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礼馆臣原本在京居官者不少,而纂修官一级中则不乏尚未进身之辈,或因赴会试,或应制科,或专为修礼,或先或后,从五湖四海汇聚京城。文儒齐集,诗酒往还,历来不免自发形成若干松散的交游圈。而京华冠盖辐辏,名公巨卿颇有美意招徕才俊,寒儒甚至初获功名之人,亦需依附在上者,既为谋生,也是跻身翰苑之捷径。三礼馆臣在纂修工作之外,未废交游,遇有同馆寿诞、丧祭之事,聚集尤频。而大小纠纷、浅深结怨,难免随之而至。
同时,馆臣利用馆中优越条件,竞相私撰自家经解,故诸君在馆期间著述甚富,就学术史角度而言,亦当表彰。
1.交游与“礼会”
开馆修书,总裁官位高权重,处于文人交游圈内核心,即便姿态较为矜持,不愿与人同乐,但至少会为书馆同仁提供一定物力财力支持,以示优礼。更以翰林诸人,本属文学侍从,随扈唱和,自是常职,故馆中聚会,有时也能得帝王垂爱赏赐。乾隆十二年(1747)夏,弘历万几余暇,命选翰林十人、中书十人校录《昭明文选》。时张廷玉贡自家园中丽景轩为校书之所,而“上命大官具食,尚方给笔札,频遣中贵人携瓜果及荷囊香佩诸物,分赐诸臣”,开馆逾月,赐凡四五,在馆诸臣虽为皇家校书,而此浃月之会,不啻一场文士游燕。
纵无有力者主持风会,翰林生活也不寂寞。文人雅集,高谈阔论,兴之所至,诗酒无量。如三礼馆臣吴廷华并不以诗名,而沈廷芳记曰:“在馆时,张詹事鹏翀、李先生重华、杭堇浦两编修、齐侍郎召南、家侍郎叔德潜暨余每举文酒之会,先生(引者案:指吴廷华)必预,至则酣饮,落笔作为诗歌。”杭世骏亦言:“余与勾甬全吉士谢山在词馆,吴通守东壁以与修三礼留京师,每会合必有诗。”三礼馆中王文清、姜兆锡唱和尤多。
馆臣游燕,既带娱乐性质,也有交际功能。前已述及,三礼馆中,正总裁鄂尔泰最号礼贤下士,时辈赞渠“遇寮采无不以诚”,朱轼、杨名时以醇德见称,而鄂尔泰与他们为胶漆之交,又性爱吟咏,故能为一班儒士大夫所重。鄂尔泰亦乐善进贤,于周遭人才一技一长不肯轻忽,以至于世人将北宋名臣晏殊作比。鄂尔泰早年在苏省与云贵时,即喜招致文士,后任乾隆丙辰科会试主考,更拔擢顾拂不遗余力,彼此唱和,概见于各家诗集。三礼馆中由鄂延揽入职者不少,姚汝金、胡天游、金门诏、胡中藻辈皆是,甚至姜兆锡本已告归,又因鄂致书而强起来京,则鄂尔泰在馆臣中的影响力可见一斑。翰林袁枚不愿入三礼馆,后改外转,鄂尔泰亦屈尊践行,亲加劝勉,袁氏诗谓“我已江南逐升斗,公偏东阁费盘餐”,是拳拳之心,犹念念不忘。鄂尔泰为三礼馆臣交游核心,可以断言。
副总裁方苞以文章、学问致身荣显,与高层官员往来尤密,乾隆初元声誉正隆,民间甚至有评论说“朝野之望,在于一人”。方氏又好接引晚辈,逢人说项,刺刺不休,后学咸来奔走趋谒。开馆之初,一人即拟招徕十二名纂修官,虽为总裁削减过半,为数仍不鲜。随后夤缘入馆之人,尚有钟晼、熊晖吉、吴绂及王士让等。刘大櫆在馆任誊录官,亦应由其荐举。短暂任职之副总裁陈大受,亦出自方氏门下。方苞更托周学健替其在京外延揽人才,乾隆三年秋冬时节,周学健正奉急召北上入馆,道过吴江,还以方氏名义敦聘此刻在里居丧的沈彤赴三礼馆协修《义疏》。凡此,足见方氏虽寡于酬酢,却俨然为三礼馆交游另一重镇。
雍正末年,李绂在宣武门南购宅五十三间,辟为抚州、临川会馆,其西厢中植紫藤,雍、乾之交尝寓万承苍、全祖望等人于此,“每日高舂,必相聚一室,或讲学,或考据史事,或分韵赋诗,葱汤麦饭,互为主宾”。三礼馆开馆后,李绂所取士诸锦任为纂修官,初亦居此商略心得,撰写稿件。可惜后来李绂长年在外,间或乃一回京城,紫藤轩会遂归于消散。
三礼馆内由李清植组织的“礼会”,极为引人瞩目。李氏字立侯,号穆亭,福建安溪人,雍正末升侍读,乾隆八年升三礼馆副总裁而掌《仪礼》,后任礼部左侍郎。在李清植身边聚集多名纂修官,讨论编书事宜,有记载云:
上复命穆亭宗伯主《仪礼》事。穆亭宗伯娴于礼,性好问,寻日辄延诸名士为“礼会”,先生(引者案:指王士让)亦在会中。遇节目疑难之处,彼此各持一见,辨论轰起,如风生波涌。先生正襟肃听,有得则跃然持片纸细书不少停,夜归亟录之于策。
“辨论轰起,如风生波涌”,描写相当形象,而王士让“正襟肃听”,则在激烈而外,为争论场景平添一种多样风采。王氏后来撰成《仪礼紃解》,“博采同馆诸君子所论撰而断之以己意”。书中所记出于当日“礼会”论辩者自不在少,其采录诸说,如李清植、吴绂、蔡德晋、程恂、王文清、诸锦、吴廷华等辈,或仅存片段经说于此书中,或有著作而与此书不同,观此,可知由“礼会”蕴育出《紃解》一书,堪称三礼馆内讨论最生动的记录。王士让亦是福建安溪人,乾隆元年由督学周学健题荐博学鸿词报罢,适逢官献瑶与李清植同备官入礼馆,王、官二人即皆借居李氏宅中。逮周学健入礼馆,王氏又为周学健代笔《义疏》稿件,并托官献瑶向方苞引介,冀为纂修。上述诸人多有乡里或师生之谊,官献瑶更与李清植有姻亲,互助乐群,成为当时学术圈内不可忽视的力量。“礼会”兴起虽在李清植任副总裁前后,然其招致宾客,研讨学问,却非一时雅兴所至。而杨名时、王兰生、徐用锡一班李光地之白头老门生,据说在纂修初期亦“与公(引者案:指李光地)孙侍读立侯切磋究之⋯⋯相过摘疑义论辨,自巳至酉乃去”,“仿佛如从文贞公时”。李清植当时年辈与地位皆亚于杨、王等人,而之所以享有如此号召力,恐与其身份为李光地嗣孙有关。
另外,有些纂修官身份虽不如总裁显赫,但既为翰林,仍掌握相当资源,也经常提携下一等士人,为自己创造别一交游圈。程恂结交李清植,非但参与“礼会”,亦佐李氏及周学健校勘武英殿十三经;而在其故乡徽州,程氏却一度成为学术交流的重要人物,详见后章。
2.“再振师门之绪”——李光地余风
李清植“礼会”影响甚大,部分原因当追根于其祖父李光地的影响。
李光地为康熙朝名臣,身后褒贬不一,但以曾助玄烨编纂经书,故颇为后来书馆所标榜。且李氏生前注重嘉纳人才,奖掖后进,雍正、乾隆间,余威犹在。而其门下诸士也颇以同气相应,彼此提携,不遗余力。此点从弘历继位后李氏门生相互援引之状,尤可窥见。而三礼馆初期氛围,亦为此种习气所笼罩。
弘历汲汲重用的朱轼、杨名时、王兰生、徐元梦以及李绂、方苞等人,皆受知于李光地,或为其科举所取士,或曾受其引荐庇护,为私淑弟子。诸人在雍正朝已渐至显位,其间数人虽不无波折,但沉浮宦海久,时受再度重用。独有一位徐用锡,康熙末即遭罢官,萧然里居,其所以能够再起,则全仗师门好友扶持之力。
雍正中李氏门人稍显失势,其故无他,端在帝王玩弄权术耳。胤禛尝有密谕云:
今海内李光地辈已逝,如杨名时者少矣。伊仗伊向来夙望,必固其党庇恶习,抗违朕意。即如朱轼、张廷玉现任大学士,莫不因伊前辈慑服尊重此人。若不先治其假誉,反成伊千百世之真名矣。⋯⋯此辈假道学,实系真光棍,诚为名教罪人、国家蠹虫。若不歼其渠魁,恶习万不能革。此种类若不治其名而治其身,反遂伊之愿也。况伊等亦不畏无文之罚也。
胤禛为政作风以重用俗吏、打击儒生为特征,其内心非不知杨名时辈之诚伪正邪,而必欲示以惩戒者,只为树立个人权威,其处理李绂,用意亦同,实无心置诸人于死地。弘历甫一继位,即诏还诸臣,为我所驱遣,成为当时用人的一种模式。
这类大臣先受抑再获扬,更对新主感激涕零,而群居私议,莫不以为师门重光正在此时,遂相与呼应,谋求再起。其中徐用锡品秩最低,弘历一时未曾虑及,但徐氏在同门之中确有特殊地位,其追随李光地甚久,《榕村语录》亦其所编,且李清植又出其门下。弘历忘之,而同门不容忘之。徐元梦此前曾参徐用锡一本,致使后者落职,而此时捐弃芥蒂,雍正十三年(1735)十月初四,乃有奏云:
臣细细访问,始知此人品行端方,为人骨鲠,且学术醇正,正可与杨名时比肩,臣以一时误听之言,俾读书力行之士抱冤于盛明之世,每一念及,实无地可以自容。⋯⋯臣闻此人年虽老大,尚尔矍铄,伏望皇上怜其宿学久屈,敕下该部,行文地方官,敦遣至京,酌赐职衔,俾予顾问之列,则天下读书力行之士皆鼓舞欢欣,愿见用于盛朝,而我皇上之文治益昭,皇上之深仁厚德益光被于天壤间矣。
随后徐用锡即蒙恩超补侍读,与诸人同入三礼馆。自徐用锡本人观察,乾隆开设三礼馆,堪称李氏一派复盛之始:
余老处田间,一旦与文贞公之孙立侯同蒙恩召,而公(引者案:即王兰生)先自陕右入觐,江阴杨文定公继至自滇南,皆会于京师。天子缵述丕绪,命大臣典修三礼。
对旧日同学蔡世远不及见今日之盛,徐氏甚感惋惜:
至皇上御大宝,首诏杨名时,继亦诏用锡。余以乾隆元年正月至都,叹所闻见,直续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脉,非汉祖唐宗之为区区者,而惜先生之不及见也。
帝王“缵述丕绪”、“直续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脉”,亦于对待李门的态度上表现出来。
而李光地一派内部此种团结气象,非独存在于故友之间,也对新朋有所流露。王文震出杨名时之门,徐用锡回京后始识之,但因其在杨名时病重期间尽力尽礼,使徐氏心中“感切骨肉并”之情不禁油然而生。先是,徐用锡宗侄徐铎以杨名时之荐入三礼馆为纂修。二年正月,王文震则以徐元梦荐编辑《日讲礼记解义》,并受赏国子监助教衔。同道推举之功,较然明白。时人对此学问出身一事,颇为看重,在赞誉徐用锡之际无不道及其师承。胡天游诗曰:
“丞相”,谓李光地也。姚世钰对徐用锡之子称颂徐氏功绩,则谓:
前辈李安溪,六籍搜根株。及门称入室,何杨张蔡徐。尊甫鲁南翁,文稿味道腴。手录榕村语,后生资范模。
列举李门五子,何焯、杨名时、张昺、蔡世远及徐氏也。李门弟子宣扬师教,既是同声相应,也可看作是毓化后进,维持学统。官献瑶记杨名时谆谆教海之语,有云:
乾隆元年二月,江阴杨文定公自滇南蒙召还京,三月疏荐士七人于朝,献瑶与焉。⋯⋯曰:“周、程子之书至朱子而大明,朱子之书至李文贞公而大明。⋯⋯”又曰:“文贞公之书,如《大学中庸解》,不可一日离。”
传布师说,推崇备至,引导学风,所谓“后生资范模”,率皆类此。官献瑶亦安溪人,与王文震、徐铎辈同为李门第三代,世人言其学术,皆可追溯到李光地。又如评议徐铎:
潜心正谊,少受业宿迁徐编修用锡,而又及文勤(引者案:即蔡世远)之门,用锡与文勤同出安溪李文贞光地而得其心传。铎又为名时门人,名时则光地之门人也。渊源授受,熏陶声气,文勤叹其经术深而笔能融之,践履实而识能达之。
师出名门,乃其学问纯粹之保证。同属第三代者,尚有“礼会”主脑——李光地裔孙李清植。李清植凭借特殊身份,于时交游圈中最称核心,前述“礼会”已为明证,另据时人所述:
公(引者案:即李清植)姿敏且锐,从宿迁徐翰林用锡坛长学。文贞公退食之暇,诸贤请业满座,大扣大鸣,小扣小鸣,公悉从旁点而识之,至音律、历算、字学无所遗。⋯⋯自文贞公殁后,及门诸贤后先散去。天子初元,选用遗老,召杨文定公于滇南,复起徐用锡于家,皆会于文贞公赐邸,公追念旧游,悲喜交集⋯⋯
乾隆元年,李光地门生日稀,而在世者陆续获得启用,重聚京华李氏宅,思图大有作为,此李清植所以悲欣交集也。当时此一群体所遇第一件文事,就是纂修《三礼》,继踵康熙《四经》,尤有象征意义。
三礼馆前后数十名纂修官中的李氏后学,除上述诸位外,还有李光地从弟李光墺(以及李光型)和惠士奇、诸锦等。内中仅少数几人似较游离,其余均甚为抱团。李光地、李清植祖孙二人显示出极高的认同度,参与“礼会”之人围绕在李清植周围,切磋琢磨,“仿佛如从文贞公时”。诸锦诗云:
六经正学昌明后,诸子群言沥液存。
新建铭功藏庙略,河汾素业在龙门。
儒林宰相谁兼传?世好渊源惠讨论。
儒林宰相昌明正学,学问事功兼而有之,推崇不可谓不高,而传其业者,则在贤孙李清植。李门后学对李清植的拥戴于斯可见。非李氏一系之学者,亦从旁赞叹,充满艳羡,王文清有七古一首:
天子有道饬《周官》,大搜文献开玉局。(www.xing528.com)
太史家学传榕村,名流辈辈由公门。
⋯⋯
学礼平生心独苦,统之有宗会有元。
奉命入值司纂订,虚车未肯饰轮辕。
我亦备员同事此,汉注唐疏共细论。
李光地门下名流辈出,而以能传家学之太史李清植为最得礼学宗统,此派后学对这一时期三礼馆风气影响之大,从王氏盛誉中便可想见。
但是此种影响绵延未久,就因诸人之相继亡故而大大削弱。杨名时去世,令同仁特别是王兰生悲痛不已:
诏修《三礼》,以文定(引者案:杨名时谥文定)与公(引者案:指王兰生)总其局,文贞之孙翰林清植与分纂。公方喜得再振师门之绪,而文定遽卒,公哭之恸。
方期“再振师门之绪”,正是李氏一派学人愿景的真实写照。而杨名时竟在此时“遽卒”,无怪乎同道扼腕顿足。徐用锡称“所惜者,三礼之仪则未备,六堂之条教未全”,其实何止是三礼馆与国子监两处受到波及而已。杨氏之后,徐用锡、王兰生、李清植等,或去世,或离馆,无论朝中或学坛,李氏一派力量严重削弱。至李清植再回京师任副总裁,召集“礼会”,三礼馆实际纂修工作已接近尾声,而后新秀代兴,风气丕变,李光地“师门之绪”遂渐次消息。
3.纂修工作以外的学术活动
清世学人幕府除代编大型图书外,游幕者亦多利用幕府资源从事自家著述的纂辑、修订。官方书馆可提供优渥条件,不论图书资料、薪资待遇,抑或来往人员层次,均令普通幕府难以企及,馆臣游处其间,舍己耘人,情所不甘,纂修之余,更积极撰写自家文章。朝廷对此虽无鼓励,但不严格限制,如朱彝尊参修《明史》时以私辑《瀛洲道古录》见斥,仅属个案;翰苑学士,往往乐此不疲,后来国史馆中蒋良骐之作《东华录》,四库馆内戴震之重校《水经注》,邵晋涵之增益《尔雅正义》,皆播在人口者。文人雅事,有功学术,三礼馆群臣莫或能免。
(1)私著
三礼馆臣本以才学获选,入馆之前即多有著作,甚者如陶敬信,即因将所著《周礼正义》进呈御览,遂得馆职。纂修余暇,馆臣亦多趁在馆之便,编撰相关礼学著作。如王士让早有《仪礼》之稿,又任是经纂修官,乃融贯各代先儒旧说,博采“礼会”同僚之所论撰,而断之以己意,凡六易稿而后定《仪礼紃解》。今人欲窥当日馆中讨论实况,《义疏》稿本外,赖此书为多。王文清勤于动笔,非但利用馆中资料撰写礼学札记,录入其《考古源流》中,更发奋著出《仪礼分节句读》一书,其自述谓:
清非能读《仪礼》者,幸槖笔礼馆,每取《仪礼》谬为点定,朱墨丹黄,凡数易。旋呈蝶园、望溪、穆堂、天牧诸先生阅之,偶有未安,辄为改定,总于一节一句一读一圈一点中不敢淆杂,必求清析妥当,乃成是本。
王文清在馆主修《礼记》与礼图,而不自餍,究心《仪礼》,寻机向前辈请益,有疑义相析之乐。吴廷华在馆得读张尔岐《仪礼郑注句读》及王文清手稿而不慊,乃遍搜秘府所藏典籍与四方遗老礼说,自成一同类型著作,名曰《仪礼章句》,参订姓氏亦多为同馆好友。馆中《仪礼》撰著颇多,殆一时风气使然。
杭世骏尝欲与齐召南同纂《仪礼》未遂,转而编就《续礼记集说》。其书详近略远,更博采同馆“丹阳姜孝廉上均、宜兴任宗丞启运、仁和吴通守廷华”等所作,尤其诸人在馆往复商榷之辞,备录于兹。杭氏对宋元明儒说礼,评价不高,以为“千喙雷同,得一岸然自露头角者,如空谷之足音,跫然喜矣”,故虽得见《永乐大典》,却未大加抄撮。
纂修官所拟稿件,除收入《义疏》定本外,馆臣个人亦多自留存稿。方苞著《周官集注》、《周官析疑》二书甚早,而刊印较晚,其中文字往往与《义疏》案语相同,想系方氏挪用自作文辞以当《义疏》,而间亦有所增改。诸锦所修《仪礼义疏》稿件,离馆后续有补正,本欲独成一书而未及写定。吴绂亦将在馆纂修稿件汇为《纂修三礼稿》,携带回乡,惜已难觅。王文清存稿中亦有《义疏》拟稿。此类文字苟加刊印,其于《三礼义疏》,即与后来王鸣盛《周礼军赋说》之于秦蕙田《五礼通考》的情形相当。
此外如姜兆锡之《九经补注》、官献瑶之《读周官》、蔡德晋之《礼经本义》与《礼传本义》,虽成书有早晚,问世有迟速,而探究其撰作始末,不能不追溯到诸人在三礼馆任纂修官这一段经历。
(2)辑佚
雍正末全祖望与李绂开始重视翰林院所存《永乐大典》,从中抄出佚书无算,复贡其议于总裁,遂有三礼馆辑录《大典》礼书事。洎后消息传开,《大典》文献受到瞩目,全祖望虽遽尔离京,但追捧《大典》者仍不乏人。王文清即曾纠合同道搜辑乡贤宋儒易祓《周礼总义》,谋之剞劂,王氏序其书云:
予时备员纂修,留心搜讨,方惜先生《总义》一书,仅散见王氏《订义》中,不得其全本,采之吾乡行省所献,亦未之及也。未几,当事奏请令诸纂修官入中秘文渊阁上搜遗逸礼书,予往阅,至《永乐大典》网罗数千家,中载三礼多种,而山斋《总义》在焉。⋯⋯予为之狂喜,因出语先生族裔宗涒字公申者。公申时举鸿博来京师,闻而起祝曰:“此吾先世之灵,六百余年尚不磨灭也!”且叹且喜,因捐赀佣人缮录之。予亦从各纂修署汇其稿,只字片言必以付。数阅月录毕,凡八百页,约数十万言。⋯⋯公申大快,曰:“予得此,差不负此行矣!归即授梓,为先世传此绝业焉!”
此本辑佚,尚早于四库全书馆几达四十年。三礼馆之辑录活动,是乾隆时期首次大规模利用《永乐大典》的行为,而诸馆臣借此契机,亦勤加搜讨。据王序,知李绂“尝欲向此中挑出数百种锓以行世”,惜未及实行。而吴廷华亦曾辑录《大典》中涉及石鼓的资料,时人记:
吴东壁先生于三礼馆阅《永乐大典》所载石鼓事迹,有《日下旧闻》未收录者二十余条。余益他书所见,为《石鼓补录》一卷。
4.馆中内耗
以上述馆臣纂修工作外的相关生活略竟。为对三礼馆总体氛围有一全面了解,以下乃就开馆期间某些不良因素稍加考论。
重要馆臣接连弃世,对纂修工作打击很大。而在馆之人又不乏老病,同样有负面影响。如方苞自称“夙抱足疾,已二十余年”,乾隆二年上奏:
自闰九月下旬,左体偏痿,时复拘挛;兼以心瞀首痟,畏寒气喘。计一日之内,能强起伏几者,不及一二时。虽题奏之稿,循例披阅,亦不能详细审度,与诸臣面议;至于一切行稿,竟不能办。自知于部务毫末无裨,而书馆承修之事,转皆底滞。
所言许有夸大,而此种情貌,在三礼馆确为必有之事。总裁尽属高龄,纂修官亦多耆宿,时添衰病,不能不说是书馆之忧。而馆中人事摩擦,徒耗精力,更为纂修事业之可忧者。
前述鄂、张两位总裁之争,干扰到乾隆初期各项军国事务,未便局限在三礼馆内叙述。除却政争,一般情况下不同意见的交锋也难免会导致不快。尤其文苑词臣自命不凡,学术论争观点不一、互不相能者,恐非少数,往往心照不宣。翰林雷귈记鄂尔泰曾有逸事云:
一日,公在直庐,招余与任君启运共语。公询吴草庐从祀议,任君述余夙言:宁屈草庐,以伸大义。公首肯。
鄂尔泰为何提出吴澄从祀来发问?其意实有所指。三礼馆另一正总裁甘汝来文集中存奏疏一件,略谓:
臣近蒙皇上天恩畀充三礼馆总裁,伏见吴澄所著《礼经》诸书,援据精切,义理融贯,辟俗学之浅陋,发前贤所未发,实能羽翼经传,昭示来兹。按祀法,有功于圣道者则祀之。今澄著述之功,彰彰具在,未便置之不论。兹欣逢我皇上崇儒重道,正礼明禋,集道统之大成,晰群疑于千古。此时若不亟请复祀,则澄之真儒实学,终湮没而不彰矣。合无仰请敕下廷臣,秉公集议。将吴澄仍准入祀庙廷,不独为先儒表扬遗徽,将使正学日隆,人心胥劝,风声所树,洵足开万世太平之基矣。为此谨奏。
此疏之上,盖在乾隆二年,时甘汝来在三礼馆见吴氏书,敬佩无似,遂于九月疏请以其人从祀。元儒吴澄于甘汝来为乡贤,勇于进学,践履道真,甘氏谓其“德性纯粹,气象春融,言规行矩,可法可传”,又以雍正二年厘正文庙祀典,独吴澄未经议及,故而出头上此一疏。同时李绂亦襄赞其议。闰九月廿九日礼部等衙门会议,十月初二丙戌,准其请,以吴氏从祀先贤,跻身文庙、国学之东庑,位次元人赵复之下。而上述鄂尔泰一事,显系因不满吴澄从祀故在翰林中摸底排查,虽未公开反对甘氏之举,但两派立场有异而各自寻求支持,已可概见,即便不形于色,彼此亦心知肚明。
而三礼馆中争议颇多、纠纷较繁之人,乃是极负盛名的副总裁方苞。朝中显贵对方氏多加礼敬,徐元梦于时最称翰苑耆德,犹常从其问考经义,方氏乃诲之如弟子,而方之不通世情,亦可由此略见。尤可惜者,方苞立论过高,绳切常人,泥古而不切,强之以难行,横招物议。其偶或自省,亦曰:“余性钝直,虽平生道义之友,亦多疑其迂远不适于时用。”然而自责如此,转成自负。朝中大臣与方氏交善者,或重其学问,或借其清誉,而能包容其钝直之行;依附方氏者,自然阿曲,不便直言;至于他人,与方氏关系则未尽融洽,全祖望所谓“日益不谐于众”,“盈庭侧目于公”,盖写实也。
在三礼馆,方苞颇为正总裁朱轼、鄂尔泰等倚重,馆中预立条例、草拟奏议,多出其手,然见诸行事,却并不顺利。方氏之议,在馆中“应者甚稀”、“众皆默然”,这般光景,往往而有,与当初议皇帝三年丧时“闻者大駴,共格其议”的局面差堪比拟,足见当时共事诸人均不以其论为然。自与方氏为人和行事风格不无关系。
昔人记方苞与李绂因作古文而滋生芥蒂,其事故老相传,必有所自来。全祖望撰方氏神道碑,直云:“其与临川,每以议论不合有所争,然退而未尝不交相许也。”后一句殆是恕辞,亦体裁所限不得不尔。任兆麟所述,则是另一番场景:
时宿望桐城方侍郎苞、临川李阁学绂为之最,二公者,馆中莫敢与抗论。时方分得《周官》,李分得《仪礼》,每有论议,至龃龉不相下,必折衷于公(引者案:指任启运),得一言而两家之疑遂释。
此文欲突出任启运,故为此说,而“龃龉不相下”则可见方、李争论之激烈。全氏与李绂情深,对方苞实际不甚佩服,尝谓:“望溪侍郎颇疑先生(引者案:即李绂)以乞休故托病,不知先生用世之心尚惓惓也。”观此,可知李、方二氏真实感情颇为疏远,虽其争也君子,但既同为副总裁,未免于纂修工作平稳开展稍稍有碍。
全祖望又概括当时人厌苦方苞之状,云:“不特同列恶公,即馆阁年少以及场屋之徒,多不得志于公,百口谤之。”后辈与方氏不谐者,有袁枚,其“一代正宗才力薄”之诮,至今犹流为丹青;杭世骏对方苞亦不佩服。杭氏在乾隆初元,试博学鸿辞列一等,旋授翰林院编修,春风得意,盛气怎肯下人。适国子监有公事:
国子监尝有公事,群官皆会,方侍郎苞以经学自负,诸人多所咨决,侍郎每下己意。太史(引者案:即杭世骏)至,征引经史大义,蠭发泉涌。侍郎无以对,忿然曰:“有大名公在此,何用仆为?”遽登车去。太史大笑而罢。
遥想其情其景,尴尬诙谐,兼而有之,后人复演绎为“独侃侃与辩,望溪亦逊避之”、“征引经史大义,风发泉涌,苞大服”,记述不同,而方氏皆处劣势。杭氏少年冒进,故有此举,因此不见得于方苞,杭氏遂颇操异议,历久方休。而方苞之无法服人,于斯可见。同时胡天游亦对方苞古文疵诟特甚。二人在馆与方苞遂少交集。姚范与方皆桐城产,然姚于方并不心折,其笔记中私议之者夥矣。又有吴绂,原本为方苞所卵翼以入书局,后竟反目,在方氏失势时落井下石,力加排诋。今所见《三礼义疏》,吴绂修《仪礼》,修《礼记》,而于方苞主管之《周官》参与到何种程度,已难详考。王文清颇知尊重老辈,为尊者讳不愿多言,但所谓“物望滋多口”,实已写出当时方苞受后生群起攻击之窘况。
性格而外,方苞本人行事,亦恐不无略欠斟酌处。如三礼馆初设,延访通经之士为纂修,吴廷华时在受邀之列,总裁朱轼称:“吴君昔在阁中,吾稔知其经学湛深。”甚至要奏请让吴廷华独任《周礼》一经。朱轼去世后,由方苞荐举吴廷华入馆,二人本当融洽,可是当方苞在三礼馆中炙手可热的时候,吴廷华“仅司考订而已”。算是方苞后学、也是吴廷华友人的沈廷芳叙述吴氏此后的经历说:“及方先生去,侍郎李公清植继为总裁,以《三礼》二节四图属为编纂。先生欲取全书校对”,吴廷华才大有作为。沈氏的这一叙述颇具深意。方苞如此行径,不知是否是忌惮朱轼曾想让吴氏主《周礼》的缘故,全祖望也曾向方苞直陈自己认为吴氏《周礼》著作“在局诸公莫之或先”之见。又如纂修官姜兆锡曾参与纂修《周官义疏》,用功甚勤,而方苞虽主此经,但似未尝有一语提及姜氏,二人交往自然很是冷淡。乾隆八年(1743)孟冬,尝有后学闻之姜氏云:“往在礼馆,尽心编纂,而集议纷纶,与望溪方氏论《周官》多不合。”如四望山川之辨、《春官》奄人之数,每日争论,辄有数端,而方氏时辞屈。姜兆锡所以有憾于方苞,多半因方氏倔强,不能听人言。
魏文帝称“文人相轻”,刘勰以为“非虚谈”。实际上,浮世纷争,意气用事,谁能免俗?只不过文士常喜付之笔端,口耳流传,好事者聚为谈资耳。三礼馆全部十余年间,众多前后在馆供职人员中,龃龉、不快、赌酒逞气、谈学失欢之事频现,谅不能不对纂修工作有所影响,虽势起青萍之末,未必终成风暴,然摩擦不断,较之戮力同心,其间功效岂可同日而语哉。人事微妙,从些微处观察,亦能窥知一二情实。今非谓此种馆中内耗定然导致《三礼义疏》产生不良后果,但如欲复原三礼馆生态,则此一侧面,不可或缺。仅就所知,略加评述,聊供关心清代书馆纂修事业者参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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