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人认为纂修《三礼》一事,彰显出乾隆初年之文教政策具有重大意义。宗室昭梿曾云:
上初即位时,一时儒雅之臣,皆帖括之士,罕有通经术者。上特下诏,命大臣保荐经术之士,辇至都下,课其学之醇疵。特拜顾栋高为祭酒,陈祖范、吴鼎等皆授司业。又特刊《十三经注疏》颁布学宫,命方侍郎苞、任宗丞启运等裒集《三礼》。故一时耆儒夙学,布列朝班,而汉学始大著,龌龊之儒,自蹍足而退矣。
昭梿生当乾嘉学风最盛时,故所想所言,颇宗尚汉学。观上引诸语用辞如“帖括之士”、“龌龊之儒”之类,于其意已略可领会。编《三礼义疏》在乾隆元年,武英殿刊十三经在乾隆三年,而特开制科诏举经学则始于乾隆十四年,于十六年结束。昭梿主要述说诏举经学事,连带提及修书、刊书事宜,其意以为朝廷举措会对学风施加有力影响,引导后者发展演变。然而诏举经学之时已近三礼馆纂修末期,从元年直至十六年之间,清廷是否始终偏向汉学?诏修《义疏》是否即是提倡汉学?昭梿亦承认学风有一变化过程,但笼统描摹,未能厘析清楚。
清代政教思想奠基于康熙朝,朝廷弘扬朱子学,玄烨独占道统与治统,上行下效,学风已不似清初之博大,明代以来泛起波澜之考据学潜流细弱涓滴,李光地等学人官僚引领潮流,推尊帝王,阐发义理,而考据不精,于三礼虽加涉猎,尚不脱宋人面目。乾隆元年诏开三礼馆,主持馆务之诸位总裁,在康熙末年即已成名,其人其学不免濡染旧时习气。早期纂修官由总裁荐举,馆中气味相投,令《义疏》打上旧学烙印。章太炎讥评三礼馆之语,虽陷于情绪化宣泄,但以古文经学家身份指责《义疏》为宋学末流,不能明古义,则不为无见。日人内藤湖南谓《义疏》与康熙四经同显宋学新貌,与清代中后期学风有别,究其实质,与章氏所言确相契合。
彭林言:“三礼馆开设之初,方苞等意欲挟官方支持之气势一展宏图,撰修一足以领袖万世之《仪礼义疏》。惟其时《仪礼》之学方兴,专门家奇缺,方苞等亦力不从心,只能惟敖氏(引者案:即敖继公)马首是瞻。”此一指证虽为《仪礼》而发,实中《三礼》通病。三礼馆臣及其《义疏》咸带有较强旧时代特色,同时亦偶感新潮,而后世竟有以汉宋兼采目之者。周中孚云:
从来说《周礼》者,自汉迄唐,考证典制,自宋迄明,推阐义理,各执一说,所见皆偏。今则悉禀睿裁,精粗并贯,本末兼赅,实会通汉学、宋学而一之矣。
周氏生乎汉宋争美之时,以本朝人身份归美帝王官书,不惜颠倒其词。其实《义疏》何能融通汉宋?可惜颇有顺其流而扬其波者。如周启荣既提出若干馆臣标榜汉学,卑视宋儒,汉宋之分渐见森严,也认为宋元礼说仍主导当时研究方向,三礼馆臣汉宋兼采。林存阳认为“《周官义疏》仍然受宋儒影响较深”,同时也承认三礼馆彰显汉学复兴势头。张寿安强调三礼馆代表学风初变,甚至从《义疏》体式改动中亦看出汉学考证学风更行深入。实则能作持平之论者当推马宗霍,马氏有谓:
乾隆之世,渐不局于宋学⋯⋯《钦定三礼义疏》,《周官》虽采掇群言,《仪礼》虽多宗敖说,而郑注兼用,《礼记》则更博采汉唐遗文,而于陈澔《集说》,仅弃瑕录瑜,杂列诸儒之中,不以冠首,与《易》、《诗》、《书》三经异例。⋯⋯是故七经虽同为御纂,而康熙、乾隆前后又稍有殊,但大体不相远耳。
马氏此番见解,颇能执中。盖《义疏》实为旧时代之结束,而非新风气之起始。
前文未尝处理三礼馆的汉宋问题。一则就学理而言,三礼之学并非汉宋之争焦点所在;二则是因欲对此有所论列,须深入《义疏》,细加检讨,限于篇幅,本书从阙;三则因窃谓彼时彼地,所谓“汉宋”,尚未形成一个问题。此处只能简要说明。(www.xing528.com)
《义疏》内容有接近汉学或宋学色彩之处,并不奇特,但不能抛开历史背景,以《义疏》单词只句论证三礼馆学风。设若根据《钦定三礼》文本较之康熙《四经》,多引汉师之说而少见元明之人,来论证乾隆初年汉学抬头,何不细思元明间儒生多言《易》与《春秋》,精研三礼者又有几人?倘说三礼馆中最具“汉学”色彩之言论,恐为李绂如下之见:
三礼之书,以礼文为主,泛论义理之说不必过于采摭。朱子谓“本朝陆农师之徒,大抵说礼都要先求其义。岂知古人所以讲明其义者,盖缘其仪皆在,其具并存。如今古礼散失,百无一二存者,如何悬空于上面说义?须是且将散失诸礼错综得实,则其义亦不待说而自明。”然则分采众说,务于讲制度者加详,于讲义理者从简,庶合于朱子之旨。鄙见如斯,惟诸君子酌定之。
制度与义理,约等同汉学与宋学,然这一意见发于朱子,而为李绂赞赏,与其视为汉学倾向,毋宁认作是礼学自身特性使然。况且李绂此意并不能够在馆中严格贯彻。清代学风变改的动力实际并不在三礼馆这一边。
吴、皖学人初期在地方发展,也与京城之三礼馆学人颇有交集,彼此知识激荡,影响学术理路之细致深微处,或有不少,但江永、惠士奇等在三礼馆皆寡所遇合,不曾形成风气,离京之后,几乎旋归寂灭。主持馆中事务者是文人官僚及李光地后学、方苞一系学者,虽受新潮感染渗透,展现若干变貌,却不能脱旧学牢笼。大体而言,三礼馆所代表之主流学术仍较保守,汉学只是当时民间经生儒士致力方向之一。
夏长朴已指出:“昭梿说乾隆即位时重视经学,这是事实,但说‘汉学始大盛’,则未免有过甚其辞之嫌。”那么,弘历之所谓“经学”,到底何指呢?
乾隆元年三月初九癸卯,杨名时即有荐举庄亨阳、潘永季、蔡德峻(案:即蔡德晋)、秦蕙田、吴鼐、官献瑶、夏宗澜七人“留心经学、可备录用”之举;三年十二月,又有郑江以“留心经学、忠厚端谨”保举陶敬信事,同时还以史学保举一人,世人未觉朝廷对经学过度看重,对上述诸人仅以“诸生中材器尤异者”视之。所谓“经学”,仅指熟读儒家经书。至后来这次保举经学,弘历十四年十一月初四己酉先云“圣贤之学,行,本也;文,末也。而文之中,经术其根柢也,词章其枝叶也。⋯⋯穷经不如敦行,然知务本则于躬行为近。崇尚经术,良有关于世道人心”,十六年闰五月十六辛巳复谓“经术为根柢之学,原非徒以涉猎记诵为能。朕所望于此选者,务得经明行修、淹洽醇正之士。非徒占其工射策、广记问、文藻词章充翰林才华之选而已,亦非欲授以政事,责其当官之效,如从前各保一人故事”,所强调者皆非经籍考证之汉学,而仍属修德养性之宋学。因此,像惠栋在一封信函中所言,“国家两举制科,犹是词章之选,近乃专及经术,此汉魏、六朝、唐宋以来,所未行之旷典”,不过是他个人一厢情愿。“专及经术”,在惠栋看来,或许是其所从事之“汉学”,而在收信人尹继善看来恐未必然,何况弘历。帝王心意与儒生经学自不同。
当然,从此次保举经学的结果看,确乎促进了学风转变,即经学——经籍研究受到重视,然而这时吴皖等地民间经学业已成风,清廷不过对此被动嘉纳,要说朝廷举措开启了汉学端绪,则谈不上。弘历保举经学,接近从一般常识意义上而言,不过是懵懂感悟与通常说话,并非特意与理学相对待。此时所谓“经学”,即理学也,不过不是奢谈义理之理学,而为研经读史之宋学。经学、理学,在弘历为一物,曰古圣先贤之学而已,非如今人谈论学术范式形态时所区而别之者。帝王高高在上,焉能及时洞观草野学术星火之微?乾隆初年庙堂重视经学之举,不宜纳入汉宋之争视角进行观察。
据陈祖武分析乾隆朝经筵主题,乾隆十九年以前笃守朱子之教,阐发朱子之说,而二十一年以后、六十年以前,32次经筵讲论中竟有17次质疑朱子。观此,则清廷从提倡宋学到崇奖汉学这一变化必不得早于三礼馆闭馆。质疑朱子并不意味着全然抛弃宋学,弘历思想有一渐变过程。甚至开四库馆之初,他仍注重“阐明性学治法,关系世道人心者”,在纂修期间因宋人论君相及结党讲学等问题而迁怒宋学,倒向汉学的态度始大为昭著,进而直接引发汉学学风蔚起。因此,私意以为乾嘉汉学考据典范之成立,仍当以两事为关键点:一为乾隆十九年(1754)甲戌科会试王鸣盛、纪昀、王昶、朱筠、钱大昕等人高中进士及戴震入都,此为汉学学风侵入京城之标志,二为乾隆三十八年(1773)开四库全书馆,汉学家大本营就此成立,并反哺地方私学发展。而三礼馆书成撤馆前后,恰与前一时间节点重合,可知三礼馆接近闭馆时,汉学方起于青萍之末。
清廷设立三礼馆,纂修《义疏》,前后凡一十九年。此一时段刚好处于汉学兴起前夜,惠、戴诸君在此期间多已崭露头角,声势渐隆。民间汉学家刚刚具有自我意识,汉宋畛域尚且模糊,官方《义疏》并无明确主张想要汉宋兼采,更无所谓推高汉学。“汉宋兼采”一词,似当应用于汉学大张、开启汉宋之争以后。至皮锡瑞所云“国初,汉学方萌芽,皆以宋学为根柢,不分门户,各取所长,是为汉宋兼采之学”,只是方便说法,清初学术根基确在宋学,彼时并无汉学也;而龚自珍所说“国初之学,与乾隆初年以来之学不同,国初人即不专立汉学门户”,则更准确,所谓“初年”,约截至乾隆十数年左右为止。三礼馆当时,汉宋尚未分,又何谈汉宋兼采?汉学起自民间,必欲从《义疏》中寻觅汉学复兴苗头,恐难逃缘木求鱼之讥。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