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用自设答问和类比的方法来论述神仙的存在,是葛洪在本卷中要阐述的主旨。作为神仙道教的创始人,葛洪在畅论玄道后再来谈仙论寿,是其神仙道教思想理论体系的必然逻辑。是否相信有神仙,对一般人来说,既取决于信仰,也取决于生活实践。葛洪也正是从这两个方面来论述的。他一方面用一种似乎理性的不容置疑的口吻强调神仙的存在,讥笑世俗之人的孤陋寡闻和少见多怪,说明世俗之人心灵深处的愚昧;另一方面,他似乎在人有生就有死这一认识的基础上,默认了神仙不存在的事实。但是,他又强调事物发展的例外,用大量的事实来证明神仙是确实存在的。在他看来,神仙不是天生的,而是按照长生之道学得的,人要修炼成神仙,只是个技术问题。他还进一步分析了秦始皇、汉武帝没有求得仙道的原因,以及凡夫俗子看不到神仙的原因。因此,不能因为看不到神仙就怀疑神仙的存在,不能因为没有求得仙道就不相信仙道的存在。
葛洪关于神仙存在的论述,论据是建立在传说基础上的,而不是建立在事实基础上的;他又广泛使用了事理与人理类比的简单方法,尽管振振有词,看似雄辩,实际上于逻辑不通,结论当然是错误的。
【原文】
或问曰:神仙不死,信可得乎?抱朴子答曰:虽有至明,而有形者不可毕见焉;虽禀极聪,而有声者不可尽闻焉。虽有大章、竖亥之足,而所常履者,未若所不履之多;虽有禹、益、齐谐之智,而所尝识者,未若所不识之众也。万物云云,何所不有?况列仙之人,盈乎竹素矣。不死之道,曷为无之?
【译文】
有人问:神仙不死,这种说法可信吗?抱朴子回答说:虽有最明亮的眼力,也不可能将所有有形的物体全部看到;虽有最灵敏的听力,也不可能将所有有声的音响全都听清。虽有大章、竖亥那样的快脚,但走过的地方,也比不上不曾走过的地方多;虽有大禹、伯益和齐谐那样的智慧,但知道的东西,也比不上不知道的那么广。世上的东西芸芸众多,什么事不会发生?而像列仙这样的人物,早已是连篇累牍的记载了。长生不死之道,为什么就没有呢?
【原文】
于是问者大笑曰:夫有始者必有卒,有存者必有亡。故三、五、丘、旦之圣,弃、疾、良、平之智,端、婴、随、郦之辩,贲、育、五丁之勇,而咸死者,人理之常然,必至之大端也。徒闻有先霜而枯瘁,当夏而凋青,含穗而不秀,未实而萎零,未闻有享于万年之寿,久视不已之期者矣。故古人学不求仙,言不语怪,杜彼异端,守此自然,推龟鹤于别类,以死生为朝暮也。夫苦心约己,以行无益之事;镂冰雕朽,终无必成之功。未若摅匡世之高策,招当年之隆祉,使紫青重纡,玄牡龙跱,华毂易步趋,鼎餗代耒耜,不亦美哉?每思诗人《甫田》之刺,深惟仲尼皆死之证,无为握无形之风,捕难执之影,索不可得之物,行必不到之路。弃荣华而涉苦困,释甚易而攻至难。有似丧者之逐游女,必有两失之悔;单、张之信偏见,将速内外之祸也。夫班、狄不能削瓦石为芒针,欧冶不能铸铅锡为干将。故不可为者,虽鬼神不能为也;不可成者,虽天地不能成也。世间亦安得奇方,能使当老者复少,而应死者反生哉?而吾子乃欲延蟪蛄之命,令有历纪之寿;养朝菌之荣,使累晦朔之积,不亦谬乎?愿加九思,不远迷复焉。
【译文】
于是问话的人就笑着说:凡是有开始的就必然有结束,有活着的就必然有死亡。因此三皇、五帝、孔子、周公那样的圣人,稷弃、樗里子、张良、陈平那样的智者,子贡、晏婴、随何、郦食其那样的辩才,孟贲、夏育、五丁那样的勇士,都统统会死去,就是因为死亡乃是人生之旅中的必然趋势和必定的归宿。只听说有在霜降来临之前就枯败的,正值当夏就凋谢的,含苞却不开花的,没有结果就萎缩了的;却不曾听说有活了千万年寿命的人和长生不死的期限的。因此古人做学问不追求成仙之道,言谈不宣扬鬼怪之事。堵塞那些异端邪说,保持这种自然规则。把灵龟仙鹤列入其他类别,将生死存亡看作是早晨和傍晚。与其苦其身、约其心,去干那些无益的事;刻镂冰、雕朽木,最终没有一定的功效,不如抒发匡世的高论,招来当年就能享用的福分,使身挂金印紫绶,玄马龙踌于前,华美的车辆代替步行,鼎中的佳肴取代农耕,岂不是很美妙的吗?每每想起诗人在《甫田》中对幽王的讽刺,深入思考孔子“人皆有死”的论证,就觉得没有必要去捕握无形的风,捉拿难摸的影,求不能得到的东西,走行不通的道路。抛弃荣华富贵而涉足困苦的境地,丢掉唾手可得的成就而去从事极其艰难的事业。有如在桑间追逐游女的人,必然会有两失的悔恨;像单豹、张毅那样疑正理而信偏见的人,必将导致内外之祸。鲁班、墨翟不能把砖石削制成细针,欧冶子、干将不能用锡铅铸造出利剑。所以不可办到的事,即使鬼神也难以办到;不可作成的事,即使天地也难以作成。世上又哪里有什么奇特的方剂,可以使衰老者再年轻,当死者又复活呢?而先生却想延续蟪蛄的生命,让它历年而不死;保养朝菌的茂盛,让它累月而常在,岂不是很荒谬的吗?希望先生多加深思,不要在迷途上走得太远才回过头来。
【原文】
抱朴子答曰:夫聪之所去,则震雷不能使之闻;明之所弃,则三光不能使之见。岂輷磕之音细,而丽天之景微哉?而聋夫谓之无声焉,瞽者谓之无物焉。又况管弦之和音,山龙之绮灿,安能赏克谐之雅韵,暐晔之鳞藻哉?故聋瞽在乎形器,则不信丰隆之与玄象矣,而况物有微于此者乎?暗昧滞乎心神,则不信有周孔于在昔矣,况告之以神仙之道乎?夫存亡终始,诚是大体,其异同参差,或然或否,变化万品,奇怪无方,物是事非,本钧末乖,未可一也。
【译文】
抱朴子回答说:如果丧失了听力,即使震雷也不能使他听到;如若丧失了视力,那么就是强光也不能使他看见。难道是轰隆的声音细小,照天的光亮微弱吗?然而聋子说它没有声音,瞎子说它没有形体。更何况对丝竹管弦的和音,山图龙纹的绮丽,他们怎么能够欣赏那和谐的雅韵和鲜明的图案呢?因此聋子只注重可见的具体事物,瞎子只留意可触的有形东西,却不会相信雷霆霹雳和日月星辰,何况事物有比这些更细微的呢?昏昧无知滞留于心中,就不会相信昔日曾有过周公、孔子这样的人物,何况讲给他的是神仙之道呢?说到存亡终始,的确是一种规律,但其中又有同有异,参差不齐,有的这样,有的又那样,变化万端,奇特不定,物类相似的却表现不同,根本相同的却首末相背,不可一概而论。
【原文】
夫言始者必有终者多矣,混而齐之,非通理矣。谓夏必长,而荠麦枯焉;谓冬必凋,而竹柏茂焉。谓始必终,而天地无穷焉;谓生必死,而龟鹤长存焉。盛阳宜暑,而夏天未必无凉日也;极阴宜寒,而严冬未必无暂温也。百川东注,而有北流之浩浩;坤道至静,而或震动而崩弛。水性纯冷,而有温谷之汤泉;火体宜炽,而有萧丘之寒焰。重类应沉,而南海有浮石之山;轻物当浮,而牂柯有沉羽之流。万殊之类,不可以一概断之,正如此也久矣。
【译文】
至于说到有开始必有终结,的确是普遍现象,但要将所有的事物都看成是千篇一律的,就不是共通的道理了。说夏季一定生长,但荠麦却在此时枯萎;说冬天一定凋谢,但竹柏却在此时茂盛。说有始必有终,但天地却是无穷的;说有生必有死,但龟鹤却是长存的。盛夏应该是酷热的,但未必没有凉爽的日子;严冬应该是寒冷的,但未必没有片刻的温暖。千江万河东流到海,但也有浩浩的北流之水;大地之性应该是属于平静的,但也有震动崩塌的时候。水的特性本属寒冷,却有温谷那样的热泉;火的特性本属炽热,却有萧丘那样的冷焰。重物应下沉,而南海却有浮石之山;轻物应上浮,而牂柯却有沉羽之河。世间万事万物的种类,不可用一种标准来衡量,事物的复杂也正是如此,而且是由来已久的。
【原文】
有生最灵,莫过乎人。贵性之物,宜必钧一。而其贤愚邪正,好丑修短,清浊贞淫,缓急迟速,趋舍所尚,耳目所欲,其为不同,已有天壤之觉,冰炭之乖矣。何独怪仙者之异,不与凡人皆死乎?
【译文】
在有生命的物体中,没有比人更机灵的了。拥有可贵禀性的人类,理应完全相同。但其间贤明与愚笨、邪僻与正直,漂亮与丑陋、修长与矮小,清朗与污浊、贞节与淫荡,缓慢与急速、迟钝与敏捷,好恶所尚,耳目所欲,其间的差异,本来已有天壤之别、冰炭之乖了,那么何必奇怪仙人不像常人一样死亡呢?
【原文】
若谓受气皆有一定,则雉之为蜃,雀之为蛤,壤虫假翼,川蛙翻飞,水虿为蛉,荇苓为蛆,田鼠为鴽,腐草为萤,鼍之为虎,蛇之为龙,皆不然乎?
【译文】
如果说禀受自然之气都有一定的规律的话,那么野鸡变为大蛤,鸟雀变为蛤蜊,地虫长翅,河蛙翻飞,水蝎化为蜻蜓,荇苓化为蛆虫,田鼠化为鹌鹑鸟,腐草化为萤火虫,鼍化为虎,蛇化为龙,不都是这样的吗?
【原文】
若谓人禀正性,不同凡物,皇天赋命,无有彼此,则牛哀成虎,楚妪为鼋,枝离为柳,秦女为石,死而更生,男女易形,老彭之寿,殇子之夭,其何故哉?苟有不同,则其异有何限乎?
【译文】
如果说人类禀受着纯正的天性,就与一般的动物有所不同,皇天既赋予人类生命,就不会厚此薄彼,那么公牛哀变成老虎,楚地老妇变成鼋鱼,滑介叔变成柳树,秦美女变成石头,死者复而生还,男女改变形体,老彭的长寿,殇子的短命,又是什么原因呢?假如说有所不同的话,那么其间的差异又有什么限制呢?
【原文】
若夫仙人,以药物养身,以术数延命,使内疾不生,外患不入,虽久视不死,而旧身不改,苟有其道,无以为难也。而浅识之徒,拘俗守常,咸曰世间不见仙人,便云天下必无此事。夫目之所曾见,当何足言哉?天地之间,无外之大,其中殊奇,岂遽有限?诣老戴天,而无知其上;终身履地,而莫识其下。形骸,己所自有也,而莫知其心志之所以然焉;寿命,在我者也,而莫知其修短之能至焉。况乎神仙之远理,道德之幽玄,仗其短浅之耳目,以断微妙之有无,岂不悲哉?
【译文】
至于仙人,他们用药物滋养身体,用术数延长寿命,使身内的疾病不会产生,身外的祸患不会侵入,既能长生不死,又能使原有的形态不会改变,如果有这样的仙道,就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了。然而那些见识短浅之辈,拘泥于世俗,墨守着常规,却嚷嚷着世间根本见不到仙人,因此断言天下必无此事。人眼所曾看到的东西,怎么能用来作为论断的凭据呢?天地之间,大无边际,其中特异奇怪的事物,哪里会有限度呢?人们一辈子头顶青天,尚不知天有多高;终其身脚踩大地,却不知地有多厚。身体,本来是自己所拥有的,却不能了解自身心理变化为什么会如此;寿命,本是自己所掌握的,却不知道其生命线到底有多长。况且神仙玄远的道理,道德玄虚的哲理,凭借短浅的见闻,就来判断精微深奥之道的有无,难道不是很可悲的吗?
【原文】
设有哲人大才,嘉遁勿用,翳景掩藻,废伪去欲,执太璞于至醇之中,遗末务于流俗之外,世人犹鲜能甄别,或莫造志行于无名之表,得精神于陋形之里,岂况仙人殊趣异路,以富贵为不幸,以荣华为秽污,以厚玩为尘壤,以声誉为朝露;蹈炎飙而不灼,蹑玄波而轻步;鼓翮清尘,风驷云轩,仰凌紫极,俯栖昆仑,行尸之人,安得见之?假令游戏,或经人间,匿真隐异,外同凡庸,比肩接武,孰有能觉乎?若使皆如郊间两瞳之正方,邛疏之双耳,出乎头巅,马皇乘龙而行,子晋躬御白鹤,或鳞身蛇躯,或金车羽服,乃可得知耳。自不若斯,则非洞视者安能睹其形,非彻听者安能闻其声哉?世人既不信,又多疵毁,真人疾之,遂益潜遁。
【译文】
假定存在着这么个明智通达、才能出众的人,隐匿而不为世所用,掩去华美的藻饰,废除虚伪的欲望,在最醇厚的环境中保持其淳朴的品质,将枝末般的琐事遗忘于世俗之外,世俗之人尚且很少能加以鉴别的,没有人能在缺乏名声处培养其志向和操行,在粗俗卑劣里保持其精神境界,更何况仙人与凡人志趣不同道路相异呢?他们把富贵视为不幸,把荣华看作粪土,把珍宝当作尘埃,把声誉看成露珠;脚踏炙热的旋风而不会烧伤,足履幽深的波涛而潇洒漫步;鼓动双翅,遨游于太虚之上;视风为马,乘云车于无垠之际;上则凌越北极星,下则栖身昆仑山;行尸走肉般的人,怎么能看见他们呢?假令他们游乐戏耍,有时经过人间,藏匿其真形,隐没其特异,外同凡夫俗子,穿流于人群之中,又有谁能够察觉他们呢?假使都像郊间两瞳长得正方形,邛疏双耳长在头顶上,马师皇乘龙而行,王子乔驾鹤升天,有的身长鳞片,躯同蛇形;有的身穿羽毛,乘坐金车,这才可能让凡人认识啊。如果不是这样,那么不是洞察力很强的人怎么能看出其形状,不是听力极强的人怎么能听见他们的声音呢?世俗之人既然不相信,又多加以诋毁,真人们厌恶这些,于是越发地隐遁不见了。
【原文】
且常人之所爱,乃上士之所憎;庸俗之所贵,乃至人之所贱也。英儒伟器,养其浩然者,犹不乐见浅薄之人、风尘之徒,况彼神仙,何为汲汲使刍狗之伦,知有之何所索乎,而怪于未尝知也。目察百步,不能了了,而欲以所见为有,所不见为无,则天下之所无者,亦必多矣。所谓以指测海,指极而云水尽者也。蜉蝣校巨鳌日及料大椿,岂所能及哉?
【译文】
再说平凡人所喜爱的,正是品质高雅的士人所憎恶的;庸俗人所看重的,正是超凡脱俗的至人所鄙视的。杰出的儒士,大器才子,养其浩然之气的人,尚且不乐意见到浅薄之人与风尘之辈,何况那些神仙,何必忙忙碌碌,让世俗愚昧之徒知道世间神仙的存在以及如何求索,并且懂得自己的疑惑原是无知的表现。眼睛只看到百步之远,是不会将什么都看得很清楚的,而想把所见到的说成有,把不曾看见的说成无,那么天下所没有的东西也就太多了。正像所谓用手指来测量大海,手指到头了,就说水也到底了。用蜉蝣计量巨鳌,用朝菌测算大椿,怎么能比得上呢?
【原文】
魏文帝穷览洽闻,自呼于物无所不经。谓天下无切玉之刀,火浣之布。及著《典论》,尝据言此事。其间未期,二物毕至。帝乃叹息,遽毁斯论。事无固必,殆为此也。陈思王著《释疑论》云,初谓道术,直呼愚民诈伪空言定矣。及见武皇帝试闭左慈等,令断谷近一月,而颜色不减,气力自若,常云可五十年不食。正尔,复何疑载?又云,令甘始以药含生鱼,而煮之于沸脂中,其无药者熟而可食,其衔药者游戏终日,如在水中也。又以药粉桑以饲蚕,蚕乃到十月不老。又以住年药食鸡雏及新生犬子,皆止不复长。以还白药食白犬,百日毛尽黑。乃知天下之理,不可尽知;而以臆断之,不可任也。但恨不能绝声色,专心以学长生之道耳。彼二曹学则无书不览,才则一代之英,然初皆谓无,而晚年乃有穷理尽性,其叹息如此。不逮若人者,不信神仙,不足怪也。
【译文】
魏文帝曹丕博览群书,识多见广,自称对各种事物无所不晓。说天下没有能切碎玉块的刀,没有能用火来洗涤的布。当他撰写《典论》时,曾证说此事。过了不到一年,这两种东西都送到了他跟前。于是魏文帝叹息不已,随即放弃了这种结论。事情没有一定的必然,大概就是因为此种情况。陈思王曹植在其著的《释疑论》中说,起初说到道术,只以为那是愚蠢的下民撒谎的空言罢了。等看到武皇帝曹操试验着禁闭左慈等人,让他们断谷绝粮将近一年,而见他们颜色容貌如旧,中气力量如初,还曾说自己可以五十年不吃东西时,才知事实本来如此,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又说,让甘始拿药放在活鱼嘴里,然后放到滚烫的油锅里煎煮,那些没有含药的鱼就被煮熟可吃了,而那些含了药的鱼却在油锅中整天游戏玩耍,就好像在水中一样。又用药粉涂抹在桑叶上来喂蚕,蚕便活到十月还不老。又用使年华常住的药给新生小鸡和小狗吃,它们都停止了生长。用还白药喂白色的狗,百天之后白狗变成了黑狗。由此可知天下的事是不可能全都知晓的;凭着揣测去加以论断,是不可信的。只恨凡人不能杜绝声色,专心来学长生之道罢了。那曹丕曹植二位,论学问可谓无书不读,论才华可算一代精英,但开头都说没有神仙,直到晚年才达到穷尽事理彻悟物性的境界,也是令人无比叹息的。才学不及他们的人,不相信神仙的存在,便也不足为奇了。
【原文】
刘向博学则究微极妙,经深涉远;思理则清澄真伪,研核有无。其所撰《列仙传》,仙人七十有余。诚无其事,妄造何为乎?邃古之事,何可亲见?皆赖记籍传闻于往耳。《列仙传》炳然,其必有矣。然书不出周公之门,事不经仲尼之手,世人终于不信。然则古史所记,一切皆无,何但一事哉?俗人贪荣好利,汲汲名利,以己之心,远忖昔人,乃复不信古者有逃帝王之禅授,薄卿相之贵任,巢许之辈、老莱庄周之徒,以为不然也。况于神仙,又难知于斯,亦何可求今世皆信之哉?多谓刘向非圣人,其所撰录,不可孤据,尤所以使人叹者也。夫鲁史不能与天地合德,而仲尼因之以著经;子长不能与日月并明,而扬雄称之为实录。刘向为汉世之名儒贤人,其所记述,庸可弃哉?
【译文】
论博学,刘向能穷微极妙,经深涉远;论思想,他能辨明真伪,核实有无。他所撰写的《列仙传》,记载仙人达七十余名。如果确无其事的话,他为什么要去编造呢?远古的事,哪里能亲眼所见?都是依赖古籍记载往昔的传闻罢了。《列仙传》写得清清楚楚,神仙之事必定是存在的了。然而书不是周公所写,事也没有经过孔子认定,世人还是不相信的。如果这样的话,那么古史所记载的东西,都应该是无稽之谈,岂止只是一事呢?世俗之人贪图荣华、喜好利禄,斤斤计较名与利,用自己的心胸去揣度往昔的古人,就更不相信古代还有逃避帝王的禅让,藐视卿相的贵位,像巢父、许由、老莱、庄周这些人的事迹,认为都不是这样的。况且神仙比这些人更加难知,又怎么可能求得当代人全都相信呢?许多人都认为刘向并非圣贤,他所写的东西,是不足为单一的凭证的,这种想法尤其使人感到惋惜。鲁史不能与天地相匹德,但孔子靠它来著成《春秋》这部经典之作;司马迁不能与日月并光明,但扬雄称他所著《史记》是实录之作。刘向是汉代著名的儒士贤达,他所记述的,怎么可以弃置不信呢?
【原文】
凡世人所以不信仙之可学,不许命之可延者,正以秦皇汉武求之不获,以少君栾太为之无验故也。然不可以黔娄原宪之贫,而谓古者无陶朱猗顿之富;不可以无盐宿瘤之丑,而谓在昔无南威西施之美。进趋尤有不达者焉,稼穑尤有不收者焉;商贩或有不利者焉,用兵或有无功者焉。况乎求仙,事之难者,为之者何必皆成哉?彼二君两臣,自可求而不得,或始勤而卒怠,或不遭乎明师,又何足以定天下之无仙乎?
【译文】(www.xing528.com)
大凡世人之所以不相信仙道可以学成,寿命可以延长的,就是因为秦始皇、汉武帝寻求仙丹妙药而没有得到,李少君、栾大作法而不能应验的缘故。但是,不能由于黔娄、原宪的贫穷,就说古时没有陶朱、猗顿的富有;也不能因为无盐、宿瘤的丑陋,就说过去没有南威、西施的美丽。奋力奔跑尚且有达不到的目标,精心种植也有收不到果实的时候;商贩有时也得不到利润,用兵更有无功的时候。况且求仙这种本来就很困难的事,怎么能保证求者必成呢?上面说到的两个帝王,两个臣子,自然也有可能求而不得,或者是因为开始勤奋而后来怠慢,或者是因为没有遇上明师真人,又怎么能以此断定天下没有神仙呢?
【原文】
夫求长生,修至道,诀在于志,不在于富贵也。苟非其人,则高位厚货,乃所以为重累耳。何者?学仙之法,欲得恬愉淡泊,涤除嗜欲,内视反听,尸居无心。而帝王任天下之重责,治鞅掌之政务,思劳于万几,神驰于宇宙,一介失所,则王道为亏;百姓有过,则谓之在予。醇醪汩其和气,艳容伐其根荄,所以剪精损虑削乎平粹者,不可曲尽而备论也。蚊噆肤则坐不得安,虱群攻则卧不得宁。四海之事,何祗若是?安得掩翳聪明,历藏数息,长斋久洁,躬亲炉火,夙兴夜寐,以飞八石哉?汉武享国,最为寿考,已得养性之小益矣。但以升合之助,不供钟石之费;畎浍之输,不给尾闾之浅耳。
【译文】
追求长生不老,修行至高仙道,要诀在于须有志向,而不在于富与贵。如果不是有志之人,那么高官厚禄反倒成为沉重的负担了。为什么?学习仙道的方法,需要恬静淡泊,荡除嗜欲,眼不观外界之物,耳不听外界之声,如泥塑一般专心一意。然而帝王担负着天下的重大责任,治理着繁杂的政务国事,思想劳累于万机,精神驰骋于宇宙,一点儿失误,就会使帝王之道受损;老百姓有了过错,责任也揽在自己身上。醇香之酒会淹没他的真气,美色会危害他的本质,那些损耗精气、劳神毕虑、削去平和、毁坏纯粹的因素,不可能曲折而全面地讲论透彻的。蚊虫叮咬皮肤,就会坐立不安;虱蚤群起进攻,就会睡卧不宁。四海之内各种事情,哪里只是这些呢?怎么可能掩目塞耳,导引气息,长斋久洁,自守炉火,夙兴夜寐来炼就八种可以令人飞行的药石呢?汉武帝有享国政,是最长寿的,已经得到养性的小小益处了。但升合这种小量的积累,是不能满足钟石那种大量消费的;田亩中沟渠的流量,不能供应大海归藏的泄流罢了。
【原文】
仙法欲静寂无为,忘其形骸。而人君撞千石之钟,伐雷霆之鼓,砰磕嘈囐,惊魂荡心;百技万变,丧精塞耳;飞轻走迅,钓潜弋高。仙法欲令爱逮蠢蠕,不害含气。而人君有赫斯之怒,芟夷之诛,黄钺一挥,齐斧暂授,则伏尸千里,流血滂沱,斩断之刑,不绝于市。
【译文】
仙法要求清静安默,无所作为,忘掉自身。但帝王却要撞击千钧巨钟,敲响雷霆大鼓,砰隆啪啦,惊心动魄;百种伎俩,万般变化,丧精失神,震耳欲聋;轻捷飞腾,迅疾奔跑,深渊垂钓,高崖弋射。仙法欲让仁爱施及虫蛇,决不侵害有灵气的生物。但帝王却有勃然的怒气,斩尽杀绝的诛戮,只要大钺一挥,利斧一动,就会伏尸千里,流血成河,斩首断腰之刑,在市门前绵绵不绝。
【原文】
仙法欲止绝臭腥,休粮清肠。而人君烹肥宰腯,屠割群生。八珍百和,方丈于前,煎熬勺药,旨嘉餍饫。仙法欲溥爱八荒,视人如己。而人君兼弱攻昧,取乱推亡;辟地拓疆,泯人社稷,驱合生人,投之死地,孤魂绝域,暴骸腐野。五岭有血刃之师,北阙悬大宛之首。坑生煞伏,动数十万。京观封尸,仰干云霄。暴骸如莽,弥山填谷。秦皇使十室之中,思乱者九;汉武使天下嗷然,户口减半。祝其有益,诅亦有损。结草知德,则虚祭必怨。众烦攻其膏肓,人鬼齐其毒恨。彼二主徒有好仙之名,而无修道之实。所知浅事,不能悉行;要妙深秘,又不得闻;又不得有道之士,为合成仙药以与之,不得长生,无所怪也。
【译文】
仙法要求禁止臭肉腥血,断绝粮食,清空肠胃。而帝王却要烹肥宰壮,屠杀芸芸生灵。八珍百味,陈列于前,煎煮各种调料,吃饱那美味佳肴。仙法要求向四面八方广施博爱,看待别人如同自己一样。而帝王却兼并弱小,攻占愚昧,夺取乱邦,摧毁亡国;开辟领土,拓展疆域,泯灭别国,聚集活生生的人,驱赶到死亡的境地,使得孤魂野鬼充塞绝域,枯骨残骸满布荒原。五岭山上曾有过血溅兵刃的军队,北面门阙曾悬挂大宛首领的头颅。坑埋活人,杀戮俘虏,动辄几十万人。并将敌尸堆积封土,高耸入云。暴露的尸体遍布野外,如同从生的草木,填满山谷。秦始皇使十家当中,就有九家想要暴动;汉武帝使天下怨声载道,户口减掉了一半。祝祷若是有益,诅咒也会有害。蒙恩如能报德,受骗必将生恨。各种烦恼攻心伤神,人鬼同报深仇大恨。那两位帝王徒有好仙的虚名,而没有修行道术的实际。他们所懂得的浅显小事,尚且不能一一做来;对于深奥的要点秘诀,又不得而知;又没有道士合成的仙药送给他们,他们得不到长生,便不足为奇了。
【原文】
吾徒匹夫,加之罄困,家有长卿壁立之贫,腹怀翳桑绝粮之馁,冬抱戎夷后门之寒,夏有儒仲环堵之暎,欲经远而乏舟车之用,欲有营而无代劳之役,入无绮纨之娱,出无游观之欢,甘旨不经乎口,玄黄不过乎目,芬芳不历乎鼻,八音不关乎耳。百忧攻其心曲,众难萃其门庭。居世如此,可无恋也。
【译文】
我只不过是一介匹夫,加上穷困,像司马相如家徒四壁那样贫苦,像翳桑饥肠辘辘那样饥馁,冬天像戎夷睡在野外那样寒冷,夏天像王霸暴露在阳光下那样炎热,想到远方却没有车船使用,想干事业却没有仆役代劳,进门没有绫罗绸缎的快慰,出户没有游玩观赏的乐趣,美味佳肴不曾亲口尝一尝,斑斓五彩不曾亲眼看一看,芳香馥郁不曾用鼻嗅一嗅,轻音妙曲不曾亲耳听一听。只有千种忧愁攻击着我的心曲,万般艰难会集在我的门庭。这样活在世上,是没有什么可眷恋的了。
【原文】
或得要道之诀,或值不群之师,而犹恨恨于老妻弱子,眷眷于狐兔之丘,迟迟以臻殂落,日月不觉衰老。知长生之可得而不能修,患流俗之臭鼠而不能委,何者?爱习之情卒难遣,而绝俗之志未易果也。况彼二帝,四海之主,其所耽玩者,非一条也;其所亲幸者,至不少矣。正使之为旬月之斋,数日闲居,犹将不能,况乎内弃婉娈之宠,外捐赫奕之尊,口断甘肴,心绝所欲,背荣华而独往,求神仙于幽漠,岂所堪哉?
【译文】
有人获得要道的秘诀,有人遇着超凡的师傅,却还眷恋着老妻弱子,留恋于破屋陋室,慢慢地以至于死亡,惭惭地不觉衰老。知道长生可得而不能修炼,厌恶流俗丑陋而不能离弃,为什么呢?是因为爱恋习惯的感情难以一下抛却,断绝世俗的志向也不会马上见效的缘故啊。况且秦皇、汉武那两个帝王,是天下的主宰,他们沉迷玩乐的绝非一事一物,他们亲近宠幸的又是那样的多。只要让他们做上十天半月的斋戒,过几天的闲居生活,他们尚且不能,何况对内抛舍娇美的宠姬,对外放弃显赫的尊严,口断美食,心绝嗜欲,背离荣华而独自前往,来到幽深的荒漠追求成仙,他们哪里能忍受得了呢?
【原文】
是以历览在昔,得仙道者,多贫贱之士,非势位之人。又栾太所知,实自浅薄,饥渴荣贵,冒干货贿,街虚妄于苟且,忘祸患于无为。区区小子之奸伪,岂足以证天下之无仙哉?昔勾践式怒蛙,戎卒争蹈火;楚灵爱细腰,国人多饿死。齐桓嗜异味,易牙蒸其子;宋君赏瘠孝,毁殁者比屋。人主所欲,莫有不至。汉武招求方士,宠待过厚,致令斯辈,敢为虚诞耳。栾太若审有道者,安可得煞乎?夫有道者,视爵位如汤镬,见印绶如縗绖;视金玉如土粪,睹华堂如牢狱。岂当扼腕空言,以侥倖荣华,居丹楹之室,受不訾之赐,带五利之印,尚公主之贵,耽沦势利,不知止足,实不得道,断可知矣。
【译文】
因此遍观过去,能求得仙道的,多属贫困低贱的人,而不是有权有势的人。再说栾大所知道的东西,究竟还是太浅薄了,如饥似渴地贪图荣华富贵,追求宝物钱财,在苟且中吹嘘狂妄,在无为中忽视祸患。区区小人的奸诈,岂能证明天下没有神仙呢?过去越王勾践为愤怒的青蛙凭轼,士卒们便都争着为他赴汤蹈火;楚灵王喜欢细腰,就有许多国人为了腰细而饿死。齐桓公喜好奇异的美味,臣子易牙就煮了自己的儿子来献上;宋国君主欣赏瘦弱的孝子,为此而毁容死亡的挨片连屋。可见国君爱好的,臣下没有办不到的。汉武帝招求方士,尊宠礼遇厚重有加,以至于这些人敢于做极其荒诞的事情。栾大如果真是有道术的人,怎么能被杀死呢?有道术的人,把爵位视同煮人的油鼎,把印绶看作丧服丧带;视金玉如粪土,看华堂如牢狱。哪能扼腕空说,来侥倖获得荣华,居住在红柱高屋,接受无数赏赐,佩挂五利将军的大印,攀附公主驸马的尊贵,沉溺于势利之中,永不知满足,他其实并没有得道,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原文】
按董仲舒所撰《李少君家录》云,少君有不死之方,而家贫无以市其药物,故出于汉,以假途求其财,道成而去。又按《汉禁中起居注》云,少君之将去也,武帝梦与之共登嵩高山,半道,有使者乘龙持节,从云中下,云太乙请少君。帝觉,以语左右曰:如我之梦,少君将舍我去矣。数日,而少君称病死。久之,帝令人发其棺,无尸,唯衣冠在焉。按《仙经》云,上士举形升虚,谓之天仙;中士游于名山,谓之地仙;下士先死后蜕,谓之尸解仙。今少君必尸解者也。近世壶公将费长房去,及道士李意期将两弟子去,皆托卒死,家殡埋之。积数年,而长房来归,又相识人见李意期将两弟子皆在郫县。其家各发棺视之,三棺遂有竹杖一枚,以丹书于枚,此皆尸解者也。
【译文】
按董仲舒所撰《李少君家录》说,少君有能让人不死的药方,但家贫无钱购买这种药,于是就到汉廷做了官,以便借此求得钱财,修道成功后就离去了。又按《汉禁中起居注》说,少君即将离开的时候,汉武帝做梦和他一起登嵩高山,走到半道,有位使者驾着飞龙,拿着符节,从云中飘然而下,说太乙请少君去。武帝醒来,把梦中情景告诉左右侍从说:若像我梦的那样,少君将离我而去。几天后,少君就病死了。过了很久,武帝让人打开少君的棺材,结果没有尸体,只有衣帽在里面。按《仙经》说,上等的道士能托起身体飞行升入虚空,被称为天仙;中等的道士可游于名山大川,被称为地仙;下等的道士先死而后变,被称为尸解仙。现在看来,少君一定是尸解仙了。近世壶公带着费长房离去,以及道士李意期带着两个弟子离去,都是假借猝然死亡,家人葬埋了他们。过了几年,费长房又返回了世间。认识李意期的人见他带着两个弟子都在郫县。他们的家人各自开棺查看,三口棺材中都有一枚竹杖,用红漆在上面画着符,这都是尸解仙一类的。
【原文】
昔王莽引《典》《坟》以饰其邪,不可谓儒者皆为篡盗也;相如因鼓琴以窃文君,不可谓雅乐主于淫佚也。噎死者不可讥神农之播谷,烧死者不可怒燧人之钻火,覆溺者不可怨帝轩之造舟,酗蒏者不可非杜仪之为酒。岂可以栾太之邪伪,谓仙道之果无乎?是犹见赵高、董卓,便谓古无伊、周、霍光;见商臣、冒顿,而云古无伯奇、孝己也。又《神仙集》中有召神劾鬼之法,又有使人见鬼之术。俗人闻之,皆谓虚文。或云天下无鬼神,或云有之,亦不可劾召。或云见鬼者,在男为觋,在女为巫,当须自然,非可学而得。
【译文】
过去王莽曾引用《五典》、《三坟》来掩饰自己的奸邪,但不能说儒者都是篡权的盗贼。司马相如凭借鼓琴之技引诱卓文君,但也不能说雅乐的功能主要是骄奢和淫荡。吃饭噎死的人不能埋怨当初神农氏开始播种了五谷,被火烧死的人不能迁怒当初燧人氏钻木发明了火,翻船淹死的人不能责怪当初轩辕氏制造了船,酗酒发疯的人也不能非难当初杜康和仪狄酿造出了酒浆。怎么能够因为栾大的奸邪和作假,就说仙道必然没有呢?这就好比看见了赵高、董卓之类的奸臣,就认为古代没有伊尹、周公和霍光那样的忠臣;好比看见了商臣、冒顿那样的逆子,就认为古代没有伯奇、孝己那样的孝子。又《神仙集》中有召神劾鬼的方法,又有使人见鬼的方术,凡世俗之人听说这些,都以为是虚假的文章,有的断言天下没有鬼神,有的认为即使有鬼神,也不能召来或驱赶,也有人说能看见鬼的人,男的叫觋,女的叫巫,他们都有天生的本能,不是可以经过学习而得到的。
【原文】
按《汉书》及《太史公记》皆云齐人少翁,武帝以为文成将军。武帝所幸李夫人死,少翁能令武帝见之如生人状,又令武帝见灶神,此史籍之明文也。夫方术既令鬼见其形,又令本不见鬼者见鬼。推此而言,其余亦何所不有也?鬼神数为人间作光怪变异,又经典所载,多鬼神之据,俗人尚不信天下之有神鬼,况乎仙人居高处远,清浊异流,登遐遂往,不返于世,非得道者,安能见闻?而儒墨之家知此不可以训,故终不言其有焉。俗人之不信,不亦宜乎?惟有识真者,校练众方,得其征验,审其必有,可独知之耳,不可强也。故不见鬼神,不见仙人,不可谓世间无仙人也。
【译文】
按《汉书》和《史记》都记载齐人少翁,汉武帝用他做文成将军。武帝宠幸的李夫人死后,少翁能让武帝看见她如同活人一般。又让武帝看到灶神,这是史书上明白写着的。方术既能让鬼现形,又能让本来看不见鬼的人看见鬼。照此说来,其他的还有什么不能存在的呢?鬼神常常降临人间,呈现出光怪陆离的变化,而且经典中也记载着很多鬼神的证据,世俗之人尚且不相信天下存在神鬼,何况仙人居处又是那样的高远,他们的清朗与污浊是和俗人截然相反的,他们死后会脱离肉体而飞去,不再返回世上,如果不是学得道术的人,哪里能听见看清呢?儒家、墨家知道这不可以作为规范,所以始终不明言他们的存在。世俗的人不相信,不也是合情合理的吗?只有能辨识真相的人,才能考证各种验方,获得验证,断定仙人是肯定存在的,但这也只是他们自己独自知晓罢了,是不能勉强他人也明白的。所以看不到鬼神,找不到仙人,并不能说世间就不存在仙人呵。
【原文】
人无贤愚,皆知己身之有魂魄,魂魄分去则人病,尽去则人死。故分去则术家有拘录之法,尽去则礼典有招呼之义。此之为物至近者也,然与人俱生,至乎终身,莫或有自闻见之者也。岂可遂以不闻见之,又云无之乎?
【译文】
人们无论明智愚笨,都知道自己的身上有魂魄,魂魄部分离去,人就会生病;完全离去,人就会死亡。所以魂魄部分离去时,术士就用捕捉游魂的“拘录法”应对;魂魄完全离去时,就用礼典招回亡灵的“招呼法”应对。魂魄这种东西应该对人来说是最贴近的了吧,但他依附于人体同生同灭,直至死亡,却没有谁自己看见听见他们的。难道就因为看不见、听不见而认为他们不存在吗?
【原文】
若夫辅氏报施之鬼,成汤怒齐之灵,申生交言于狐子,杜伯报恨于周宣,彭生托形于玄豕,如意假貌于苍狗,灌夫守田蚡,子义掊燕简,蓐收之降于莘,栾侯之止民家,素姜之说谶纬,孝孙之著文章,神君言于上林,罗阳仕于吴朝,鬼神之事,著于竹帛,昭昭如此,不可胜数。然而蔽者犹谓无之,况长生之事,世所希闻乎!望使必信,是令蚊虻负山,与井蟆论海也。俗人未尝见龙鳞鸾凤,乃谓天下无有此物,以为古人虚设瑞应,欲令人主自勉不息,冀致斯珍也。况于令人之信有仙人乎!
【译文】
至于辅氏报恩的鬼魂,成汤之灵对于齐王的发怒,申生的幽灵与狐突交谈,杜伯的幽灵向周宣王报仇,彭生死后托身于黑色的猪,如意死后托身于青色的狗,灌夫的魂灵守着田蚡,子义的魂灵打倒了燕简,蓐收降临在莘地,栾侯止息于民家,素姜说谶纬,孝孙著文章,神君在上林苑讲说,罗阳到东吴朝做官,这些鬼神的事迹,记载在古史书里,明明白白,不可胜数。然而闭塞的人仍然说没有,何况长生的事情是世人很少听说的呢!诚然要让他们一定相信,就像让蚊虫背大山、与井蛙论大海那样艰难了。世俗的人不曾见过龙鳞鸾凤,就说天下没有这些东西,认为这是古人假想出来的吉祥好兆,是想让君主自强不息,巴望着招来这些珍宝罢了。更何况想让人相信世间存在神仙呢!
【原文】
世人以刘向作金不成,便谓索隐行怪,好传虚无,所撰《列仙》,皆复妄作。悲夫!此所谓以分寸之瑕,弃盈尺之夜光;以蚁鼻之缺,捐无价之淳钧。非荆和之远识,风胡之赏真也。斯朱公所以郁悒,薛烛所以永叹矣。夫作金皆在神仙集中,淮南王抄出,以作《鸿宝枕中书》,虽有其文,然皆秘其要文,必须口诀,临文指解,然后可为耳。其所用药,复多改其本名,不可按之便用也。刘向父德,治淮南王狱中所得此书,非为师授也。向本不解道术,偶偏见此书,便谓其意尽在纸上,是以作金不成耳。至于撰《列仙传》,自删秦大夫阮仓书中出之,或所亲见,然后记之,非妄言也。
【译文】
世人因为刘向所献铸金法术不灵验,便说他发隐行怪,喜欢传播虚无缥缈的事,他所撰写的《列仙传》,都是妄自编纂的。可悲啊!这就是所谓因一点瑕疵,就抛弃很大的夜光璧;因为纤细的缺口,就丢掉无价的宝剑一样。完全没有卞和那样的远见卓识,风胡那样的鉴赏真功。于是就有懂玉的朱公的悲哀,懂剑的薛烛的长叹了。铸金的方术全在神仙集中,淮南王将其抄录出来,著成《鸿宝枕中书》,虽然记叙有这样的文字,但其隐讳难懂,必须凭借口诀,面对文章,指点解释,这样才能炼制。其中所用的药物,又有很多改变了本名,是不可能按字面上的名称使用的。刘向的父亲刘德,在受理淮南王的案子中得到了这部书,并不是师传下来的。刘向本来是不懂道术的,偶然看到这本书,便以为炼金的旨意全都在书上了,因此铸金才没有成功。至于他撰写的《列仙传》,是从秦大夫阮仓的书中摘出的,有的是亲眼所见的事,就记录下来,绝不是妄自编造的谎言。
【原文】
狂夫童谣,圣人所择。当荛之言,或不可遗。采葑采菲,无以下体,岂可以百虑之一失,而谓经典之不可用;以日月曾蚀之故,而谓悬象非大明哉?外国作水精碗,实是合五种灰以作之。今交广多有得其法而铸作之者。今以此语俗人,俗人殊不肯信。乃云水精本自然之物,玉石之类。况于世间,幸有自然之金,俗人当何信其有可作之理哉!愚人乃不信黄丹及胡粉,是化铅所作;又不信骡及驱驉,是驴马所生,云物各自有种。况乎难知之事哉?夫所见少,则所怪多,世之常也。信哉此言,其事虽天之明,而人处覆甑之下,焉识至言哉!
【译文】
狂夫之言和幼童之谣,都是圣人抉择的对象。细微的言论,有时还不能不听。像采集葑菲要掘取下部一样,看问题也要看根本。怎么能因为百虑一失而以为经典不可用,因为太阳月亮曾有过蚀缺而认为日月并不异常光明呢?外国人制作水晶碗,其实是用五百种矿灰合成的,现在交州和广州就有得其法而能制造水晶碗的人。如果把这一事实告诉世俗之人,他们肯定不会相信,会说水晶应该是自然之物,和玉石一样。何况世间有幸有自然生成的黄金,俗人又怎么能相信黄金是可以人工制作的道理呢?愚笨之人竟然不相信黄丹和胡粉是镕化铅所制作的,也不相信骡子和駏驉是驴马杂交所生,他们说物各有其种不会异化,更何况难以明了的事物呢?少见多怪,是人世最简单的道理。这句话说得准确极了,其实事情纵然有天空那样明了,但人如果处在蒸笼之下,哪里能识得至理明言呢!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