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皇朝御定经籍,不外着意于“经数”、“经本”、“经说”三者。清廷于“经数”略无更张,初意本在网罗历代异说而定于一尊,故特重经说,仅对经书版本文字之关乎经义处,略加申释,御纂《四经》即如此。修撰《三礼义疏》,其意也在统一“经说”,然而刊诸梨枣,颁发学宫,以为矜式,则不能同“经本”无与。乾隆时期,版本之学逐渐发皇,朝堂之上稍知校雠,先刊注疏于武英殿,又刻石经以贮辟雍,两者与《四经》、《三礼》相媲美,皆为清代官方经学事业中的绝大举措。第案查其实,可知非但三礼馆自身对经籍版本文字重视不够,而且上述诸般举措彼此未洽不谐之处,更仆难数,足见清廷对经籍“定本”之事,并无统一规划。
明代三礼久无善本。《周礼》“冬官不亡”说兴,著述家每割裂五官之文编入《冬官》,而弃《考工记》;又有删去序官,但采本职者。朱子《仪礼经传通解》流传颇广,故本经转晦,群儒引经记顺序多自为案断。《礼记》杂取传记,篇次结构本无义理可言,又以功令攸关,坊间虽多节选之作,但全经尚如旧观,惟《学》、《庸》二篇从朱子《章句》所定为别;后王阳明倡《古本大学》以教人,而士人渐复研读注疏。
三礼馆所用经本亦依照“旧本”、“古本”,不用宋人割裂之文。《凡例》于此特加说明:
朱子《仪礼经传通解》萃三礼而类别之,又附益以他书,故经传之文间见错出。兹则三礼分编,各为一书,五官之文悉从其旧,概无移动。
朱子作《仪礼经传通解》,以《仪礼》为主,而取《周官》、《礼记》及他经传记之言礼者,以类相从。其门人黄氏榦、杨氏复亦遵其例,续成丧、祭二礼。兹属三礼分治,故于《仪礼》经记之外,概无附益。
《礼记义疏》亦斥俗本,而自诩“仍曲台之旧,以尊全经,以存古本”。宋元而下,此一经传习者众,人各以意增损,窜乱亦夥,《礼记义疏》篇中予以回改,复其旧观,很有意义。如《哀公问》“孔子遂言曰”至“礼其政之本与”56字,朱子谓当在上“其政之本与”之下,《义疏》不从其说。《表记》“信近情”一语,石梁王氏及陈澔辈皆改作“情近信”,《义疏》特纠驳之,用心诚善。盖明末清初以来,向往古学之风已开,遵用古本之举,与馆臣恢复《周官》和《考工记》旧称、不用“经传通解”编纂方式,均受此一思潮影响。
可惜当时版本之学水准尚低,馆臣于历朝版刻演变则未能深入了解,三礼馆所谓古本,仅指馆臣经学理念中的“古本”,不过相较于通行俗本而言遂泛称“古”,而从文献学意义上观之,则颇有模糊混沌之嫌。《礼记义疏》有案语谓:
《戴记》如《曲礼》、《少仪》、《杂记》诸篇,多系掇拾,不甚条贯,又有后来烂脱者。元熊氏朋来、吴氏澄,各有考定本,不妨互观,犹《大学》有古本、二程子本、朱子本、石经本也。
“不妨互观”者,实不过莫衷一是而已。《礼记义疏》通篇未用唐石经,此所谓“石经本”,乃明代中后期之伪石经《大学》,清初学者已觇破其实,而馆臣犹执以为说,其版本学素养于斯可见。
杭世骏记三礼馆中校勘情形,云:
余尝与修三礼,同时安溪李少宗伯清植、宜兴吴检讨绂、休宁程中允恂皆淹通经术之儒,校其误字、衍字、脱字,或改、或删、或补,一篇之中,丹黄抹摋无虑百十处,不能尽数。
就此而言,诸人用功甚勤,态度堪称严肃端正。《三礼义疏》稿本中,屡有批语告诫之语,如“引古不应以义为增损”、“校阅说家原文,多属窜易,应改正为是”、“应氏说节录之可耳,不应改窜”等,显示馆臣确曾对经文乃至经说文字有所留心。但“或改、或删、或补”,是否均有版本依据,是否严谨,则不能无疑。《义疏》经文异于他本而未加说明者,颇不乏其例。《缁衣》“上好是物,下必有甚焉者”,《义疏》“甚”下有“焉”字。案《孟子·滕文公上》此句有“焉”字,郭店简《缁衣》作“上好此勿也,下必有甚安者”,“安”即“焉”字。然传世《礼记》注疏本皆无此字,唯元明人注本多有之。是知纂修官当时或据一俗本转录经文而未遑查证。《仪礼·特牲》经文,《义疏》有“主人出,立于户外西面”句。注疏本“面”皆作“南”,《仪礼识误》始以义定为“面”字,《集释》、《集说》从之。则纂修官即据张、李、敖氏之说而径改经文,不加说明。经文如此,则注疏为《义疏》所引录者,更可想而知。“引古不应以义为增损”云云,未能成为三礼馆纂修通例,至为可惜。如谓三礼馆臣于版本校勘一道,尚属懵懂,与后来乾嘉经师相去不可以道里计,当非苛评。
三礼馆臣对经书版本并无确切认知,别择颇为随意,实际纂修过程中任取一本,采为经文,间有据他书移录者,更有臆改者,故就性质言,《义疏》经文与古来各本均不类,实形成一混合文本,在版本上并无任何价值可言。尤有进者,《三礼义疏》文字与清廷所刊其他经籍存在矛盾冲突。将《礼记义疏》与武英殿本《礼记注疏》经文粗加比勘,便已发现数十处不同。
表4.1 《礼记义疏》、武英殿本《礼记注疏》经文异文举例
续表
其中《檀弓》“而曰女何无罪与”一句,《日讲礼记解义》又转同殿本,与《义疏》异,是则同一书馆所纂之书,其经本固未尝统一,可能因为馆中分派不同人员纂辑《义疏》与《解义》,未暇顾及两者协调问题。
非但经文如此,《义疏》所引注、疏亦然。《仪礼·觐礼》载同姓、异姓诸侯称谓一条,《义疏》采郑玄、吕大临二说入正义,而以贾疏为通论,全文不满一叶而更动颇多。下将其经、注、疏抽出,与殿本《仪礼注疏》文字制表比勘,贾疏过长,与《义疏》无关者则略去。
表4.2 《仪礼义疏》改动经注疏文字例(www.xing528.com)
《义疏》经文脱“小邦”二字,此处各本无异文,皆与殿本相同,岂是三礼馆纂修、誊录涉上文而省略?又《义疏》采吕大临说入正义,而吕氏《礼记解》引《觐礼》此文正省“小邦”,卫湜《礼记集说》亦采其文,岂馆臣据以删减?无论如何,此举不妥。注疏各本此处郑注可能有误,《义疏》从敖继公《仪礼集说》转录,但是敖书未必有版本依据,馆臣仅以其文字似较通顺而用之,有伤谨饬。疏文问题最大,除却省略文字及改“礼”为“官”以求全书统一者外,《义疏》所引贾疏末句作:“《下曲礼》东西二伯同姓称伯父,异姓称伯舅;州牧同姓称叔父,异姓称叔舅。与此异。”而注疏各本皆同于殿本。案此处《曲礼》原文曰:“五官之长曰伯,是职方。⋯⋯天子同姓,谓之伯父;异姓,谓之伯舅。⋯⋯九州之长,入天子之国,曰牧。天子同姓,谓之叔父;异姓,谓之叔舅。”贾疏櫽括原文而失其旨。殿本考证有吴绂案:
异姓焉得有称伯父之理,显与《曲礼》原文不合。但此贾氏失解,非写刻之讹,未便遽改也。
《曲礼》孔疏谓:“异族无父称,故呼为伯舅,亦亲之故也。”吴绂所言是,并且未改原文,用意颇为慎重。但《义疏》此卷为王士让、诸锦等人所修,盖据《曲礼》文意妄加改动,实则非但违反《义疏》凡例,更贻误后人不浅。焦以恕《仪礼汇说》采诸儒说,多从《义疏》转引,沿误不改。《五礼通考》亦频引《义疏》,唯其时已注重版本校勘,故能发其秘,《聘礼》收在此书卷222,为钱大昕所编,其中有“蕙田案”云:
引《下曲礼》东西二伯不问同姓、异姓皆称伯父,与《曲礼》之文显相违反,传记亦绝无称异姓伯父之事,其谬甚矣。《义疏》引贾氏疏则云:“《下曲礼》东西二伯同姓称伯父,异姓称伯舅;州牧同姓称叔父,异姓称叔舅。与此异。”但遍检南北雍本、闽本、汲古阁本及内府新刊本皆不然,未识何所据也?
案语以《义疏》为钦定之书,不敢直斥,实则三礼馆不重校勘,钱、秦诸人又焉能不知。
武英殿重刊十三经与三礼馆修《义疏》约略同时。《实录》载乾隆三年(1738)九月初三壬子:
大学士等议覆:国子监奏称“太学所贮十三经注疏、廿一史板片模糊,难以修补,请重加校刻,以垂久远”,应如所请,令国子监购觅原本各一部,分派编、检等官校阅,交武英殿缮写刊刻,即将板片交国子监存贮,以备刷印。⋯⋯得旨:“板片不必国子监查办,著交与庄亲王于武英殿御书处等处查办。”
顺治十五年(1658)五月、康熙二十二年(1683)十月,清廷皆有修补经史板片事,但当时不过对明北监板修饰补苴,未能校订经本,重新制作。至此几六十年,板片漫漶残缺更为严重,故需另行校刻。乾隆四年二月十九日,方苞遂上奏校刊经史程式(第一历史档案馆藏乾隆朝军机处录副奏折,档案号03-1146-009),今其文收入《方苞集》,略谓:
伏祈皇上饬内府并内阁藏书处,遍查旧板经史;兼谕在京诸王大臣及有列于朝者,如有家藏旧本,即速进呈,以便颁发校勘;并饬江南、浙江、江西、湖广、福建五省督抚购求明初及泰昌以前监板经史,各送一二部到馆,彼此互证,庶几可补其缺遗,正其错误。⋯⋯我皇上博极群书,倡明经学,臣等当详悉校勘,一一开列,进呈御览,酌定改正,昭示来兹。庶几此书刊布,度越宋明,以副我皇上嘉惠后学至意。
是知方苞颇欲借此契机,重订经本,以符弘历“倡明经学”之意。苞言校勘经史之必要,以为“校勘经史与见修之书不同⋯⋯必更番校对,一字无讹,始可写样,必样本对清,始可登板。若限期催促,一部未成,又发一部,必多错误”,用心极善,其刊削讹谬、推出定本之愿望,亦极强烈。逮乾隆十二年(1747)武英殿刊版成,弘历遂以此自诩,文曰:
我朝列祖相承,右文稽古,皇祖圣祖仁皇帝研精至道,尊崇圣学,五经具有成书,颁布海内。朕披览十三经注疏,念其岁月经久,梨枣日就漫漶,爰敕词臣重加校正,其于经文悮字以及传注笺疏之未协者,参互以求其是,各为考证,附于卷后,不紊旧观,刊成善本,匪徒备金匮石室之藏而已。
其贬低宋明以来流传之本“或意晦于一言之舛,或理乖于一字之谬,校雠疏略,疑误滋多,承学之士无所取正”,语涉夸大,殿本亦何能尽去其非。但当日择儒生校订注疏,显示满人皇帝略知“经本”之重要所在,已属难得。况且殿本校勘不无所获,惟在清世流传不广,鲜有人论其得失,今亦不详述。
前章考知三礼馆臣多有兼任校刊经史之职者,如周学健、吴绂、朱佩莲、蒋麟昌、赵青藜等辈,皆曾负责武英殿三礼注疏。其任职先后不能全部确定,但两馆之间讯息互通,似不甚通畅,校勘所得,往往未能共享,遂亦各有所失。殿本刊行之日,《义疏》稿本垂成却并未刻印,当时副总裁汪由敦校订文辞,改勘讹谬,然于《义疏》与殿本经本异同则未能措意。
乾隆朝晚期刊刻石经,世人有谓“其时校勘诸臣据钦定、御纂本及内府所藏宋元旧刻以订监本之讹”者,一似清廷用自刊、自藏诸本来校正别本,其实不然。清朝石经源于乾隆四年(1739)进呈之江南布衣蒋衡所书十三经写本,乾隆三十七年(1772)九月,安徽学政朱筠奏请以清汉二体摹勒十三经上石,弘历“缓缓细酌”,未置可否。乾隆五十六年(1791)重刊石鼓既成,又命续编《石渠宝笈》,十一月廿一日,乃创意镌刻石经,至五十九年(1794)九月许竣工,成十三经经文都189石,外御制碑文等附之,世称乾隆石经。惟是蒋衡为方苞友人王源侄婿,其写呈十三经事,方苞不容不知,而主持三礼馆时并未援以为助。盖蒋氏之钞写十三经本以讲求书法为主,并未精选善本,朝廷亦重其艺术属性,后来仓促刊刻,校雠经文功能已退居其次。故此本虽经励宗万、彭元瑞、和珅等先后校订,而实鲜有可取。石经馆遵时王之制,表面以钦定之书为准,如石经《周易》用《御纂周易折中》经二卷、传十卷之体,《诗》、《书》二序皆从《钦定传说汇纂》置于经末,是其荦荦大者。但细察其实,知其所定字,颇有与殿本、《义疏》不同之处。阮元直斥其非,如谓“《义疏》、殿本皆脱去”等等。彭氏进呈《石经考文提要》则讳言之。所谓“御纂《四经》及钦定《三礼》、武英殿官刻十三经,勘雠精核”,石经与之“多相吻合”,适足自欺而已。傅增湘曰:
当国家全盛之时,修千秋不朽之业,典其事者又当时鸿生巨儒,宜可以扫群经之榛莽,悬日月而不刊,乃事杂言庞,机缄反复,匪特不能竟勘正之功,几欲毁弃其书,使不留贻天壤,事之骇怪,无逾于此。
此言可谓一针见血。
经籍版本与文字校勘为经学之基。惟元明以降,对此不无轻忽。文字非细事,而经书版本文字更关系政治宣传与教育事业甚巨。清廷于基业企稳之后,留意于此,确属难能可贵。由官方出面进行典籍校订,利于荟萃众本,择善而从,苟能倾力为之,未始非经生之幸。然而汉唐盛时咸有正定经书文字之举,但洎后异文、别本仍传衍不绝,未可以人力强求。前车可鉴,清人又何能骤胜昔贤?况且综上所述,《三礼义疏》与殿本、石经同为清廷所纂,皇帝“钦定”,而文字往往互异,最为失策。此种情况,固然肇因于当时学界整体版本校勘工作处于起步阶段,更是官方偏重经说大义而未能深入经本腠理之经学理念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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