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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痕依稀:老子与庄子的齐物论

时间:2023-10-20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因而,《齐物论》全篇及其说又更是扑朔迷离,现代论者非庄者又多集矢于此。战国时期,风云变幻,诸侯国之间尔虞我诈,相互攻伐,社会的混乱已较孔子时代更为严重。研究庄子的齐物论,必须在这样的学术文化的大范畴内,否则,那种齐死生、等是非之论成了一空依傍的挂空品,确是惊世骇俗的。齐物,即万物平等。《齐物论》全篇其实结构谨严

梦痕依稀:老子与庄子的齐物论

孔子的思想宝藏埋藏在一片广袤的沙漠之中,探宝者往往经过艰辛的发掘,才拾得一些散金碎玉,然后再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拼成一粒光华夺目的彩珠。相对地说,庄子思想的探宝者们或许要幸运得多。因为庄子思想象一口井,目标比较集中,但这并不意味着寻宝工作的轻而易举。这口井似乎深不可测,而且,其宝珠的外壳还带有一圈炫目的光环,令人难以接近。正唯如此,千百年来,研究庄子的学人不胜权举,论著汗牛充栋,但各派观点难分轩轾,见仁见智,难有定论。“逍遥游”带着我们在自由王国中翱翔飞升,“齐物论”则又让人觉得所有的一切皆大梦同归,甚至不知究竟此时此刻是做梦,还是梦醒时分。也许就象庄子所说的那样:“人生若梦”,何必强分是非物我!因而,《齐物论》全篇及其说又更是扑朔迷离,现代论者非庄者又多集矢于此。再加上现代论者们多喜欢拨高自己的研究对象,所以庄子往往难逃“诡辩”之嫌。有论者以为:“道家庄周学派当时站在唯心主义相对主义辩论的立场上展开了对名家的批判。他们认为名家思想中的诡辩思想不如他们彻底,诡辩得还不够,应该象他们那样同死生、齐是非才好。……庄周学派完全从相对主义诡辩论出发,认为天下万物都是相对的,无所谓可,无所谓不可,所以他们反对明辩是非。在他们看来,是就是非,非就是是,没有辩论是非的必要。”[1]我个人以为,正常的学术争鸣还是“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为妙,若先不以心理定势看待问题,无论得出的结论如何,至少在方法上可为读者接受。回过头来再看看齐物论,与《庄子·天下篇》对读,便会发现不少问题,而这些又不得不涉及当时的百家争鸣。看来,“知人论世”的传统方法还是难以舍弃的,至少目前如此。

当中华民族渐渐摆脱蒙昧时代,文明高度发展的时候,历史以其自身的规律整合着社会朝着有序化方向前进,这便是西周王朝的进步。但情况往往又是这样:文明的发展往往伴随着反文明的出现——尽管反文明本身也是一种文明。有序化之中往往又隐埋着无序化的基因,一旦时机成熟,这种基因便迅速发展壮大起来。孔子所处的春秋时代便已肇其端。

二千五百多年前,当孔子“惶惶如丧家之狗”驾着他那辆破旧的马车,垂头丧气地回到家乡时,他没有想到自己便是开创了中国文化新纪元的人,他及其弟子们所做的一切,给中国教育带了新曙光,而在那个只有官学,没有私学和私人著述的时代,开创私人教育便意味着知识的解放和“士”阶层的扩大,这便直接为战国时代的百家争鸣打下了切实的人才方面的基础。诸子百家中,很多都是出自孔门,如墨子先从习儒术,后来才独创墨家法家中的韩非李斯则师从大儒荀卿;法家前期的代表人物商鞅曾师从于李悝,而李悝则是孔门弟子子夏的学生;后家代表人物之一吴起也出身于儒门,后来因被儒门清理门户而为兵家;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也就是说,孔子虽是儒家代表人物,也不属于战国时期诸子百家之一,但由于他广收门徒,开创私人教育和私人著述之先河,对后世的影响就不仅仅表现于思想上。更重要的则是,这种创举打破了国家垄断教育的局限,将知识从官学的牢笼中解放出来,使得社会上更多的人能够接受教育,获得知识,也便有了自己的观点,形成自己的思想。

孔子死后,其门徒有的从事政治,有的从事教育,有的经商,有的隐居,大有“树倒猢狲散”之势。但知识是一种再生产机器,它无限地循环下去。战国时期,风云变幻,诸侯国之间尔虞我诈,相互攻伐,社会的混乱已较孔子时代更为严重。如果说,所谓的仁义道德在春秋时代尚被尊崇(至少表面上如此)的话,战国时代已彻底撕毁了这层温情脉脉的面纱,还之以赤裸裸的面目。所以刘向在《战国策叙录》中说:“仲尼既没之后,田氏取齐,六卿分晋,道德大废,上下失序。至秦孝公捐礼让而贵战争,弃仁义而用诈谲,……晚世益甚,万乘之国七,千乘之国五,敌侔争权,盖为战国。贪饕无耻,竞进无厌。国异政教,各自制断。上无天子,下无方伯。……故孟子、孙卿儒术之士弃捐于世,而游说权谋之徒见贵于俗。是以苏秦、张仪、公孙衍、陈轸、代、历之属生从横短长之说。”这是从政治上说的总的概况。事实上,苏秦、张仪之流等所谓纵横家,我以为不属于思想家,只是外交家或社会活动家,他们的主张只是实用的,功利的,并无多少形而上哲学意义和价值准则,而墨子、庄子、孟子、荀子韩非子等则有自己一贯的理论主张,并非如苏、张之流的朝秦暮楚。他们之间的论争也是很激烈的,有时甚至水火不相容。如孟子曾说:“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2]连骂街的话都用上了。韩非也有“五蠹”之论,其中把“儒”说成寄生虫,“以文乱法”,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即使用一个学派之间,也相互攻击,各以正宗自居。《韩非子》中就说孔子和墨子死后,儒分为八,墨分为三。荀子是后期儒家代表之物之一,亦痛斥“俗儒”、“贱儒”等。当时确是群言蜂起,学派林立,《吕氏春秋·不二》篇说:“老聃贵柔,孔子贵仁,墨翟贵廉,关尹贵清,子列子贵虚,陈骈贵齐,阳朱贵己,孙膑贵势,王廖贵先,倪良贵后。”在这百家争鸣中,大多数学者都是抱着匡时救弊的良好愿望,兜售自己的学说的。但既要推行自己的学说,自然不可避免地与其他学派学者产生矛盾和冲突,也为维护自己的学说的地位及其存在,他们也就不得不“争鸣”,正如孟子所说:“予岂好辩也哉!予不得已也!”一语道出诸人苦衷。后来班固总结为九流十家,其中“小说”家是“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所以班固说:“诸子十家,其可观者九家而已。皆起于王道既微,诸侯力致,时君世主,好恶殊方,是以九家之术,蜂起并作,各引一端,崇其所善,以此驰说,取合诸侯,其言虽殊,譬犹水火,相灭亦相生也。”《易》曰:‘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涂。’今异家者各推所长,穷知究虑,以明其指,虽有蔽短,合其要归,亦六经之支与流裔。”[3]虽然他从政教的角度论其“要归”,令人不能完全接受,但这种总结基本上是符合实际的,况且,以全局观点和客观态度对待各个不同学派,亦有一定的辩证精神。

研究庄子的齐物论,必须在这样的学术文化的大范畴内,否则,那种齐死生、等是非之论成了一空依傍的挂空品,确是惊世骇俗的。齐物,即万物平等。《齐物论》全篇其实结构谨严,先从“吾丧我”的境界开始,强调开放的心灵和真实的自我,最后则以一场冷艳欲绝的“蝴蝶梦”收场,归之于“物化”,即与物同化,复归自然,大梦同归。

“吾丧我”,“吾”是真实的自我,体道的自我,是开放性的,摒弃了死生、功利,亲聆自然亲切的笑语,无滞无碍。“我”则是世俗的我,封闭性的,无法作逍遥之游。只有达到“吾丧我”之境界,世间的一切是非争执都显得卑微、毫无价值,空明灵觉之心永远朗照着一切,万物都显得生机勃勃,情趣盎然。接着,庄子说了人籁、地籁、天籁,说明大自然只要不为人为搅扰,一切顺之自然,便充满了和谐的美丽。人籁,是没有机心成见的人所自然发生的声音,象虚空的箫竹之孔发出的;地籁,指各种不同的窍孔风吹过后发出的声音。这些窍孔“似鼻、似口、似耳、似、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音响则有“激者、者、叱者、吸者、叫者、者、宎者、咬者”,好一幅万窍怒号图,无怪乎有读者说“初读之拉杂崩腾,如万马奔趋,洪涛汹涌。既读之,希微杳冥,如秋空夜静,四顾惝然。”[4]天籁,是指各个不同的窍孔随着各自独特的形状而自鸣,即“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无论是人籁、地籁还是天籁,虽参差不同,但都是没有机心成见之自然音响,并无高下优劣之别。这是为后面批判百家争鸣作的导引。这些音响是“吹”,诠辩之声是“言”,“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人的主观之辩并非自然音响,郭象注说:“我以为是而彼以为非,彼之所是,我又非之,故未定也。未定也者,由彼我之情偏。”彼我是非之争执,都是因为人人以自我之见为中心,由此出发,当然对别人之见不以为然了。就象当时的百家争鸣,争论没有一个标准,既然没有一个标准,当然更加争论不休了,理由是:

既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暗。吾谁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译文:假使我和你辩论,你胜了我,我没有胜你,你果然对吗?我果然错吗?我胜了你,你没有胜我,我果然对吗?你果然错吗?是我们两人有一个对有一个错呢?还是我们两个都对或者都错?我知你都不知道。凡人都有自己的偏见,我们请谁来评判是非呢?假使请意见和你相同的人来评判,他已经和你相同了,又怎么能够评判呢?假如请意见和我都不同的人来评判,他已经和你我都不同了,怎么能够评判呢?假如请意见和你我都相同的人来评判,他已经和你我都相同了,又怎么能够评判呢?那么,我和你以及其他的人都无法评判谁是谁非了。(www.xing528.com)

这便是“辩无胜”之论。其实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人类,既使让今人回答。也难以圆满。既然如此,大家又何以喧嚷不已,争论纷纷呢?所以,“莫若以明”。不少论者将“以明”当作一个概念,其实“以”是一个介词,“以明”即用“明”之心来朗照万物。“明”,即空灵明觉,也即其中强调的“真君”、“真宰”之心,一个本真的、开放的自我。这个“自我”已体达大道,故天地万物与我为一。在客观物界和经验世界中,泰山之大与秋毫之末当然悬殊得不可并论,但若从宇宙和道相比,它们的差别可就微乎其微了,根本不值一提。同样,是非生死问题亦如是。是非既无客观标准,儒墨之徒又争出个什么结果呢?庄子在这里将所谓的圣贤一起按例,让他们统统在道的面前相形见绌。林云铭说:“庄子似个绝不近情的人,任他贤圣帝王,矢口便骂,眼大如许;又似个最近情的人,世间里巷、家庭之常,工技屠宰之术,离合悲欢之态,笔笔写出,心细如许。”[5]这与胡文英的“眼冷心热”之说差不多。其实,庄子是个真正的性情中人,他生于乱世,难施才华,满腔热血喷洒在冰凉的现实土壤之上,不得已而退回自我之中,做个现实的“局外人”,又不知不觉地在真实的自我之中别开洞天,展示玲珑剔透的艺术精神。所以,他们齐生死、等是非既是以大笔涂平世俗争端的坎坷,又是其理论的基石。最后的庄生梦蝶则将我们带入一个艺术世界。

【注释】

[1]许抗生《先秦名家研究》第77页,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

[2]《孟子·滕文公下》。

[3]《汉书·艺文志·诸子略》。

[4]宣颖《南华经解》。

[5]《庄子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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