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礼馆开馆之初,全祖望尝致书方苞,对三礼馆馆臣人选极尽揶揄:
目今与纂修之任者,人人自以跨郑、王而过之。其中原有素曾究心于此者,亦有并未尝读四十九篇、十七篇及五官之文,而居然高坐其上者。
就全氏之学识来评鉴并世诸贤,出此狂言,或许也不能算太过;可是他负气出走京城,所说未免夹杂情绪在内。
三礼馆荐举纂修官之事,虽受到全氏讥诮,却获弘历肯定。后续修《会典》欲任命馆臣时,弘历亦首肯有司定议“请照三礼馆例,听该总裁于进士举贡内,确知经术湛深、长于编纂者,酌保数人具奏”。可见三礼馆馆臣之选任工作在乾隆朝书馆纂修事业中的典范意义。周启荣即指认三礼馆臣为当时优选经生。三礼馆臣的学养,在学界中究竟处于何种水准?除馆臣外,当日学界沉潜三礼之学者尚有几人?
最初一批入馆之人,多由总裁会商荐举,限于总裁之学力、交游、闻见与时限等因素,所举或有遗漏与缺憾,令人不能无遗珠之叹。其中有不少曾膺举荐,本有机会入馆参编,但或因个人性情所致,或受时运遭际影响,终未能成为三礼馆纂修官,放弃、失去输力朝廷、襄赞盛事之机会。另外深研经术而未获举荐入馆者,亦颇有其人。兹择要述评,以见三礼馆群体在当时学界的位置,并借此管窥乾隆初年学术风向之一斑。
1.尝获举荐而未参加之学人
三礼馆当日选任纂修官,最早入馆者原定十二员(史语所藏内阁大库档案,登录号210114-001),其中江南生员和风翔一人,由方苞举荐,然未及入馆而病殁。方氏述其始末云:
乾隆元年六月,天子命修三礼,以阁部之长董其成,而余亦滥厕焉。各举所知,余言十有二人于鄂、张二相国,翰林四人而外,固请而得之者,惟和生。生,单门也,家世农田。生六七岁,父母求之不在侧,迹之,常凝立村塾外,曰:“吾甚慕诸童子诵书者。”以为诳,试于塾师,则《论》、《孟》已耳熟矣。少长,或聚徒古寺中,因请为诸生洒扫,众食饮之以受书。⋯⋯生幼学书,不能躬耕,而志在通经,业科举者,无所取之。亲老,家窘空,居常戚戚。及部檄至,闻之色喜,卷书装归,告其亲曰:“儿兹行,馆餐于方氏。岁秩百金,半给家用,半市近宅之田。三年归,可不耕而食,终吾生于圣籍矣。”越日而疾作,逮余闻之,已逾月矣。急致参苓,道希将命至其家。生披衣而起,曰:“吾固知公之不能忘吾疾也。吾学当成,二亲免寒饥,疾当愈。”止园继以医至,和齐煮之,未熟而生死。余与生,惟南归时一相见,未尝从余游也。余年已逝,病日滋,诸经未竟之绪,将以属焉,而今已矣!
和风翔,字宇清,上元县人,少年英俊,受知于方苞。方氏并请江宁故旧对和风翔多加提撕,并委以编修礼书之重任,恰逢三礼馆开,乃欲将渠延揽入馆。不想天妒贤才,和氏遽卒,年三十四。
除和氏外,方苞举荐之人中尚有7名未得馆职,足见方氏荐人之夥。今可考者,如全祖望,全氏自言:
伏荷尊谕,以某被放,欲留之三礼局中,备纂修之一席,感佩感佩。馆阁诸臣原以经术为上,词章为末。某于经术虽尝致力,然自分终惭谫劣,至词章则似不至在同年诸公之下。今以明试词章被放,尚敢以经术求进乎?若谓某之被放,原不由词章,某不敢知,然执事既已知之,执事尚欲以经术援之,其可得乎?
全祖望张扬招嫉,于乾隆二年在翰林院散馆列下等,方苞此时急人所难,想援之入馆。但全氏自负所学,耻与流辈为伍,不肯屈尊降格,乃负气出京;不过仍推荐友人吴廷华代任纂修,以为回报。
又如沈彤,其《上内阁方学士书》曰:
彤顿首,三礼馆纂修:闻阁下以彤之所学,能有当于是,而数在馆称之,近且昌言于众,谓能胜其任者,不使与其事,实惭且歉。此古大臣所以待贤者能者之盛心也。彤何人而得此于阁下哉!则所谓惭且歉者,乃不在阁下而在彤矣。彤之于礼经,惟粗知其大义而已,而阁下以为能有当于纂修,不得使之任其事,而重之惜之如此,彤闻之,其敢侈然自足乎?⋯⋯请阁下将勿复言。言不已,恐滋时俗之口实,适益之惭。⋯⋯惟阁下谅其志而察其诚。旋归意决,而行期未定,待所与俱之人。
沈彤一生三入京城,乾隆初元北来,即问学于方苞,与三礼馆纂修官徐用锡辈亦有交往。当开馆之际,方氏有意请沈彤参加纂修,屡为延誉,而沈彤婉谢如上,不久回乡。明年方氏再申前议,而沈彤又作函辞之:
彤稽颡:闽学周力堂,以“通晓三礼”,奉召入都,道经敝邑,属其友过舍,聘彤偕行,助之纂修,谓由阁下之命,且出手书见示。彤肤末小儒,乃为大人先生所礼重至此,自当感激承命,顾有未能安于心者,故已婉辞力堂,而复私布于左右。⋯⋯虽阁下之大教,最所宜从,而亦勿之敢从也。伏惟阁下知彤之深,爱彤之甚,虽处地悬绝,无有嫌疑,故敢尽布其腹心以闻。愚不善辞,幸垂亮察。外所作古文三首,颇说礼意,不敢自是,并附力堂上呈,赐教为祷。不宣。
方苞爱才心切,不惜数度相招,而沈氏偃蹇如昔,甘愿僻处乡里。不过,沈氏未几曾一至京师,期间或有助纂礼书之事,但始终未能成为三礼馆正式馆臣。
又有当涂吴锐字颖长,又字钝人,方苞荐试鸿博,人称:
先生(引者案:即吴锐)以方少宗伯苞荐举博学鸿词,辞不获命,遂檄试京师。已,复请留三礼馆,先生辞益固,幡然南还。
后于乾隆四年七十三岁卒。诏开博学鸿词科与三礼馆开馆先后先,方苞等人彼时固多有荐贤引才之举。
上引照料和风翔的一人号“止园”者,名翁荃,亦方苞同道。依后人所述,当时亦曾获荐:
翁荃,字兰友,一字止园,江宁人。李先生南游时,从受礼学。自为诸生后,未尝一应乡试,入云台山隐居读书;山有虎害,出资募猎户除之,检死者骨收葬。乾隆初,诏修《三礼义疏》,征穷经之士,公卿交荐,兰友固辞不出。晚更卜筑南郊,与程征士绵庄时相过从。《诗》、《书》、三礼皆有撰述云。
据此,则翁氏经学功深而名位不显,此云“公卿交荐”,其谋主必属方苞无疑。可惜翁氏亦不之从。
李绂在当时亦以善识人、能荐人著称,尝欲举万经入馆纂修,后因全祖望劝阻乃罢,全氏记云:
公年七十有八,而其同年户部侍郎仁和赵公殿最,以公应辞科之辟,格于部议,然公亦本无意出山。已而三礼开局,宫詹临川李公又欲荐公,使之成其父书。予知公必不能就,代为止之。
经字授一,别署九沙,出鄞县万氏,为万斯大之子,也颇获其叔父万斯同的教导。万经少承家学,受经说百十万言,增补万斯大《礼记集解》,撮录前人说颇富。李绂本欲借重其学,并使成其书,终未果,而《礼记集解》亦觏丙丁之灾,闻者莫不嗟叹。
李绂又欲挽仁和赵昱入馆供职,而赵氏睠怀萱堂,毅然谢归。赵氏能聚书,号“小山堂”,大江以南,几可称雄。其子,即著名之赵一清,家学颇值称述。李绂为赵昱博学鸿词举主,故念及之。后人叙此事,有谓:
赵信,字意林,昱弟也。临川李绂方闲居,雍正十三年,诏开大科,以充三馆之选。绂谓全祖望曰:“大江南北人才,君所知者为我举之。”祖望援笔奏记四十余人,各列所长,甲精于经,乙通于史,丙工于诗、古文或骈偶之学。绂叹曰:“使庙堂复前代通榜之例,君亦奚惭退之。”他日又过焉,见斋头别集一卷,问曰:“谁所为者?”祖望曰:“即前所称仁和诸生赵君也。”绂反复玩之,取以去。方一月,高宗即位,起绂为三库侍郎,于祖望所四十余人皆为之延誉,入荐牍而自荐昱,未几,昱弟信亦在选中。一时以为盐洲、厚斋之家风也。试报罢,绂犹苦留之,入三礼馆,共修《三礼》,昱念母老,谢之归。绂叹息而已。
此为赵昱之弟赵信传记,惟此段乃据全祖望记赵昱之文改写,兄弟二人彼此事迹分别不清,似有混淆之嫌。赵信与其兄赵昱并称“二林”,同赴鸿博科试,赵信又先于赵昱而与李绂结识,李绂亦有可能同时欲将之荐入三礼馆,但并无确证,李绂有送赵信归乡一序,其中亦未见有挽留修礼事。
李绂举荐者多藏书之家,应与李氏留心三礼文献相关。其中最让李氏牵挂的人,似是朱稻孙。李绂致信三礼馆同人曰:
查浙江藏书之家惟故检讨朱讳彝尊藏书最多。某从前与修《春秋》时,请总裁太仓王公将其孙名稻孙者奏令入馆纂修,即令将所有《春秋》各家注解带来,共得一百二十七种,遂不待别有征求,而采集大备。今馆中出有纂修官阙,若仍用此法,将朱稻孙奏请入馆,即令将所有三礼各家注解带来,则所少之书十得七八矣!闻其人贫甚,应令地方官资送。岁内行文,限新年正二月征到⋯⋯
朱稻孙亦世家,且有参修《春秋传说汇纂》先例,本当顺利入馆,不料“有阻之者,事遂寝”。李绂也只得徒叹奈何而已。(www.xing528.com)
同时还有福建张甄陶,为三礼馆多人所荐,惟亦未尝供职:
皇上御极之元年,特开博学鸿词科,大吏以公应诏诣征车,既而报罢。时高安朱文端公、桐城方望溪先生、临川李穆堂先生留意人才,见公则大喜。公辞纂修《三礼》之命,从方公请观未见书,取《永乐大典》三万卷阅之,三公益以德业相期许,磨砻灌溉,所学大进,而公名自此益重矣。
张甄陶,字希周,一字惕庵,福州福清人,少枕葄经史,福建巡抚王恕、学使周学健皆待以国士。乾隆元年,由拔贡生举博学鸿词,年方逾冠,而“自天文、地理、乐律、兵法、水利、河防、农桑、方技之书,无不周览”,故三礼馆总裁欲交荐纂修。但张氏志不在此,读书十年,著述不辍,成进士,外转,设教一方。
第三章第一节考证认为赵宁静入馆之论据不足,然方志却曾言及其“荐充三礼馆纂修”,除前引《江西通志》外,尚有几部府、县志,言者非一。若方志所记确凿,则赵氏之获荐,似是乾隆元年赴鸿博科试时。由上述诸例观之,三礼馆总裁当时在应征鸿博人等之中寻觅馆臣人选,数量自不在少。康熙朝有征鸿博修《明史》事,则此属亦循例而为。上言袁枚婉拒邀约,盖袁氏曩者亦尝应鸿博,乾隆四年复成进士,选庶吉士,李绂垂询于彼,或许先有意延之入馆?而袁氏为人,志岂在此?
举荐纂修过程中,方、李诸人还颇忆及早逝之人,以为如其在世,当能赞助鸿业。时人记李绂慨叹郑元庆事云:
偶尝与临川李侍郎言而叹之,侍郎曰:“是也。吾于前二十年曾识其人,知其所学,而惜其不再入京也。”及诏求大科之士,侍郎辄叹曰:“如郑君之博物,真其选也,而不幸死。”未几,又有诏开礼局,侍郎又叹曰:“如郑君之治经,真其选也,而不幸死。”但予闻前此中州张清恪公亦雅重芷畦,欲荐之而未得,则又叹士生天地之间,求一二知己非易事,而所谓知己者,未必皆有引援之力;即有其力,又未必值其时;既值其时,而其人或不及待;斯其所以伏枥盐车,长鸣于日暮途远之际,而无可诉也。
郑元庆字子余,一字芷畦,归安人,自幼穿穴六艺,覃思著述,有《周礼集说》、《礼记缉注》、《礼记集说参同》、《官礼经典参同》、《家礼经典参同》、《丧服古今异同考》等,诚博雅名儒也。元庆盛时,诸老辈皆折节与交,殁后又为学界尊仰,惜其著述颇有散佚。其不及见三礼馆开,岂命也夫!
2.并世精礼学而未能入馆者
三礼馆纂修官约有50余人,固皆饱学才俊;然综上所述,尝获举荐而未获躬逢盛事之辈,颇不乏人,其学其行,视三礼馆诸君子,未遑多让。若谓天下学者,咸入弘历彀中,则断断乎不可!而且帝王雄图,未尝专治文籍,儒臣庶务,亦是旁骛多门,三礼馆纂修人选竟有失之眉睫者,则清廷开馆修书之意,并非全力弘扬经术礼制,又不待辨矣。至于人事际遇千姿百态,汉宋端倪此起彼伏,须将当时学界重要人物行止、著述一一查明,而后风尚乃见。兹事体大,未可轻议,姑举所知如次,以见野有遗贤,虽康乾号称盛世,又如何能免。
乾隆元年来京应鸿博者,不乏博学宿儒与少年才俊,于经术多有涵养,惜亦未能全部进身礼馆,贡献所学。如河南车文,字彬若:
太康车文彬若,拔贡生,左都御史兴县孙公所荐,深于经术,五经皆有论著,尝为《井田三图》,论古今沟洫之制甚备,洵中州之翘楚也。
又如山东牛运震,字阶平:
滋阳牛运震阶平,雍正癸丑进士,山东巡抚临洮岳公所荐,山左硕学无在其右者。
所著经义、史论及金石图,皆行于世。他若皖之当涂徐文靖考据精博,浙之归安沈炳震擅于校雠,赣之广昌黄永年深思独得,苏之上元程廷祚博综汉宋,率皆一时之选,而咸未与于斯役。当时类此者岂少哉!而专通礼学者,尚有江其龙(江有龙),字若度:
桐城江其龙若度,增广生,安徽巡抚泰安赵公所荐,三礼、两汉书皆有论,纠注家之缪。
江氏虽桐城产,但与方苞未必有深交,否则方氏必百计将之罗致入馆。其后安徽学政郑江以史学保举江其龙,但渠以亲老辞,遂致声名不彰,浮沉仕途,居丧以毁卒,未知学业有何进境,真刘大櫆所谓“困不得志”者。无锡顾栋高,亦与试而报罢,暂滞京师时,尝与三礼馆副总裁同年王兰生相通问。其所著《春秋大事表》中,论礼之言也不无心得。而常熟陈祖范、顾镇师弟子,及南昌龚元玠、太仓张叙、秀水张庚,皆能博通经籍,并有声于时,亦未获选。又丹徒杨廷键,字准可,“乾隆丙辰乡贡,肄业成均,以其所著《三礼解纷》上于三礼馆。总裁方灵皋采入《三礼注》中。南旋后,老而益笃,日耽著述。两选儒学,皆不就。年九十四卒。弟子鄂容安时督两江,为序之,铭其墓。”是杨氏与鄂尔泰、方苞皆有旧,乾隆初已七十余岁,亦未入礼馆。但三礼馆征纂修官,似未想及近在咫尺的诸人。
对婺源江永,今日研习古学者几乎无人不晓,而当时江氏尚盘桓州里,籍籍无名,然其学业湛深,视并世名家有过之而无不及。其《礼书纲目》一书,成于康熙末,继承朱子《经传通解》遗志,作为新编,原原本本,最为典要。道光中姚椿跋是书,乃谓江永于“开三礼馆时,年亦将近六十,而辞征不出,信乎笃行之实,当与两汉名儒比”,似乎三礼馆曾请江永入馆为纂修。但是此所谓“辞征”,恐应指后来辞去诏举经学之征。江氏乾隆五、六年间尝一至京师,与三礼馆馆臣方苞、吴绂、熊晖吉、杭世骏等咸有交流。然不闻朝廷曾征其入馆;或言谈之间也许微有流露,第未尝付诸实施耳。江永所重,端在弘扬礼学,希冀朝廷收录《礼书纲目》一书,开馆续成前贤之志,至于一己荣誉,则非所愿。尝与同里汪绂尺素论道,提及:
今上特开礼馆,命儒臣纂修《三礼》,为经学昌明之会。上台颇有知此书(引者案:指《礼书纲目》)者,尝檄县抄送。近日礼部礼馆复特行文于安抚部院取此书入馆便采择,当事方发工价抄录申送。弟亦但以草茅著述得达馆阁为幸,此外更无他冀。
益可见江氏键户授徒,不慕声名,信乎乡间长老也。
汪绂原名烜,字灿人,小字重生,号双池,婺源之北乡段莘里人。少奉母教,自学成才,于百氏九流之学皆有所得,有杂著百万言,而立之年始专心肆力于经,明制度,阐义理,靡不讲贯,积稿甚丰。而特好礼学,然所著今存有《礼记章句》、《或问》、《参读礼志疑》、《六礼或问》等多种,已蔚为大观。绂于此道实能深造,其《四书诠义》等书均能穿穴三礼,尝慨叹:“《仪礼》、《周礼》二经,当合《戴记》参考,乃能有所决择,而家贫,苦未能储书,自恐见闻未广,故屡欲从事,辄复阁笔。⋯⋯经书浩烦,心长手短,三礼之未能卒业,在朱子且不能无憾,而愚欲尽及朱子之所未及,亦毋乃太奢愿矣。”据其自称,有云:“今天子留心制作,则方且兴起礼乐,以比隆先王,学士预究其理器之详,以待朝廷之采择,或其时也。”则颇有意于用事,然位卑无奥援,终不得如江永一般获交京城名公。其门人尝为之叹息道:“古来圣贤类多困厄,然虽不得大行于时,功名亦必有以自见,顾或时当衰晚,偃蹇宜也。先生则值圣治休明、旁求经学之日,而伏处深山穷谷,不得与稽古之荣,不更可惜哉!”虽然,观此仍可知当时研经习礼之士,即便穷处草茅,位在下风,仍讲论不辍。学在山林,虽处雍乾之世,自有庙堂诸公所不得专美者在焉。
汪绂有老侄名汪基,字警斋,号敬堂,善治《毛诗》,尤加意礼学,施教乡里。尝欲赓续朱子《通解》之业,又恐学者望洋而返,乃于原经斟酌取舍,雍正十一年先成《三礼约编》一种。江永曾襄赞校编之役,谓其书“详略得宜”,又思与之同编《四书制度详说》,盖既有同嗜,深重其人其学。三礼馆纂修官程恂居家,亦与汪基论学,然不闻曾将其书上奏朝廷,遂至其事黯然不显于世。然在当时,要不失为徽学一大家,与汪绂、江永,差堪鼎足。又有浙人方楘如,为毛奇龄弟子,自经史百家,靡不淹贯,曾掌教徽州紫阳书院,传授古文、制义而已,其子方粹然亦设帐徽州,通经术,有《十一经注疏类钞》、《礼服古制》等书。弟子有程瑶田、金榜等人。
于时江浙士人亦颇蕴研经之风。山阴诸生马겡二十年谭经不倦,特潜心《仪礼》。钱塘桑调元携弟子余姚卢文弨等讲学西湖南屏精舍,其中黾勉笃学、不求闻达,当推秀水盛世佐。盛氏:
天性笃学,寒暑刻苦不少辍,取历代儒先之解经者,荟萃穿穴,究驳印正,搜之极广而择之綦严,尤精于三礼。时伏念圣朝于《周易》、《书》、《诗》、《春秋》皆有定本,昭若日星,颁于黉序,惟三礼尚未告成,思以草野之论著效赞于百一,乃从《仪礼注疏》下逮众说,钩校辨析,断以己见,折千古之讼而决其平,名曰《仪礼集编》。
其人少时常执《仪礼》一经,研辨众解,质论后定,将次及《周官》、《戴记》,兼及余经,但渠乾隆六年举于乡,十三年成进士,随后奔波各地,二十年以公事卒于江南舟次,故仅成《仪礼》之稿。然是稿搜罗甚富,编次井然,倘使盛君早登龙门,擢入礼馆,所得应不止此,而馆中《仪礼义疏》更当胜今本倍蓰。
其他生当乾隆初年,经术湛深而未入礼馆者,谅必不鲜。恨不得当日经学、礼学英雄谱,比照案查,使今日读史者一览无余。三礼馆馆臣金匮蔡德晋,昔年曾与同邑秦蕙田、吴鼐、吴鼎、龚粲诸友人相约为读经之会,前后十有余年。诸君半月一聚,讨论三礼,于郊祀、明堂、宗庙、禘尝、飨宴、朝会、冠昏、宾祭、宫室、衣服、器用等问题,汇聚注疏诸儒之论说,诘难辨答,回旋反复,务期惬诸已、信诸人而后乃笔之笺释,存之考辨,积稿裒然,渐有成帙。乾隆初元,秦蕙田成一甲三名进士,吴鼎以经学受荐,皆在京师,而蔡德晋旋入三礼馆为纂修,数人仍集会研礼。秦氏与同邑顾栋高多有往还,栋高固老成经师,秦氏复邀盛世佐、卢文弨等人参与编纂、订正《五礼通考》,俨然成为乾隆前期礼学重镇。迨及乾隆十八、十九年间(1753—1754),三礼馆编纂事业早已停歇,校刊工作亦近尾声,而京城秦氏宅邸中,却迎来吴玉搢、沈廷芳、王昶、钱大昕、王鸣盛、戴震及褚寅亮,诸人学有本源,在秦蕙田带领下,倾力于经学礼制之研讨编校,硕学辐辏之盛,视从前徐、万辑《读礼通考》、《五礼备考》当日,盖有过之而无不及。秦蕙田虽未跻身三礼馆纂修官之列,但三礼馆开馆期间一度担任礼部右侍郎,既作《五礼通考》,杰然自树立,岂非三礼馆之不幸而为其本人之厚幸也与?
秦蕙田是显宦,其学不纯为私家之学;但参与诸人颇多起自民间、终老学林者。《义疏》本官书,《通考》之中有大量引录,所谓“尊时王”是也;但《通考》与《义疏》之间,论礼观点与气象已彰显若干不同。两者成书相后先,而参与学人更有代际差异。《通考》编纂者,学养已较三礼馆臣有别,尤其戴、钱、王等人,曾几何时皆为大师,开宗立派,引领潮流。惟其成学之初,则颇取资于一人。
惠栋为三礼馆纂修官惠士奇子,钱、王在乡间从而羽翼之有年。东吴惠氏“四世传经”,而惠士奇则为当中际遇最显之人,可惜雍正中奉旨罚修镇江城,精力消耗,家业尽毁,其子惠栋也往来元和、京口两地,无日不在愁苦困顿中。乾隆元年,惠士奇入馆修书,而惠栋亦已年届不惑,帜树汉儒,力崇古学,然竟无人荐之入馆。徐以升号称与惠士奇“交相引重”,其怀惠栋诗有云:
四世论交五十年,诛茅曾为访高贤。
郑笺莫恨无人作,一代渔洋藉尔传。
徐氏乾隆十七年始识惠栋,但仅知其笺注《精华录》,而不知其为大经师。惠栋乾隆九年乡试用《汉书》被黜,十六年举经学未及进而罢,偃蹇之状,令人扼腕;为求安身立命,奔波苏、扬之间讨生计,不废学问,十八年校《礼记》、二十年校《周礼》,正可针砭三礼馆不重校勘之弊,而终与庙堂无缘。惠士奇在三礼馆落落寡欢,惠栋笔记有“近日开修书馆,必以大学士、尚书为总裁,此大手笔系于职司也”之语,不无微讽;去世前半年,犹致书弟子陈黄中,“拳拳论学术人才之升降”,未审其意云何,或含自浇块磊之情。惠栋不以经师自命,而以经师终老,岂非其本人之不幸而为学术之大幸也与?
秦蕙田所以能够纠集一众俊彦,部分原因在其占据地位、地利之便。乾隆十八、十九年前后,这些学人陆续赴春官较艺,如王鸣盛、王昶、钱大昕皆十九年甲戌科进士,而戴震亦策蹇来京,一时江南学人荟萃日下,咸与维新,由经学发现小学,以小学贯通群经,清代学术风貌乃为之大变。科举、鸿博之年,每与清学史升降攸关,此即其例。随后诸君就食各处,至乾隆中期四库馆开,再度聚首,乃成古学重光的重要标志。继而纂修毕功,馆臣星散,设教一方,大江南北特出之士起而响应,遂开出经学研究新境界。经生之学自有其传衍之方,与帝王官学时有交汇,然而究属异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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