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礼义疏》为解经之书,又不纯为解经之书,当能体现弘历部分施政理念。清廷总体上并非以礼为治,对纂修《义疏》殆以文事视之,弘历对书馆事业倾心而不倾力,求其效而不求其质,如此,则三礼馆能否全面深入贯彻帝王意志,尚存疑问。倘若误认三礼馆能够暴露弘历施政思想全体,毋乃等于盲人摸象。但借由文籍纂修窥探清代意识形态的运作与效用,未始不为一捷径。
1.《义疏》与清廷意识形态之背离
清人对中华典籍有一接受过程。其在关外时,多以军事、政治实用书籍为先,服务现实,并借此了解中原文化。皇太极“乐观古来典籍⋯⋯欲以历代帝王得失为鉴”,在天聪三年(1629)四月初一日丙戌即命儒臣“翻译汉字书籍”。②但其理解圣贤精蕴,亲近经学典籍,则需靠汉官引导。天聪六年(1632)九月,王文奎进言:“汗尝喜阅《三国志传》,臣谓此一隅之见,偏而不全。其帝王治平之道,微妙者载在四书,显明者详诸史籍。”③七年(1633)七月初一,宁完我也上奏:“臣观《金史》乃我国始末,汗亦不可不知,但欲全全译写,十载难成,且非紧要有益之书。如要知正心、修身、齐家、治国的道理,则有《孝经》、《学》、《庸》、《论》、《孟》等书;如要益聪明智识,选练战攻的机权,则有《三略》、《六韬》、《孙》、《吴》、《素书》等书;如要知古来兴废的事迹,则有《通鉴》一书。此等书实为最紧要大有益之书,汗与贝勒及国中大人所当习闻明知,身体而力行者也。”④此后满洲帝王借力汉臣,渐渐通晓经籍大义,遂将四书五经当作辖制臣民的利器。而且清世自康熙朝以降,皇帝已然兼并师道,君权成为政治与文化运作之唯一核心,治教合一再现于世,结果以士人话语权丧于帝王之手告终。⑤故清帝尤好以王者之尊编纂经籍,以求垄断知识与文化。
经学本出王官。汉皇称制临决,唐君御注《孝经》,而像清人这般御纂、钦定遍及群经者,实空前绝后,似乎真能实现“作之君、作之师”的往古理想。清廷引以为豪,不惮在评价满文四书五经时大放厥词:
我国家肇兴东土,创作十二字头,贯一切音;复御定《清文鉴》,联字成语,括一切义,精微巧妙,实小学家所未有。故六书之形声、训诂,皆可比类以通之。而列圣以来,表章经学,天下从风,莫不研究微言,讲求古义,尤非前代之所及。⋯⋯盖先儒之诂经,多株守其文,故拘泥而鲜通;此编之诂经,则疏通其意,故明白而无误。不立笺传之名,不用注疏之体,而唇吻轻重之间,自然契删述之微旨,厥有由矣。学者守是一编,或因经义以通国书,而同文之圣化被于四方;或因国书以通经义,而明道之遗编彰于万世。其有裨于文教,均为至大。虽尧帝之文章,尼山之删定,又何以加于兹哉!⑥
四库馆臣评论于音韵训诂之学大兴之后,兼以所论为满文经书,故牵扯小学为言,以为清代官修经籍兼通文义,甚至不让与尧与孔子,果真是身兼道治两端。
此番自吹自擂可谓自欺欺人。如果说早期清代帝王尚有以经典当临政规范的话,那么降及雍乾,统治技术熟练,帝王意识膨胀,早就今非昔比。福临曾注《孝经》,然而清代推行孝治,实有待宣讲《圣谕》、建设宗法等手段,⑦而经籍注释不过是门面。弘历尽管饱受儒家思想熏陶,但并未得其精华,仅从统治者身份出发,加以片面理解,视之为模板与工具。弘历崇经,毋宁说是为了润色鸿业,不编“儒藏”而编《四库全书》,⑧是变尊经为文治的显例。
虽然,清帝仍要将此一门面装潢得美轮美奂,用宣王化,以制百姓。弘历《御制〈三礼义疏〉序》以“三礼之传远矣”,而当日犹需重加纂辑者,以其有本、有文,既为圣人之经传,天不变道亦不变,“本于天,殽于地,达之人伦日用,行于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之间,斯须不可去者”;修其教,循其道,变通合宜,不泥其迹,则三代可存于今,折衷众说,芟烦辨惑,约文申义,敷畅经旨,而成一王之言,欲定万世之制。⑨同时续修康熙《日讲礼记解义》,亦求“参校异同,归于一是,并命翻译授梓,以备五经之全”,更思天下臣民“因言以求其义,因义以达其用”。⑩所谓“礼之实”与“经之大用”,上及邦国,下逮万民,结穴于政教。且来看《三礼义疏》内里究竟如何。
《周官义疏》总论天官冢宰之职曰:
案冢宰贰王统百官、均四海,而诸官所掌不越居处、服御、财赋、丝桌之事,此圣人之议道自已者也。盖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自公卿以下至于庶人,或有所制而不敢纵,或有所求而未必逞,若尊为天子,富有四海,何求而不应,何惮而不为哉?以是大欲而势足以恢其邪心,于以治天下国家,焉不知其可也!周公知百官之得其统,四海之得其均,其要在王身,是故先以宫室安其身焉,次以饮食理其体焉,继以赋式节其用焉,终以内宫佐其德焉。析其事,则至纤至悉,若无关于政治之要,而观其用意,本末兼修,内外交饬,以正君身,其至醇至备者乎!一之以大宰之权,分之以小宰、内宰之任,一起居,一饮食,一货用,一择采,进御多寡、丰约、用舍、去取,大臣皆得与闻之,而天子不得以自私,女子、小人不得以蛊惑,而司是职者必名德之选,是以上智之君安焉而益圣,中材之主守焉而寡过。盖正心诚意之实功,而治天下国家之本统也。
《周礼》全经设六官而不言王,王之身影隐匿不彰,而究其实,各官皆王所立,受王驾驭,六官佐王而举事,三百六十职均为王服务;官员任免、邦国立法、听朝视事、主祭、统军等大权均归于王,其地位至高。至于具体行政,王却并不任事,各种职事由六官特别是冢宰代行。大宰主掌天官,更节制其他五官,故称冢宰,在《周礼》中亦占据重要位置。如何看待王与冢宰二者关系,成为不同政见之间的分野。
清代已无宰相,故实际行政不必虑及分权;但帝王内心仍恐传统君相观念“作祟”,故其意识形态对此严加判别。颙琰宣称“我朝列圣相承,乾纲独揽”,以康熙以降史事主流相覆案,可知大体属实。玄烨郑重提出“独断乾纲”思想而又产生莫大影响,胤禛、弘历皆承其余绪。祖孙三代率皆英主,举凡天下大小事务,几无不运筹于帝王案头;帝王欲强化君权,故对相权,恒压之无已。宰相虽废,但在社会心理与日常词汇中,历明清两代而不衰,清帝对此颇为忌讳。终乾隆朝,弘历指责“宰相”之辞不堪枚举。当其初立,于顾命大臣鄂尔泰、张廷玉多所优柔;后乃渐张君权,如乾隆三年(1738)六月二十日辛丑声言:
朕为天下主。一切庆赏刑威,皆自朕出,即臣工有所建白,而采而用之仍在于朕。
乾隆十三年(1748)八月廿九日辛亥言:
乾纲独断,乃本朝家法,自皇祖皇考以来,一切用人听言大权从无旁假,即左右亲信大臣,亦未有能荣辱人、能生死人者。盖与其权移于下,而作福作威,肆行无忌,何若操之自上,而当宽而宽,当严而严,此朕所恪守前规、不敢稍懈者。
为贯彻此“家法”,弘历颇注意辖制两党,尤其在鄂尔泰去世后,大力打击鄂党,以使臣下不得分权。乾隆十一年(1746)九月日降旨申斥:
广西巡抚鄂昌,乃大学士鄂尔泰之亲侄,竟于请祀名宦疏内,称为“甫、申、周、召,稷、契、夔、龙,服教畏威,行所无事”等语。在大学士鄂尔泰,为宣力之大臣,朕加恩令入祀京师之贤良祠,并伊久任之云南亦已展祀,酬庸之典已备,可以传之不朽矣。至于广西一省,有之不足加荣,无之亦不为缺。而论其实,则鄂尔泰当日本系云贵总督,后暂兼粤西者,不过一时弹压苗疆,岂必有殊勋惠绩,沦洽人心,足以媲美召棠、远轶郇雨也?
鄂尔泰平苗,为雍正朝解决一大患,鄂昌拟之以古贤相,自觉无甚不妥,甚至以为“有古贤臣所不克当,而非圣人不能者”。而弘历此时对攀附结党,揄扬赞颂已颇忌讳,尤其对臣下可能侵权更加防范,故多次训诫鄂昌,即命其安心作“宣力大臣”,而勿好高自大以召、郇二伯相推望,又恐“各督抚中,似此存心者不少”,训诫鄂昌,亦所以警示旁人。于张廷玉同样毫无宽假。弘历在潜邸时,尚沿俗称谓张氏为“相国”,再三再四。登极之初,不得不倚重旧臣,其时大臣如鄂、张等人亦皆能“侃侃以老成师傅自居”。而乾隆十三年九月弘历云:
朕临御以来,以恩礼驭下,然即大学士鄂尔泰、张廷玉,亦未尝不时加戒饬,使不敢纵,正所以保全大臣。
时移势异,昔日之“相国”需凭帝王一念加以保全,所谓“恩礼”,不过驭下之术,使不敢稍纵耳。乾隆二十四年(1759)鄂党胡中藻一案,弘历降谕直言:“鄂尔泰、张廷玉亦因遇皇考及朕之主,不能大有为耳。不然,何事不可为哉!”“明皇”在上,下何能有权相、贤相?张党之人张照《白云亭诗卷》愤嫉鄂尔泰但有以“丞相”、“鄂伯”称之者,亦为弘历所不许。弘历之尊君抑相,影响清代政教极大。乾隆三十九年(1774)七月,御史陈朝础奏请修内阁、都察院《则例》,折中谓都察院旧称“副相”,本无心之笔,弘历即借题发挥,将“宰相”、“师相”、“副相”之称一并禁绝,阁、院亦终未确定《则例》。乾隆四十五年(1780)九月十七日壬辰命纂《历代职官表》,将清朝官制比拟《周官》,特先论丞相一官,谕:
国初设官分职,不殊《周官》法制,及定鼎中原,参稽前代,不繁不简,最为详备。⋯⋯明洪武因胡惟庸之故,改丞相为大学士。其实官名虽异,职守无殊,惟在人主太阿不移,简用得人,则虽名丞相,不过承命奉行,即改称大学士,而所任非人,窃弄威福,严嵩之流,仍名大学士者乎?盖有是君,方有是臣,惟“后克艰厥后”,庶“臣克艰厥臣”。昔人言天下之安危系乎宰相,其言实似是而非也。
今《历代职官表》乃应声附和,曰:
钧衡近地,职参密勿,其事权之属与不属,原不系乎宰相之名,而惟视乎人主之威柄,以为操纵。伏读《御制书程颐论经筵札子后》有云:“夫用宰相者,非人君其谁为之?⋯⋯使为宰相者,居然以天下之治乱为己任,而目无其君,此尤大不可也!⋯⋯”大哉王言,垂训深切!盖惟万几亲理,则虽丞相亦克效寅恭;若魁柄下移,则即大学士亦可潜操威福。历朝置相,互有重轻,其得失咸准诸此。我国家宫府肃清,乾纲独揽,敻轶万世,班朝莅政,无不钦承宸断;凡备员纶阁者,惟知恪奉官常,董正鸿规,永昭典则。
此外,道及历代宰相,所用多非善言,如“佥壬在位”、“窃政蠹国”、“倒持太阿”等类,全系负面评价。
今将上引《义疏》所言与清帝观点比观,发现二者迥乎不同。据《义疏》,统百官、均四海之要在王一身,凡冢宰诸官所为,不过“贰王”而已,自无疑义。但三礼馆臣进而发掘经义,声称王治天下既须冢宰辅贰,饮食起居等“至纤至悉”之事亦由冢宰“司”之,究其原因,固因圣人能够议道自已,更以君主材分上下、冢宰则遴选名德有以致之。故《周礼》设冢宰之深意,以此为“至醇至备”,所谓“大臣皆得与闻之,而天子不得以自私”,专门针对宫闱燕私之事“以正君身”者,其要在此。宋儒朱子深得经义,于此点特加关注。三礼馆臣载朱子之说为纲领,所下案语以为君主不必皆圣王而冢宰多可为贤相,尽管是从经文本身生发出来,但其强调节制君主,辅佐德性,用意极明。其间措辞多理学气味,结语归诸三纲八目,无外乎内圣外王之旨,而防备帝王“邪心”,亦孟子“格君心之非”之意。
《义疏》常言君主德性有所不足,以上并非孤例,其他未遑备举。三礼馆臣以为,帝王处至尊之位,却难保其人皆为上圣至仁,故以爵禄、废置、生杀、予夺八柄操于一人,容有失行之虞,“非上圣至仁,岂能一一各应其则?及其变也,则有不宜贵而贵,不宜富而富,不宜废而废,不宜置而置,不宜予而予,不宜夺而夺者矣。又其甚也,且有不宜生而生,不宜杀而杀者矣”;必待冢宰善加辅相,始能蒇事:
自非公正无私、能好能恶之相臣,随事随时竭诚尽虑,以告其君,鲜不牵于私意、蔽于佥壬而冥行倒置者。汉唐以下非无励精求治、欲谨其操柄之贤君,而不能比隆于三代,以诏之者无伊、傅、周、召之相臣耳。
或有私或有蔽,甚至会冥行倒置,所谓“君”,如是而已;宰相必公正无私能好能恶、随事随时竭诚尽虑,全系美辞,通篇无一恶语加诸其上。“君”、“相”之间,用语差别如许之大!馆臣偏重已然可见。馆臣又将后世政治所以不及三代之因,归于无贤相一点,并称其为“振古治道升降之分界”,对“伊、傅、周、召”尊崇备至,远过君主。
馆臣生当康乾之世,《义疏》撰于帝王之家,何以有此出格搏位之言?纵观三礼馆全部馆臣行历,并未见有独具特识,明目张胆敢与朝廷意旨抗礼之辈;况且《周礼》中可供发挥相权处尚多,而馆臣并未一一牵扯,证成己说,则上述言论应属馆臣内心情愫偶然流露,绝非刻意抑君扬臣可知。
从《义疏》成品来看,清帝本欲借此因道设教,宣扬王化,但馆臣衍论《周官》“冢宰”一职之语,与乾隆朝政治文化氛围终究不甚协调,从纂修《义疏》立意与全书风格观察,亦觉不甚妥帖。弘历对官修书籍高度重视,但终究无法字字句句看详。今细加披览,仍能从中寻觅出有与帝王意志不谐之处,一方面可以证明意识形态管控之难,另一方面也说明清廷文化断裂现象确实存在。帝王意志势不可挡,在朝堂之上道一风同,但风气之下,仍不能阻止暗流涌动。
2.士人意识与“自我压抑”
《义疏》与清廷意识形态背离,与三礼馆臣的思想风貌有关。
大体而言,在参与其事的众多馆臣看来,文籍纂修意义不容小觑。乾隆初元,新皇登基,股肱大臣集聚都城,各地经生儒士也陆续因应博学鸿词科、丙辰科会试来京,一时间群情振奋,万象更新。当此之际,复有三礼馆之设,则此事对知识界之影响可以想见。
据三礼馆臣自述及时人记录,渠辈修书,殚精竭虑,同道相呼应,货卖帝王家,既有兴奋,也觉劳神。王文清自作诗,称初入馆时与馆中老辈“忘年把臂吹藜火,五夜相将校丙丁”,师友商讨之乐,寓于书馆纷繁的案牍日课之中。友人查礼为吴廷华六十初度而题其《梅屋勘经图》,有谓:
君时在礼馆,研丹怀铅,晨夕不辍。方与高堂、后仓、戴、庆、桥、杨诸君阐扬微言,抉剔奥旨,以百年之勤,争千秋之业,其视偓佺、彭祖犹小年也。
勤以百年,业争千秋,或语染文人夸饰之情,但此情此景当有其实。任启运一生志愿在以所学报国,升为副总裁后,更孜孜以“成一代经教,立万世纲常”为己任,“因尽发中秘所储,平心参订,目营手写,漏常至二十刻犹不已”。如此不倦,大有鞠躬尽瘁而后已之气概,可惜势必伤身。李光墺还京擢国子监司业,参与纂修三礼,“翻阅疑难,考订同异,常至夜分不辍。越五月病卒,年六十有九。”事实上,三礼馆臣在纂修过程中过世者确有不少,除乾隆四年以前已有半数总裁官病殁以外,徐用锡、宋照、熊晖吉、蒋麟昌等人,不论老幼,亦皆逝于任上,尽管不无其他诱因,但既入彀中,拼命效力,应是重要因素。蒋麟昌“药炉茗碗间,涂乙杂三礼”,积微成损,积损成衰,虽年少,焉得不折寿?
馆臣因获在上者提携,故卖力纂修,赵青藜追随方苞,在馆“每以迂拙贻笑同侪,先生(引者案:指方苞)独鉴其朴诚,谓可进之于古,诱掖真恳,有逾常分。某(引者案:此赵氏自称)益用刻励”。唯此种情绪的蔓延,更与经生儒士对新帝登基的期许有关。王文清乾隆二年循例外补,由总裁奏留修《三礼》,王氏激动之余,吟诗一首:
微臣沐浴拜彤墀,槖笔趋跄俶此时。(www.xing528.com)
岁月愧从湖海暮,文章忝受帝王知。
手持纶綍归鸾掖,身共夔龙立凤池。
翘首五云天尺五,书生何以答恩私!
士人处江湖之远,一朝感沐皇恩,鲜有不如此者。同年,诸锦亦有长诗和友人,中云:
母昨附诗云,修礼事当毕,假如一弦废,弹声不成瑟。
岂不怜苦心,王事宜沥血。男儿垂令名,莫逐苍狗灭。
况当圣主兴,礼贤出岩窟。⋯⋯周环天地宇,诵法古先哲。
货色兴亡机,历历绍前烈。上为邦家光,下为黎庶活。
正因为圣主兴起在上,故而士子也要应声于下,诸锦虽然每因违养老幼而恍惚,但仍然坚持在馆甚久。有将三礼馆比作西京石渠阁、东京白虎观者:
盛朝郁郁订《官礼》,三百三千恣考核。我本长沙一腐儒,顾此蚕丛愁未剔。特达明庭辱荐剡,白虎观中分一席。
《周官》字字问前贤,况复奄中十七篇。⋯⋯自到石渠头白尽,光阴弹指又明年。
清廷纂修《三礼》,虽与汉唐同属官学,但氛围已与往昔不同。书生陆沉,一朝得幸,竟不知今夕何夕。乾隆初政崇尚宽大,馆臣生乎其中,自然无法窥见乾隆文治的底里。
帝王师的心态,一方面要为官方服务,一方面也能为道自尊。三礼馆臣积极响应弘历号召,投身书馆纂修,也暗留士人意识,保有本色,却终究不能不顾及帝王威权。两者纠结,人天交战,笔底无声,后之读史者需从字里行间悉心发掘。笔者曾经指出,三礼馆臣在辑录《永乐大典》礼学资料时,对其中内容进行过批评删削。此种情况,或因学术观点而来,或为编辑引录而发,而有些则涉及意识形态,由于馆中遵从官方意见,故而加以刊落。非但编纂过程中的稿件上留有若干遗痕,在几部《义疏》定本中也均可找到类似案例:
(1)《周官义疏》
《周官义疏》卷首载宋代陈傅良云:“《周官》之纲领三:养君德,正朝纲,均国势。”陈氏著有《周礼说》一书,分为《格君心》、《正朝纲》、《均国势》三部分,与“纲领说”相较,仅第一部分题目有差。一为养君德,一为格君心,二者用意殆无别,但一自正面,一从负面,立论趋向不同,用语轻重亦异。陈氏《周礼说》今不存,后来文献记其《周礼》学,多并载两说。《周官义疏》选其正面立论、语气和缓者置于卷首,并非无意之举。
陈埴《木钟集》有陈傅良佚说,可略见“格君心”之一般:
冢宰专一节制人主。若财计、若酒浆之类,虽各有司存,但有司不可与人主较可否。冢宰上行三公事,凡有司所不可较者,冢宰可谈笑而道之,乃是格君心之大者,不待事已出而有司纷争之。闻止斋说。
其中言冢宰节制人主,谈笑间即格君心之非,可谓是宋代士人意识高涨的具体表现,即朱子所以深韪之者。盖朱子平日讲学虽谓陈氏礼学“有杜撰错说处”,但对“格君心”、“正人主之身”之说却赞不绝口。淳熙十五年(1188)朱子上一著名《封事》,更声称“《冢宰》一篇,乃周公辅导成王、垂法后世、用意最深切处”,“辅导”兼包“养君德”、“格君心”两面,所言虽不似陈傅良之激烈,其用意实相通。《周官义疏》将朱子肯定陈氏“此说自是”之语收入卷首。而三礼馆《永乐大典》辑佚稿辗转抄录《木钟集》此文,是当日馆臣参考及此,但辑录稿上“节制”二字旁,有纂修官批语:
二字太重!
这一批语是馆臣纂修过程中曾斟酌文字、调整主旨的明证。陈傅良欲以冢宰节制君权,而帝王至尊,焉能受他人节制,况此人又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清代帝王时时加以训斥、提防之相臣!三礼馆臣执笔之际对君主此层心理不得不有所顾忌,乃谓二字语气太重,非人臣所宜言。今《义疏》遂对《木钟集》此条摒而不录。
(2)《仪礼义疏》
《仪礼·大射》辨尊卑之等最严,三礼馆臣对此处立论特加留意。此经诱射“卒射,北面揖”,与《乡射》卒射南面揖有别,后儒解各不同,郑注云:“不南面者,为不背卿。”敖继公云:“北面揖者,为下射与君同物,不可南面揖于楹间,嫌也。”案二说不同,郑玄云《大射》是为不背对堂上之卿,因此卿为天子所命,故特尊之;而敖继公则谓在场者尚有尊于卿者,即君是也,下射与君同物,若同南面揖于楹间,则嫌与君礼制等同,只得变南面揖为北面揖,远嫌而尊君也。二说皆具尊君色彩,郑说因尊君而尊卿,而敖说只尊君一人,独尊之意更加鲜明,《义疏》取敖说为正义,案语诘郑:“卿则何背不背之有?”
同篇“献获者”节郑注载天子祝侯之语有威不宁侯之句,《义疏》稿本原有案语:
此似先秦尊君抑臣之风,非盛周典语,然不可考矣!
以“尊君抑臣”为不典,盛周礼乐不应如此,可谓直抒士人胸臆。《大射》此篇最初由纂修官惠士奇属草,案语或出其手。惠氏因遭遇坎坷,对清代帝王暗自抵触,不无可能。但此条案语后遭涂抹,当是初纂之人或是校阅之纂修官、总裁恐其语涉干犯,遂改他辞。三礼馆中纂修稿件有固定程序,分头撰写,专人把关,互相切磋核查,如有馆臣掺杂私意,当能发现于未然,唯此处应非故意,而属偶然流露。由此可见同处一馆,而各人心性理念也多有参差,部分人员政治嗅觉较为灵敏,亦属自然。
(3)《礼记义疏》
《小戴记》内《文王世子》、《明堂位》二篇,有“周公践阼”、“诸侯朝周公”之说,《义疏》草稿浮签指责“周公践阼”:
此四字可疑⋯⋯否则人臣竟可践天子位矣。
今《义疏》云:“‘践阼’者,谓成王不能莅阼,周公相王践之也。”突出“相王”意蕴,而将“践位”之说摒入存疑。于《明堂位》则强调“佐王”,云:“周公盖佐王以朝诸侯,非诸侯朝周公也。”更不惜驳斥《礼记》原文,直谓:
此篇⋯⋯以为周公生践天子位,建不世之功,殁用天子礼乐,备历代之制,故鲁以侯国而用王礼,周公故也。殊不知周公辅王以践阼,未尝自践阼也。鲁用郊禘,其为成王所赐及后所僭者,考诸经传自明。此必周末鲁陋儒为之,或以为马融所增,但郑亲受业马氏,而不言,孔疏言于《别录》属《明堂阴阳》,是刘向前已有此篇,或原小戴收入者。于义无可取,惟是四代礼乐、服物、器具略具于斯,则考礼者之所不废云。
周公摄政称王与否乃千古聚讼渊薮,论者莫衷一是,而从帝王角度观之,唯有力辟称王之说,才能保护周公令名,且断绝君臣间之换位可能,从而将君权绝对化。“相王”、“佐王”、“辅王”种种措辞,乃至驳经之举,皆为此而发。明人《礼记大全》采陈澔等说,以“周公践阼”为妄记或衍文,而此《义疏》亦步亦趋,持论异代而同然。
(4)《日讲礼记解义》
在《日讲礼记解义》定本之中,馆臣对君相关系亦颇为留意。解《文王世子》“周公相,践阼而治”,云“昔成王年幼,未能莅阼而行天子之事,周公为相,辅成王践阼而治天下”。解《明堂位》“昔者周公朝诸侯于明堂之位”,云:
此言周公正明堂之位,以尊君也。斧依,屏绘斧文也。天子指成王。昔者周公位冢宰,以辅成王。当诸侯来朝,因定其尊卑,而为朝诸侯于明堂之位。维时明堂中央设斧屏于户牖间,天子背负斧依,南向而立。盖天子之位定,而内外臣工胥有所统矣。案《书·多方》称“周公曰王若曰”,所以正名也。郑氏乃以天子为周公,何哉?
《解义》对郑玄以周公当天子之说进行反驳,可见颇知注重维护君主至尊,不欲使相权有侵犯之嫌。
由上述种种蛛丝马迹,尤其稿本所见批语可知,整体而言,三礼馆内在纂修过程中虽有异议,但最终颇知崇礼君主,抑制士人意识,于涉及帝王大位的若干经文,确能言论无失。馆臣既食官俸,又纂官书,笔底明珠投予帝王家,便以帝王意志为转移,至少不应有逆鳞文字出现,故不惜高度敏感,相互审查,层层把关,将经生个体理念严加消弭。其事虽严,却是在馆臣日常纂修过程中无形推进,隐于馆务,浮于脑海,现于笔端。若非《义疏》稿本尚存,今人也无从得见。而前述推崇“冢宰”之语,则因乾隆初年文网尚疏,遂侥幸漏网。
王汎森指出,清代政治压力使得士人时刻检点自己,在文化领域中造成“自我压抑”或“自我删窜”;对官方政治文化压力,士人有其特殊感受与诠释,并相应形成自我约束的标准;除皇帝具有自由意志外,他人咸在网中。王氏并以《日讲春秋解义》等书删削《胡传》为例,论及官修经解亦存在暗自删抑的情况。盖翰苑群臣,秉笔帝座之旁,较草莽百姓尤为灵敏,亦不得不灵敏。若遍检清代档案,肯定会有更多发现。上文所述三礼馆内自我审查遗痕,即为这种现象提供一鲜活例证。而诱导《义疏》与清廷意识形态发生背离的,或许正是馆臣经生理念与“自我压抑”间的张力。《义疏》未能统一于意识形态之下,是馆臣士人意识残存的表征,是清代推行教化、彰显帝王意志行动的跛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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