封为陶正，方回为闾士，吕望为太师，仇生仕于殷，马丹官于晋；范公霸越而泛海，琴高执笏于宋康，常生降志于执鞭，庄公藏器于小吏。古人多得道而匡世，修之于朝隐，盖有余力故也。何必修于山林，尽废生民之事，然后乃成乎？亦有心安静默，性恶喧哗，以纵逸为欢，以荣任为戚者，带索蓝缕，茹草操耜，玩其三乐，守常待终，不营苟生，不惮速死，辞千金之聘，忽卿相之贵者，无所修为，犹常如此，况又加之以知神仙之道，其亦必不肯役身于世矣。各从其志，不可一概而言也。
【译文】
过去黄帝肩负着治理天下的重任，并没有妨碍他在鼎湖升天成仙；彭祖作了八百年的大夫，然后才西行到流沙国成了仙人；老子作过柱史，宁封作过陶正，方回当过闾士，吕望当过太师，仇生在殷商作过官，马丹在晋朝作过官，范蠡佐助越王完成霸业后乘船泛海离去，琴高曾作过宋康王的舍人，阴长生屈尊为先生执鞭驾车，庄子深藏大器而任漆园小吏。古人有很多都是得了道术仍不忘匡正世事，在朝在野都从事修炼，大概是尚有余力的缘故吧。何必一定到深山密林中去修炼，从而全然废弃民生世务，然后才得以成仙呢？也有心性喜欢安静沉默，厌恶喧哗吵闹，把逍遥安逸作为快乐，把高官厚禄视为悲哀的人。他们破衣烂带，食草亲耕，玩赏着人生的三乐，平静地等待着死亡，不勉强苟且地生存，不害怕早到的死亡，谢绝千金的聘请，忽视卿相的尊贵，没有修养，没有作为，这样的人尚且常常如此，何况再加上知晓神仙之道，那他们肯定更加不会去为世俗的事务而劳累其身体了。人各有志，不可一概而论。
【原文】
抱朴子曰：世之谓一言之善，贵于千金然，盖亦军国之得失，行己之臧否耳。至于告人以长生之诀，授之以不死之方，非特若彼常人之善言也，则奚徒千金而已乎？设使有困病垂死，而有能救之得愈者，莫不谓之为宏恩重施矣。今若按仙经，飞九丹，水金玉，则天下皆可令不死，其惠非但活一人之功也。黄老之德，固无量矣，而莫之克识，谓为妄诞之言，可叹者也！
【译文】
抱朴子说：世人所谓良言一句，胜过千金，大概是指的国家军事的成败，个人立身的得失罢了。至于把长生的秘决告诉他人，把不死的方法传授他人，那就不只是像平常人那样的良言忠告了，岂止只胜千金而已？假设有得了重病行将死亡的人，而又有人能把他治好救活，就没有人不称颂后者的宏大恩德了。现在如果按照仙经上记载的方法，炼制九转神丹，制造金液玉液，就可以让普天下的人都不会死亡，这种恩惠就不止是救人一命的功劳所能比拟的。黄帝、老子的功德，本来就是无法估量的，但却没有人能够真正认识到这一点，还要说这是虚诞荒谬的言论，实在可叹啊！
【原文】
抱朴子曰：欲求神仙，唯当得其至要。至要者，在于宝精、行气，服一大药便足，亦不用多也。然此三事，复有浅深，不值明师，不经勤苦，亦不可仓卒而尽知也。虽云行气，而行气有数法焉；虽曰房中，而房中之术近有百余事焉；虽言服药，而服药之方略有千条焉。初以授人，皆从浅始，有志不怠，勤劳可知，方乃告其要耳。
【译文】
抱朴子说：要想求得神仙，必须获得最根本的要点。最根本的要点就是宝精、行气和服食仙丹大药就足够了，也不必用太多的方法。然而宝精、行气和服食仙药这三件事，又有深浅程度的差别，如果遇不到明达的师傅，不经过勤苦的修炼，也是不可能一下子就彻底明白的。虽说是行气，但行气也有好多种方法；虽说是房中术，但房中术也有近百余种；虽说是服药，而服药的方子就有上千种之多。开始教授他人，都是从浅显发端，等他立了大志，毫不懈怠，让人能看到他的勤奋辛苦时，才可以告诉他那些要旨。
【原文】
故行气或可以治百病，或可以入瘟疫，或可以禁蛇虎，或可以止疮血，或可以居水中，或可以行水上，或可以辟饥渴，或可以延年命。其大要者，胎息而已。得胎息者，能不以鼻口嘘吸，如在胞胎之中，则道成矣。初学行气，鼻中引气而闭之，阴以心数至一百二十，乃以口微吐之，及引之，皆不欲令己耳闻其气出入之声，常令入多出少，以鸿毛著鼻口之上，吐气而鸿毛不动为候也。渐习转增其心数，久久可以至千，至千则老者更少，日还一日矣 。
【译文】
说到行气，有的可以治愈百病，有的可以进入瘟疫，有的可以禁制蛇虎，有的可以疗疮止血，有的可以居住水中，有的可以行走水上，有的可以解除饥渴，有的可以延长寿命。其中最大的要点，就是胎息罢了。掌握了胎息方法的人，可以不用鼻子、嘴巴呼吸，如同处在胎胞中一样，这样，胎息之术就学成了。初学行气的人，用鼻腔吸气，然后紧闭，心里默默数数，数到一百二十下时，再用嘴巴慢慢吐出来，吸气和吐气，注意都不能让自己的耳朵听到出气吸气的声音，经常使进的气多而出的气少，用鸿雁的羽毛放到鼻子嘴唇上，以吐气时羽毛不动为标准。慢慢练习，渐渐增加闭气时用心数数的数目，时间长了可以增加到一千下，能数到一千下时，就可以使老人返回童年，一天比一天年轻。
【原文】
夫行气当以生气之时，勿以死气之时也。故曰仙人服六气，此之谓也。一日一夜有十二时，其从半夜以至日中六时为生气，从日中至夜半六时为死气，死气之时，行气无益也。善用气者，嘘水，水为之逆流数步；嘘火，火为之灭；嘘虎狼，虎狼伏而不得动起；嘘蛇虺，蛇虺蟠而不能去。若他人为兵刃所伤，嘘之血即止；闻有为毒虫所中，虽不见其人，遥为嘘祝我之手，男嘘我左，女嘘我右，而彼人虽在百里之外，即时皆愈矣。又中恶急疾，但吞三九之气，亦登时差也。但人性多躁，少能安静以修其道耳。
【译文】
行气应当在活气时辰进行，而不要在死气时辰进行，过去说仙人服食六气，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一天一夜共有十二个时辰，从半夜到中午的六个时辰属于活气时辰，从中午到半夜的六个时辰属于死气时辰，在死气时辰里行气，是没有什么好处的。善于运气的人，向水嘘气，水就会向后倒流数步；向火嘘气，火就会熄灭；向虎狼嘘气，虎狼就会趴下不得动弹；向毒蛇嘘气，毒蛇就会蜷缩不得离开。如果有人被兵器刺伤，向伤口嘘气，血流会马上止住；听说有人被毒虫咬伤，即使看不见那个人，只需远远地为他祝愿，对着自己的手嘘气，如果那个人是男的，就嘘自己的左手，如果那个人是女的，就嘘自己的右手，那个人虽然远在百里之外，也会马上痊愈的。又假如得了紧急的恶症，只需吞咽身体里的盛阳之气，也会即刻痊愈。然而人的性情大都烦燥好动，很少有人能够安安静静地修炼这种道术罢了。
【原文】
又行气大要，不欲多食，及食生菜肥鲜之物，令人气强难闭。又禁恚怒，多恚怒则气乱。既不得溢，或令人发咳，故鲜有能为者也。予从祖仙公，每大醉及夏天盛热，辄入深渊之底，一日许乃出者，正以能闭气胎息故耳。
【译文】
再就是行气最大的禁讳是不要多食，若吃的菜肴太新鲜肥腻，就会使人气盛而难闭。同时，还要禁忌发狠发怒，过多地发狠发怒，就会使元气紊乱。既然不能使元气顺畅地流散，有时就会令人咳嗽，因此，很少有人能够成功地运行元气的。我的从祖父仙公，每当大醉或夏天酷暑难耐的时候，都要潜到深渊底下去，一天左右才出来，这正是因为他能够闭气胎息的缘故。
【原文】
房中之法十余家，或以补救伤损，或以攻治众病，或以采阴益阳，或以增年延寿。其大要在于还精补脑之一事耳。此法乃真人口口相传，本不书也。虽服名药，而复不知此要，亦不得长生也。人复不可都绝阴阳，阴阳不交，则坐致壅瘀之病。故幽闭怨旷，多病而不寿也。任情肆意，又损年命。唯有得其节宣之和，可以不损。若不得口诀之术，万无一人为之而不以此自伤煞者也。玄、素、子都、容成公、彭祖之属，盖载其粗事，终不以至要者著于纸上者也。志求不死者，宜勤行求之。余承师郑君之言，故记以示将来之信道者，非臆断之谈也。余实复未尽其诀矣。一涂之道士，或欲专守交接之术，以规神仙，而不作金丹之大药，此愚之甚矣。
【译文】
房中术有十多家说法，有的用来补救伤损，有的用来攻治众病，有的用来采阴壮阳，有的用来延年益寿。其根本的要点还在于归还精蕴、补养脑子这一件事而已。这种法术是得道的真人口耳相传流传下来的，本来是没有记载的。虽然服食了名贵的大药，但若还不懂得房中术的要点的话，也是不能长生的。人们也不能完全断绝阴阳相交，如果阴阳不交，就会引起闭塞不通的毛病。所以那些幽闭起来不嫁不娶的男女，大都多病而不得长寿。但若要放纵情欲，又会减损寿命。只有达到节制与宣泄的和谐统一，才可以不受损伤。如果不得其口诀要领，那么一万个人中没有一个人不因为阴阳交合而导致自我毁伤的。玄女、素女、子都、容成公、彭祖这些人，大概是只记载下了房中粗略之术，而始终没有把有关的根本要领著录在纸上。有志于追求长生不死的人，应该勤奋不懈地去追求。我禀承老师郑君的教诲，所以把它记录下来，用来传授给将来信奉道术的人，并不是自己主观的言谈。其实我也没有完全精通其中的诀窍。固守一事的求道者，有的想专门从事阴阳交媾的法术去追求神仙之道，而不去制作金液神丹之类的大药，这实在是太愚蠢了。
【原文】
抱朴子曰：道书之出于黄、老者，盖少许耳，率多后世之好事者，各以所知见而滋长，遂令篇卷至于山积。古人质朴，又多无才，其所论物理，既不周悉，其所证按，又不著明，皆阙所要而难解，解之又不深远，不足以演畅微言，开示愤悱，劝进有志，教戒始学，令知玄妙之途径，祸福之源流也。徒诵之万遍，殊无可得也。虽欲博涉，然宜详择其善者，而后留意。至于不要之道书，不足寻绎也。末学者或不别作者之浅深，其于名为道家之言，便写取累箱盈筐，尽心思索其中。是探燕巢而求凤卵，搜井底而捕鳝鱼，虽加至勤，非其所有也，不得必可施用，无故消弃日月，空有疲困之劳，了无锱铢之益也。进失当世之务，退无长生之效，则莫不指点之曰：彼修道如此之勤，而不得度世，是天下果无不死之法也。而不知彼之求仙，犹临河羡鱼，而无网罟，非河中之无鱼也。
【译文】
抱朴子说：道书出自于黄帝、老子的，大概只有少许的几本而已，而大多数则是后世好事的人，将他们各自所见所闻记录下来，依附于黄、老的名下，以至于使道书篇卷堆积如山。古人质朴淳厚，大多又都没有才华，他们所阐释的事理，既不周详完备，他们所依据的例证，又不显著明朗，结果大都缺乏要旨，难以理解。即使是他们作过解释，但解释的又不透彻，不足以顺畅地阐发其中的微言大义，启发人们说出憋在心里的话，鼓励人们树立大志，教育劝诫初学之人，使他们了解达到玄妙的途径，明辨祸福的源流。徒然诵读万遍，终于一无所获。即使是想要广泛地博览，也应该仔细选择其中比较好的本子，然后专心去学习。至于那些不重要的道书，就不必要去寻求摸索了。有的后学晚辈不能区分作者程度的深浅，对于那些只要名为道家的书籍，见了就录写收集，以至于堆得满箱满筐，耗尽心思在其中思索。这无异于到燕窝里去探求凤卵，到井底下去捕捉鳝鱼一样，虽然也非常辛苦，但还是所得非所求，所求非所用，无缘无故地消磨浪费了岁月，又白白地落得疲倦困乏的辛劳，了无一丝一毫的助益。进一步荒废了当世的事务，退一步则没有获得长生不死的功效，这就免不了人们会对他指指点点地说：那人修道这么勤奋，还不得超脱尘世，这说明天下果然没有不死的法术。其实人们不明白，那人的所谓学道求仙，就好比是站在河边想要捕鱼却没有带鱼网，并不是河里没有鱼一样的道理。
【原文】
又五千文虽出老子，然皆泛论较略耳。其中了不肯首尾全举其事，有可承按者也。但暗诵此经，而不得要道，直为徒劳耳，又况不及者乎？至于文子、庄子、关令、尹喜之徒，其属文笔，虽祖述黄老，宪章玄虚，但演其大旨，永无至言。或复齐死生，谓无异以存活为徭役，以殂殁为休息，其去神仙，已千亿里矣，岂足耽玩哉？其寓言譬喻，独有可采，以供给碎用，充御卒乏，至使末世利口之奸佞，无行之弊子，得以老、庄为窟薮，不亦惜乎？(www.xing528.com)
【译文】
还有，五千文虽然出自老子，但都是些泛泛而论的梗概罢了。其中全然没有自始至终完整地通论事理，使人有所凭信，有所依据。仅仅背诵这部经书，却得不到要道妙旨，只是徒劳而已，更何况不及老子所著的书呢？至于文子、庄子、关令、尹喜这些人士，他们著书立说，尽管也算祖述老子之道，效法玄虚无为，但却只是演示主要的大意，并没有什么至理名言。他们有些人还把死亡和生存等同起来，说生存无异于服苦刑，死亡无异于在休息罢了，他们与神仙之道已背离得太远太远了，哪里值得深入赏玩呢？他们的寓言比喻，有的尚可采纳，用来发挥零星的作用，弥补一时的欠缺。这样一来，结果反倒让后代那些花言巧语的小人和无德无行的坏蛋，得以投机钻营，把老子、庄子作为寄托的借口，这不也是足以让人痛惜的吗？
【原文】
或曰：圣明御世，唯贤是宝，而学仙之士，不肯进宦，人皆修道，谁复佐政事哉？抱朴子曰：背圣主而山栖者，巢、许所以称高也；遭有道而遁世者，庄伯所以为贵也。轩辕之临天下，可谓至理也，而广成不与焉；唐尧之有四海，可谓太平也，而偓佺不佐焉，而德化不以之损也，才子不以之乏也。天乙革命，而务光负石以投河；姬武剪商，而夷、齐不食于西山；齐桓之兴，而少稷高枕于陋巷；魏文之隆，而干木散发于西河；四老凤戢于商洛，而不妨大汉之多士也；周党麟跱于林薮，而无损光武之刑厝也。夫宠贵不能动其心，极富不能移其好，濯缨沧浪，不降不辱，以芳林为台榭，峻岫为大厦，翠兰为絪床，绿叶为帏幕，被褐代衮衣，薇藿当嘉膳，非躬耕不以充饥，非妻织不以蔽身，千载之中，时或有之，况又加之以委六亲于邦族，捐室家而不顾，背荣华如弃迹，绝可欲于胸心，凌嵩峻以独往，侣影响于名山，内视于无形之域，反听乎至寂之中，八极之内，将遽几人？而吾子乃恐君之无臣，不亦多忧乎？
【译文】
有人问道：圣明的君主治理国家，只把贤才作为宝贝，而学习仙道的人，是不肯进朝做官的，如果人们都去修习仙道，还有谁来辅佐国家政事呢？抱朴子回答说：离开圣明的君主而居住在山林，巢父、许由因此而被称为高尚之士；逢遇清明圣世而逃离尘世，庄伯因此而被认为是高贵之人。黄帝统治天下，可说是极盛世了吧，但广成子却没有参政；唐尧拥有四海，可说是最太平了吧，但偓佺并没有辅佐。尽管如此，黄帝、唐尧的德政教化并没有因此而受损，才子贤能也没有因此而缺乏啊。商汤灭夏之后，夏人务光抱着石头投河自尽；武王灭商之后、伯夷、叔齐躲进西山绝食而死；齐桓公兴盛了，辅助他的小臣稷却避到穷街陋巷高枕而卧；魏文侯隆贵了，辅佐他的段干木却到西河散发而游；四位贤人如凤凰般隐匿在商洛山中，并没有妨碍大汉王朝的人才济济；周党如麒麟般藏身于密林之中，也并没有使汉光武帝的法制有所损毁。再说，宠幸显贵不能动摇他们的心志，豪华富裕不能改变他们的喜好，即使在沧浪水中洗涤帽缨，也不能使他们降志屈节，把芳草野林作为歌台舞榭，把崇山峻岭作为高楼大厦，以翠兰青草为褥垫的床铺，以碧绿树叶为悬挂的帷幕，以低级的粗布代替高贵的龙袍，以野菜树叶代替美味的佳肴，不吃非亲手种植的庄稼，不穿非妻子织成的衣服。这样的人士，千年之中，偶尔才会出现一个，何况再加上离开宗族亲戚，抛却家室不顾，背弃荣华富贵如同丢掉脚印，断绝心中种种私欲杂念，攀登高峰而独往独来，伴随自己的身影居住于名山之中，眼睛内视那无形的领域，耳朵反听那至静的空间。这样的人士，普天之下，能有几个呢？而您竟担心国君会没有大臣，岂不是太多虑了吗？
【原文】
或曰：学仙之士，独洁其身而忘大伦之乱，背世主而有不臣之慢，余恐长生无成功，而罪罟将见及也。抱朴子答曰：夫北人、石户、善卷、子州，皆大才也，而沉遁放逸，养其浩然，升降不为之亏，大化不为之缺也。况学仙之士，未必有经国之才，立朝之用，得之不加尘露之益，弃之不觉毫厘之损者乎。方今九有同宅，而幽荒来仕，元凯委积，无所用之。士有待次之滞，官无暂旷之职，勤久者有迟叙之叹，勋高者有循资之屈，济济之盛，莫此之美，一介之徒，非所乏也。
【译文】
学习神仙的士人，只顾独自高洁却忘记了根本的伦常已被扰乱，背弃君王而有了不称臣的轻慢，我担心长生还没有学成，罪网已经先一步加身了。抱朴子回答说：北人无择、石户之农、善卷、子州支伯，都是才华横溢的人，但却逃离尘世，隐遁山林，放逸游乐，养得浩然之气。太平盛世，并不会因为他们而亏损；德政教化，也不会因为他们而欠缺。何况学习仙道的人士，未必都有经邦治国的才能和身居朝廷的价值。得到他们，也不会增加灰尘露珠那样小的助益；放弃他们，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损失吧。当今九州统一，远方来朝，英才堆积，无处使用。学者闲置，列队等待着提拔；官职满员，没有一丁点空缺。长期勤奋的人，还有迟迟不进的感慨；功勋卓著的人，也有论资排辈的委屈。人才济济，盛况空前，再没有哪个时代比此刻更壮观的了。一介道士，远走高飞，决不会带来朝中乏人的。
【原文】
昔子晋舍视膳之役，弃储贰之重，而灵王不责之以不孝；尹生委衿带之职，违式遏之任，而有周不罪之以不忠。何者？彼诚亮其非轻世薄主，直以所好者异，匹夫之志，有不可移故也。夫有道之主，含垢善恕，知人心之不可同，出处之各有性，不逼不禁，以崇光大，上无嫌恨之偏心，下有得意之至欢，故能晖声并扬于罔极，贪夫闻风而忸怩也。
【译文】
过去太子晋舍弃奉亲养老的义务，放弃继位为君的大任，而周灵王并没有拿不孝的罪名加以遣责；尹喜辞去把守关口的要职，不尽防备强盗的重任，而周王并没有拿不忠的罪名加以惩办。为什么呢？因为他们明确地表示了自己并非轻视世务、蔑视君主，而只是出于一种与众不同的爱好罢了；也因为即使最平凡的人，一旦立了大志，也有不可改变的啊。明智的君主，能够忍受屈辱，善于宽恕，他们懂得人心不可强求一致，出仕随俗各有本性，所以不逼迫、不禁止，为的是使自己的德政发扬广大，使在上者没有嫌弃厌恶的偏心，在下者有随心所欲的欢乐，所以才能使君主的光辉普照环宇，君主的美名流传四方，从而使贪夫闻风惭愧，贼子听说羞辱。
【原文】
吾闻景风起则裘炉息，世道夷则奇士退。今丧乱既平，休牛放马，烽燧灭影，干戈载哉，繁弱既韬，卢鹊将烹，子房出玄帷而反闾巷，信、越释甲胄而修鱼钓。况乎学仙之士，万未有一，国家吝此以何为哉？然其事在于少思寡欲，其业在于全身久寿，非争竞之丑，无伤俗之负，亦何罪乎？且华、霍之极大，沧海之滉瀁，其高不俟翔埃之来，其深不仰行潦之注，撮壤土不足以减其峻，挹勺水不足以削其广。一世不过有数仙人，何能有损人物之鞅掌乎？
【译文】
我听说，南风吹来，皮袄就得收起，火炉就得熄灭；世道太平，奇士良才就得退隐。现今丧乱已经平息，牛马放归山林，烽火已经熄灭，刀枪已经入库，强弓劲弩已经收藏，良犬苍鹰已经烹杀，就连张良这种谋士都已走出军帐而返回平民里巷，韩信、彭越这种大将也脱下铠甲而专事垂钓。何况那些学习仙道的士人，万人之中难见一个，国家又吝惜这些人干什么呢？而且他们的事务唯在减少思虑、清心寡欲，追求的是保全身体、延长寿命，并没有争名夺利的丑行，也没有伤风败俗的劣迹，又有什么罪过呢？再说像华山、霍山那样极其高大，像沧海那样极其宽阔，山之高不必等候飞灰的到来，海之深不必仰仗溪流的倾注，抓一把土不足以减损山的崇峻，舀一勺水不足以削弱海的宽广。一代之中，也不过才出现几个仙人，怎么会减损济济的人才呢？
【原文】
或曰：果其仙道可求得者，五经何以不载，周孔何以不言，圣人何以不度世，上智何以不长存？若周孔不知，则不可为圣；若知而不学，则是无仙道也。抱朴子答曰：人生星宿，各有所值，既详之于别篇矣。子可谓戴盆以仰望，不睹七曜之炳灿；暂引领于大川，不知重渊之奇怪也。夫五经所不载者无限矣，周孔所不言者不少矣。特为吾子略说其万一焉。虽大笑不可止，局情难卒开，且令子闻其较略焉。
【译文】
有人问道：假如神仙之道果真可以求得的话，儒家五经书中为什么不予记载，周公、孔子为什么没有谈及，圣明的人为什么不能超度成仙，聪明的人为什么得不到长寿呢？假若周公、孔子不知道有仙道存在的话，那他们就不能算是圣人；假如他们知道了而不去学习的话，那么就说明世间是不存在仙道的。抱朴子回答说：人生在世，命有定数，各人有各人的运气，这个道理己经在其他篇目里详细论述过了。您大概就是这样的人：头上戴着瓦盆去仰望天空，看不到日月星辰的灿烂光辉；瞬间伸长脖子来俯看大川，不知道深渊狭谷的奇形怪状。五经没有记载的东西是无限多的，周公、孔子没有说过的事情也是不少的。现在我就专为您说说那万分之一的情况。纵使您认为夸大而大笑不止，拘泥的心情也难以一下子解开，我还是想让您听听其中的大概吧。
【原文】
夫天地为物之大者也，九圣共成《易经》，足以弥纶阴阳，不可复加也。今问善《易》者，周天之度数，四海之广狭，宇宙之相去，凡为几里？上何所极，下何所据，及其转动，谁所推引，日月迟疾，九道所乘，昏明修短，七星迭正，五纬盈缩，冠拜薄蚀，四七凌犯，彗孛所出，气矢之异，景老之祥，辰极不动，镇星独东；羲和外景而热，望舒内鉴而寒；天汉仰见为润下之性，涛潮往来有大小之变；五音六属，占喜怒之情；云动气起，含吉凶之候；欃、枪、尤、矢、旬始、绛绎、四镇、五残、天狗、归邪，或以示成，或以正败，明《易》之生，不能论此也。
【译文】
天地是万事万物中最宏大的了吧，九位圣哲共同撰写了《易经》这部书，足以完全彻底地概括阴阳法则，是无以复加的了。现在试问精通《易经》的人，周天的度数有多少，四海的宽窄如何，宇宙相距，一共有几万里，天空的极限在何处，大地的依托在哪里，天地的运转，是何人推拉，太阳、月亮运行的快慢速度，月亮运行的九道轨迹，昼夜长短的轮流规律，南宫七星出没的更替，金、木、水、火、土五星的早晚出现，日晕月晕、日蚀月蚀的种种现象，二十八宿的凌犯错乱，彗星孛星的出现，气象的变异，景老星的吉祥，北斗的不运动，镇星的独在东；太阳神外照火炽而热烈，月亮神内映冰清而寒冷；银河上仰是下雨滋润大地的征兆，海涛潮涌有大小不等的变化；五音六爻，占得喜怒哀乐的情实；风起云动，包含吉凶祸福的征候；天梚星、天枪星、蚩尤之旗星、枉矢星、旬始星、绛绎星、四镇星、五残星、天狗星、归邪星等等，有的预示成功，有的象征失败，就是精通《易经》的学者，也不能够阐明其中的道理。
【原文】
以次问《春秋》四部、《诗》、《书》、三《礼》之家，皆复无以对矣。皆曰悉正经所不载，唯有巫咸、甘公、石申、《海中》、《郄萌》、《七曜》记之悉矣。余将问之曰：此六家之书，是为经典之教乎？彼将曰：非也。余又将问曰：甘、石之徒，是为圣人乎？彼亦曰：非也。然则人生而戴天，诣老履地，而求之于五经之上则无之，索之于周、孔之书则不得，今宁可尽以为虚妄乎？天地至大，举目所见，犹不能了，况于玄之又玄、妙之极妙者乎？
【译文】
依次再请教研究《春秋》四部、《诗经》、《尚书》和三《礼》的学者，他们同样也都回答不出来。而且都会说这些都是正规经典所不记载的，只有巫咸、甘公、石申等人和《海中》、《郄萌》、《七曜》等书才详细记载。我将问问他们说：这六家著作，可算是经典教科书吗？他们会回答说：不是的。我将再问他们说：甘公石申这些人，都是圣人吗？他们也会回答说：不是的。既然如此，那么人们出生后就头顶着天，到了老年还脚踩着地，这些知识要到五经书中去寻找则找不到，要到周公、孔子的书中去搜也搜不到，这难道也完全是虚无飘渺的吗？天地极大，举目望去，所看见的尚且还不能了然，何况那些玄而又玄、妙而又妙的仙道呢？
【原文】
复问俗人曰：夫乘云茧产之国，肝心不朽之民，巢居穴处，独目三首，马间狗蹄，修臂交股，黄池无男，穿胸旁口，廪君起石而泛土船，沙壹触木而生群龙，女娲地出，杜宇天堕，甓飞犬言，山徙社移，三军之众，一朝尽化，君子为鹤，小人成沙，女丑倚枯，贰负抱桎，寄居之虫，委甲步肉，二首之蛇，弦之为弓，不灰之木，不热之火，昌蜀之禽，无目之兽，无身之头，无首之体，精卫填海，交让递生，火浣之布，切玉之刀，炎昧吐烈，磨泥漉水，枯灌化形，山夔前跟，石修九首，毕方人面，少千之劾伯率，圣卿之役肃霜，西羌以虎景兴，鲜卑以乘鳖强，林邑以神录王，庸蜀以流尸帝，盐神婴来而虫飞，纵目世变于荆岫，五丁引蛇以倾峻，肉甚振翅于三海。金简玉字，发于禹井之侧；《正机》、《平衡》，割乎文石之中。凡此奇事，盖以千计，五经所不载，周、孔所不说，可皆复云无是物乎？
【译文】
抱朴子又问世俗的人说：有能乘云飞行之国，有能食桑作茧之国；有死后心脏不烂的人，有死后肝脾不朽的人；有在巢上居住的人，有在洞穴居住的人；有人只长一只眼，有人又有三颗头；有人身鸟爪之人，有人身狗蹄之人；有长臂之人，有交腿之人；黄池国中无男性，有穿胸为洞的穿胸国，有嘴巴长在身旁的旁口国；廪君能使石头轻起、土船浮行，沙壹触摸树木则生下群龙；女娲从地下钻出，杜宇从天上堕落；砖自飞行，狗说人话；高山迁徙，神社转移；三军人马，一朝尽变，君子变为鹤，小人变为沙；女丑尸生，十个太阳烧杀了它；贰负行凶，上帝用枷锁制服了他；寄居蟹委弃甲壳，肉身出走；两头蛇蜕变成弓，又名弩弓；有不会燃烧的树木，有不会发热的火焰；有使蜀地昌盛的杜宇所变的鸟，有不长眼睛的野兽，和没长身体的头颅，没长头颅的身体；精卫鸟誓填沧海，交让树交互生长；有火洗的布，有切玉的刀；吞炎吐火，磨泥滤水，灌溉枯木使之变形，山夔长着一只脚，石修长着九个脑，毕方鸟长着人的脸；少千能制服百鬼，圣卿能役使神灵；西羌因虎影蔽护而兴盛，鲜卑因乘骑巨鳖而强大；范文因神符保护而成林邑国王，鳖令因死亡浮尸而成庸蜀皇帝；盐神受缨，化虫而飞；蜀王竖目，失权于鳖令；五力士牵蛇，引得山陵崩塌；大鹏鸟展翅，摇动沧海巨浪；金简玉字，发现于禹井之旁；《正机》、《平衡》，出土于文石之中。所有这些奇异的事情，多得数以千万计，五经书中没有记载这些，周公、孔子也没有谈到这些，难道可以说这些都是不存在的吗？
【原文】
至于南人能入柱以出耳，御寇停肘水而控弦，伯昏蹑亿仞而企踵，吕梁能行歌以凭渊，宋公克象叶以乱真，公输飞木䲻之翩翾，离朱睹毫芒于百步，责、获效膂力于万钧，越人揣针以苏死，竖亥超迹于累千，郢人奋斧于鼻垩，仲都袒身于寒天。此皆周、孔所不能为也，复可以为无有乎？若圣人诚有所不能，则无怪于不得仙，不得仙亦无妨于为圣人，为圣人偶所不闲，何足以为攻难之主哉？圣人或可同去留，任自然，有身而不私，有生而不营，存亡任天，长短委命，故不学仙，亦何怪也？
【译文】
至于南方人能够进入木柱之中而露出耳朵，列御寇能将杯水放置肘上而射飞，伯昏盲人登上万仞高山而步履自如，吕梁老人浴身万丈深渊而畅游高歌，宋公雕刻象牙成叶片而足以乱真，鲁班制造木鸟而翱翔天空，离朱能明禀秋毫于百步之外，孟贲、乌获能举万钧重物而面不改色，越人扁鹊能用细针救活人，竖亥健步如飞、日行千里，郢人匠石能抡起斧头、削去鼻尖上的污迹，王仲都能在寒冬腊月赤身又露体。所有这些，都是周公、孔子所做不到的，难道又可以说这些都是不存在的吗？假若圣人也确实有做不到的事情，那就不要奇怪他们成不了神仙了，虽不得成仙，也并不妨碍成为圣人，身为圣人，偶尔有做不到的事情，哪足以作为攻击、发难的对象呢？圣人或者可以把离地为仙和留世作圣等同起来，听任自然，有身体但不私爱，有生命但不私营，生死存亡全由着上天，寿命长短全交给命运，因此，他们不学习仙道，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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