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2001年,劳拉·马什(Laura Marsh)正伸长脖子,凝视着厄瓜多尔雨林薄雾弥漫的苍翠林冠。高空当中,模糊的黑影在树枝间穿梭。这些快速移动的黑影有着长长的、浓密的尾巴,它们就是萨基猴。几个月来,马什一直在占地1500英亩[1],位于厄瓜多尔东部的亚马孙原始低地雨林的蒂普蒂尼生物多样性站组织一项生物多样性调查,这是生物多样性方面的一个热点。“我去做了两三年的调查,”马什说,“我一直在偶遇萨基猴,之前从未在野外见过它们。”
在马什上方的雨林中层里,这些黑影在雾中移动,几乎完全被树叶遮住。萨基猴是一种敏捷的、全身覆盖着长毛的新热带灵长类动物。成年萨基猴体重约为4磅,大概和一只半大的家猫一样重。它们一生都生活在树枝上。马什说:“它们体形较小,经常在树梢上奔跑、跳跃、鸣叫。”当时,有5种已被确认的萨基猴,其中3种是多类别的——有亚种,有的甚至有多个亚种。在蒂普蒂尼度过几个月后,马什开始认真地研究这些猴子。“我做了任何一个优秀的观鸟者会做的事——去查阅资料,阅读关于它们的所有介绍。”但是文献中并没有记载它们。它们还未被描述。“啊,该死!”马什说,“如果这是一个新物种我就无能为力了,我可不是分类学家。”
于是一个长达10年的项目开始了:调整僧面猴属。2014年,马什在《新热带灵长类动物》(Neotropical Primates)杂志上发表了《对德斯马拉特僧面猴属1804萨基猴分类的调整》(A Taxonomic Revision of the Saki Monkeys Pithecia Desmarest 1804)。为了这项研究,马什前往17个国家的28个城市的36家博物馆,将博物馆里自然历史藏品中的猴子标本作为最重要的研究材料。她总共检查了876只萨基猴的皮肤标本和690个干净的头骨标本。“我几乎看了所有可以看到的萨基猴标本。”她说。
博物馆收藏的很多旧萨基猴标本与现存的萨基猴标本截然不同。马什研究的许多标本几乎有200多年的历史,这些标本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得脆弱易损。有些标本被压扁变形了,看起来像是死于车祸;另一些标本则奇怪地泄了气,就像变瘪的气球,空眼窝里的棉花球清晰可见。有的时候,保存下来的标本被处理和安放好,摆成不自然的姿势,它们不会眨的玻璃眼睛凝视着天空。一个拿着一只假梨,其他的则僵硬不动。但对研究人员来说,即使是破损的标本也是一个信息宝库。
马什说:“我和一些科学家一样,觉得就算给我再多的钱我也不可能待在满是灰尘的博物馆里看这些东西。”但她很快就发现了博物馆藏品未被发现的用处。有了这些标本,她就可以回答靠野外研究无法回答的问题。“我最终前往全世界找寻标本,”马什说,“有很多地方的藏品——波士顿、洛杉矶——可能收藏了2张、5张、10张皮肤标本,但我会去皮肤标本收藏量是这些地方两三倍的博物馆,还会去有典型标本的博物馆。”
位于纽约的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有183个萨基皮肤标本;巴西圣保罗动物博物馆有111个头骨标本;巴黎国家历史博物馆的藏品收藏着早在1808年收集的标本。在里约热内卢,马什测量了西奥多·罗斯福收集的萨基猴标本。为了收集更多的数据,她研究了早期博物学家在探险时绘制的插图。条件允许时,她还在野外饲养猴子。马什去参观动物园,甚至使用了游客在亚马孙雨林拍摄的模糊的萨基猴照片。
1785年,法国博物学家乔治·路易斯·勒勒克·布丰(Georges Louis Leclerc Buffon)在《自然史:从一般到特殊》(Natural History,General and Particular)一书中对萨基猴进行了早期描述:“萨基猴是sagoin中最大的,因为尾巴上装饰着非常长的毛发,所以通常被称为狐尾猴。”“sagoin”在当时是一个被广泛用于描述南美洲没有卷尾的猴子的术语。布丰描述的是白脸萨基猴,它分布在法属圭亚那、苏里南和巴西北部部分地区。当时还没有僧面猴属这个名字。在20年前,林奈给白脸萨基猴起了第一个拉丁学名:binomial Simia pithecia。布丰写道:“它发育完全后大约有17英寸长,但是其他5类动物中最大的不过9~10英寸。”
换句话说,布丰很早就知道它有许多类别。马什说,僧面猴属由德斯马拉特于1804年建立,用以囊括其中包含的动物。她检测的最早标本大约就是在这个时候收集的。
“我拥有的最早的标本来自巴黎的藏品。”马什说。它收集于1808年。“这是白面僧面猴的标本。这个看起来很破烂的幼崽标本看上去就像一只松鼠。它的外形太奇怪了。坦白说,我留着它是出于历史原因。如果我是一个合格的分类学家,在还有其他标本的情况下我真的会把它扔掉,然后说‘当它不存在吧’,因为看起来实在太吓人了。”这个标本由法国博物学家艾蒂安·杰弗里·圣提雷尔(Étienne Geoffroy Saint-Hilaire)收集。更令人困惑的是,在1813年的原始描述中,其模式产地只被简单记录为“产于……巴西?”马什说:“在接下来的200年里,没有人能说出这个标本到底是什么,因为它实在太糟糕了。”
如今萨基猴有16种,马什总共命名了5种,将3个亚种提升到物种的地位,并恢复了其他3个长期被分类学家忽视的变种的地位。她用了数年时间和数百个在巴西、瑞典、柏林等地的标本,才解开了几个世纪以来分类学上的错误和混乱。这些错误在第一个欧洲博物学家走进雨林收集萨基猴时就开始成倍地增加。
这些新物种在许多重要方面存在差异,有些差异比较明显:黑面僧面猴(black face of P. rylandsi)的脸是黑色的,从仿佛不受重力影响的白色蓬毛中露出来。白面僧面猴(white bouffant. P. pithecia)几乎和黑面僧面猴完全相反,全身都是黑的,只有两颊是白色的,每边脸上有一个明显的半月形。P. inusta的正模是约翰·巴普蒂斯特·斯皮克斯(Johann Baptist Spix)在1823年为他在1817年到巴西探险时收集的标本所作的一幅插图,标本本身已经遗失。马什只根据3件标本描述P. cazuzai,其中1件标本收集于1927年。在大多数情况下,每一个新物种都占据着一块特定的界线明确的栖息地,这些栖息地在某些地方会相互重叠,但大部分被分割亚马孙盆地的大分水岭分开,就像一块块拼图。数百万年来,这些物种一直生活在它们封闭的栖息地中,彼此慢慢产生了差异。一些物种的活动范围跨越边界,另一些则局限在偏远丛林的小角落里,四周被穿树而过的河流环绕。到目前为止,人们只在亚马孙中部一个50英里宽、四面环水的区域内发现过P. pissinattii。早在1852年,英国博物学家阿尔弗雷德·拉塞尔·华莱士(Alfred Russel Wallace)就注意到这种力量在起作用。在《亚马孙的猴子》(On the Monkeys of the Amazon)中,他提出了一个现在仍受支持的理论:河流产生的障碍隔离足以使猴子们分化出新物种。“构成僧面猴属的懒猴就属来说生活范围广泛,但单个物种的生活范围似乎各自在一个有限的空间内。”
阿尔弗雷德·拉塞尔·华莱士
它们的分布是由河流决定的。“我在亚马孙地区的研究期间,”华莱士写道,“利用一切机会确定了物种的生活界限。不久后我发现,亚马孙河、内格罗河和马德拉河构成了某些物种从未跨越过的边界。当地的猎人非常明白这一点,当他们想要找到一些特别的动物时,总是要跨过河去——这些动物在河的一侧能找到,但在河的另一侧却找不到。”
这个观点现在已被广泛接受,但在当时没有其他人提出过,是个革命性的观点。(www.xing528.com)
马什开始这个项目时,僧面猴属还很混乱。灵长类动物学家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她说:“他们都知道萨基类很混乱。”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因为它们的形态,也是因为人类的错误。马什说:“萨基猴的变种极其多。”很多情况下,幼崽的外貌差异太大,以至于大多时候它们看起来和同一种类的成年萨基猴完全不一样。一个标本收集者可能在圭亚那、厄瓜多尔或巴西北部的树上射杀收集了一只幼年萨基猴,然后因为它与众不同的外表就认为这是一个罕见的物种。这些标本慢慢地从南美洲带到并收藏在世界各地,错误的种子由此生根发芽。几个世纪以来,灵长类动物学家一直在研究它们。这些经过错误鉴定和命名的标本构成了萨基猴分类的基础,但这些标本毫无意义。生物生存地点记载也经常是错误的,圣提雷尔1813年收集到的白面僧面猴(一个外形不健壮的幼崽)的生存地点标记为“产于……巴西”。在一次亚马孙探险之后,华莱士已经开始认识到这些不精确的地点描述对绘制不同类萨基猴分布地点造成的影响。在《亚马孙的猴子》中他写道:“在自然历史的各种著作和博物馆中,我们对地域的描述一般都很模糊……美国、巴西、圭亚那和秘鲁是最常见的地点;如果标本的地点标注是‘亚马孙河’或‘基多’,我们会觉得自己很幸运,因为我们得到了确切的信息,虽然这两个地方位于两个截然不同的生态地区边界,我们也不知道是否一个位于亚马孙河的南岸或北岸,另一个位于安第斯山脉的东坡或西坡。”
收集者们在野外处理这些被错误识别的标本,在毛皮上撒上盐,把毛皮卷成一个个球,然后塞进背包里。最后,他们把这些毛皮送回位于纽约等地的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有很多僧面猴属皮肤看起来就和狐狸的一样。”马什说。
伊基托斯是秘鲁北部一个有40万人口的庞大的港口城市,它的建筑和宽阔的道路紧依着亚马孙河的一个缓弯而建。东边的街道在水源处到达尽头;西边和南边的道路逐渐变窄,最后延伸到像一股即将吞没这座城市的绿色浪潮一般的雨林的边缘。马什前往伊基托斯动物博物馆(Museo de Zoologia collection)检查萨基猴的标本。该博物馆是亚马孙河流域佩鲁那国立大学的一部分,馆内的藏品已因为各种原因受到破坏。
“博物馆是露天的。”马什说,“他们有一袋又一袋、一袋又一袋的头骨。他们无法完好地保存兽皮,因为博物馆就在亚马孙河的正中间,潮湿把它们都毁掉了。”
马什不得不把每个袋子都打开,从各种各样的头骨中找出萨基猴的头骨。“这里的藏品还有待归类。”马什在伊基托斯动物博物馆藏品中发现的问题在发展中国家很常见,但也不仅限于发展中国家。慕尼黑巴伐利亚州动物标本收集研究所的藏品保存也受到了威胁。
“他们主要的藏品——这数百年来惊人的数量——就是成堆堆在地上的毛皮。”马什说,“他们没有钱,也没有工作人员来处理这些标本。”策展人理查德·克拉夫特(Richard Kraft)指着地上的一堆毛皮,告诉马什它们是标本,然后转过身,指着地上另一堆堆成小金字塔一样的毛皮说:“如果你想要剩下的标本,就在那堆皮里翻吧。”人类的努力就这样沦落为一堆互相叠放在地板上保存的兽皮。“我身高1.67米,”马什说,“这堆标本比我要高15~20厘米。”
在研究过程中,马什试图找到调整的种属中每一种萨基猴的现存代表标本。她忽视了一种动物:凡索理尼白面僧面猴(Pithecia vanzolinii—Vanzolini's bald-faced saki)。它和其他萨基猴长得一点都不一样,以前是亚种,但马什把它提升到了物种的地位。它的正模标本于1936年收集,现在和几件同时期收集的副模标本一起保存于圣保罗动物博物馆。“我看过它的每一件标本。”马什说,“它们非常特别,非常不同。但自20世纪30年代以来就没人再见过活的凡索理尼白面僧面猴。”
这些标本都来自位于秘鲁边境附近的巴西热带雨林的一个偏远地区。计划到野外去寻找这种猴子的马什说,这是个危险的地方。2014年,巴西政府土著事务局(FUNAI)报告称,亚马孙雨林中估计还有77个与世隔绝的部落。凡索理尼白面僧面猴副模标本收集的阿克里州茹鲁阿河地区就有几个这样的部落。伐木工和采矿作业、现代化的发展、破坏性的农业生产、新定居点的突然出现、电力和现代武器的到来,以及暴力贩毒集团的非法活动,使这些村落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
马什说:“这100多年来没有一项关于那条分水岭附近的哺乳动物的调查。最近的一些探险是为了研究植物、爬行动物、鸟类等,但那也已经过去50年了。人们对那里的哺乳动物还知之甚少。”
就在2014年,英国广播公司的一名工作人员从空中拍摄了这些与世隔绝的土著部落,也是外界进入这片土地的新足迹。拍摄的视频中,几个人站在森林里一片人迹罕至的红土空地上一间又长又矮的茅草屋旁,一缕细长的蓝色烟雾在种植间隔合理的香蕉树中升起。这些用红木树将身体涂成血红色的印第安人举起弓,瞄准了倾斜飞过树木的飞机。如果有人在1936年最后一次收集到凡索理尼白面僧面猴之后还见过它,那一定是这些与世隔绝的人。
马什说:“我只希望我们不会碰到这些家伙。”她计划和探险团队住在一艘游艇上,然后派小船和无人机进入丛林,在树顶寻找猴子。她说:“尽管这一切听起来像做梦一样缥缈,但我真的不想被乱箭射中,也不想船被人夺走。这些人与世隔绝是有原因的。”
[1] 1英亩=4046.86平方米。
5.一件西巴布亚鼠袋狸标本,由恩斯特·迈尔1928年于新几内亚收集。图源:华贾·戈茨(HwaJa Goetz)/德国柏林自然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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