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战国诸子思想,必先了解诸子共处的战国时代。进而了解诸子之母邦,诸子之个人生平及其思想源流,乃至师友、论敌之母邦,师友、论敌之生平及其思想源流。
秦灭六国之后,尽焚六国史书。司马迁著《史记》时,战国史仅有依据《秦纪》的秦国纪年基本无误,六国纪年只能据《秦纪》推断。除了周室纪年、楚国纪年也基本无误外,其余五国纪年纪事错讹无穷。司马迁排比魏、齐、赵、韩、燕五国纪年纪事时,有时改了《魏世家》,却忘了与《赵世家》、《韩世家》统一,导致五国《世家》互相冲突。有时统一了《齐世家》、《燕世家》,却忘了与《六国表》统一,导致五国《世家》与《六国表》成为错进错出、难以兼容的两个系统。由于牵一发必动全身,司马迁甚至会根据错误排定的五国纪年,把周、秦、楚的正确纪年纪事改为错误纪年纪事。
这一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窘况,本该在西晋太康年间汲冢出土魏国编年史《竹书纪年》之后迎刃而解,可惜此书又于两宋间亡佚。尽管亡佚前唐人司马贞的《史记索隐》,已依据《竹书纪年》对《史记》的战国纪年稍加厘正,但一来厘正极不完备,二来《竹书纪年》止于“今王(魏襄王)二十年(前299)”,因此战国史至今仍是一团乱麻。虽有诸多学者殚精竭虑的考订勘误,如陈梦家《六国纪年》、钱穆《先秦诸子系年》、方诗铭《中国历史纪年表》等,至今仍多异说。《辞海》所附《战国纪年表》,既代表学界主流观点,又进一步影响学界主流观点,参考综合了差别极大、均有错讹的各家系统,遂成错讹之集成。《辞海》1999版的《战国纪年表》,对1979版做了一些改动,然而有时纠正了前者之错,有时反将原本不错者改错,有时两者相同而皆错,有时两者相异而皆错。
战国纪年的错讹,使系于战国纪年的诸子生平也扑朔迷离,进而导致诸子学说研究也陷入困境。不少治庄者都用错讹的纪年纪事证明其臆测,由于因果颠倒,师承失序,敌友不分,其所阐释的庄学义理距庄学真义甚远。专治其他诸子者亦然。多数治庄者回避了纪年纪事错讹淆乱的莫大难题,在不了解庄子生平及其学说背景、著书隐曲的情况下,望文生义地妄解臆说,导致庄子与其时代完全脱钩,成了不食人间烟火的形而上学。
我为了读懂《庄子》而研究战国史及诸子学二十五年,对任何疑难都不敢回避,稍欠把握就不敢动笔。在充分借鉴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我理顺了战国时代十九个主要诸侯国的纪年,重点理顺了不属“战国七雄”但研究《庄子》无法回避的宋国史和中山国史。我考定的战国纪年,与学界主流观点差别极大。
研究庄学,必先了解战国大势与庄子生平,弄清庄子为何要这么写,究竟在说什么。
前369年,宋桓侯(前380—前340在位)十二年[1],庄周生于宋国蒙邑[2]。
前340年,庄子三十岁,宋戴公后裔戴剔成弑杀宋桓侯篡位(前340—前338在位),当年改元。
前338年,庄子三十二岁,戴剔成之弟宋君偃逐兄篡位,翌年改元。剔成奔齐,无谥,史称宋剔成君。
前328年,庄子四十二岁,宋君偃继齐、魏之后,成为第三个称王的战国诸侯。称王前在位十年,称王后在位四十二年,总计在位五十二年(前337—前286)。《史记·宋世家》误为四十七年(前332—前286),《史记·六国表》误为四十三年(前328—前286)。
宋王偃是中华历史上屈指可数的暴君,《吕览·淫辞》记其邪恶残暴:
宋王谓其相唐鞅曰:“寡人所杀戮者众矣,而群臣愈不畏,其故何也?”
唐鞅对曰:“王之所罪,尽不善者也;罪不善,善者故为不畏。王欲群臣之畏也,不若无辨其善与不善而时罪之,若此则群臣畏矣。”
居无几何,宋君杀唐鞅。[3]
《史记·宋世家》记其因残暴荒淫而国灭身死:
君偃十一年(案:误后一年。当为十年称王,翌年改元),自立为王。东败齐, 取五城;南败楚,取地三百里;西败魏军,乃与齐、魏为敌国。盛血以韦囊,悬而射之,命曰“射天”。淫于酒妇人。群臣谏者辄射之。
于是诸侯皆曰“桀宋”:“宋其复为纣所为,不可不诛。”告齐伐宋。王偃立四十七年(案:误少五年),齐愍王与魏、楚伐宋,杀王偃,遂灭宋而三分其地。
宋王偃向齐、魏两强挑战,由盛转衰的魏国已无力惩戒,魏在齐、秦东西夹击之下,自保不暇,而且未能保住其属国中山。齐国却不肯坐视,前286年,齐湣王灭宋。宋王偃出奔魏,卒于魏之温城[4],谥康。史称宋康王。
齐之灭宋,得魏、楚出兵相助,故魏、楚得以瓜分宋地。庄子于宋灭之年物化,死后蒙邑归楚。因而后世有异说,误传庄子为楚人,成为进窥庄学奥义的一大障碍。
从三十二岁到八十四岁,庄子在宋康王暴政阴影之下,生活了整整五十二年。宋康王是宋国史唯一之王。《庄子》乃至一切古籍所称“宋君偃”、“宋王偃”、“宋偃王”、“宋康王”、“宋王”,均指同一暴君。研究庄学,不能不了解暴君宋康王,更不能不了解庄子的特殊著书方式,与宋康王之残暴有莫大关系。
庄子著书,既要避免母邦暴君宋康王诛杀其身并剿灭其书,又要预防后世暴君剿灭其书,不得不支离其言,晦藏其旨。因此《人间世》曰:“方今之时,仅免刑焉。”《德充符》曰:“游于羿之彀中,然而不中者,命也。”《大宗师》曰:“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
宋康王是第三个称王的战国诸侯,仅次于齐、魏两雄,而早于秦、赵、韩、燕四雄。
东周诸侯称王,楚、吴、越最早,都在春秋时代,均非中原诸侯。入春秋(前770—前482)后,周室积弱渐衰,中原诸侯仍奉周天子为天下共主,仅限争霸,不敢称王。霸主无不率领附从诸侯“尊王攘夷”。以田齐篡姜齐(前481)为标志,历史进入战国(前481—前221)。[5]
春秋末期,晋之六卿争长,直至魏、赵、韩三家分晋。战国首年(前481),田成子弑齐简公,田齐遂篡姜齐。孔子请求鲁哀公征伐未果,两年后去世(前479)。入战国后,周室益衰。前403年,周威烈王(前435—前402在位)不得不承认三家分晋的既成事实,正式册封魏、赵、韩为诸侯。前380年,周安王(前401—前376在位)应魏武侯之请,又不得不承认田齐篡姜齐的既成事实,正式册封田齐为诸侯。从此周室仅存象征性权威,中原诸侯才先后称王,打破“王天下”格局。
战国初期,魏文侯(前445—前396在位)率先任用李悝为相,实行变法;又任用卫人吴起、中山人乐羊为将,拓展疆土。前408年至前406年,担任魏将的中山人乐羊,伐灭母邦白狄中山。中山国从此成为魏国别封,即魏属中山。魏之国威大振,史称“强魏”。魏虽在战国初期称霸中原,但未敢称王。
随后楚悼王(前401—前381在位)任用魏文侯死后遭魏武侯(前395—前370在位)排斥、自魏至楚的卫人吴起为相,实行变法。称霸南蛮,史称“强楚”。
楚自春秋以来,继续称王中原之南。
随后秦孝公(前361—前338在位)任用被魏惠王轻视、自魏至秦的卫人公孙鞅为相,实行变法。称霸西戎,史称“暴秦”。秦虽称霸中原之西,但未敢称王。
魏惠王(前369—前319在位)继其祖魏文侯、其父魏武侯之后,继续为中原最强,起初格于“王天下”的中原固有格局,仍未敢称王。
前353年齐、魏桂陵之战,齐初胜中原最强之魏。齐威王(前357—前320在位)遂冒天下之大不韪,率先称王。其后齐、魏形成均势,继续争霸中原。前341年齐、魏马陵之战,齐再胜魏。从此齐强于魏,成为秦与诸侯共谋弱之的中原最强国。前340年,秦相公孙鞅领兵攻魏,因功封于陕西商州商洛县,史称“商鞅”。
魏惠王被齐、秦两强东西夹攻而无力反击,马陵之战后任用主张“偃兵”的宋人惠施为相,与齐和解。前335年,魏相惠施、齐相田婴主持,魏惠王与齐威王在齐地徐州会盟,相互承认称王事实,史称“徐州相王”。魏惠王成为继齐之后第二个称王的中原诸侯,翌年(前334)改元。周天子的象征性权威,从此也荡然无存。
宋君偃称王之年(前328),秦惠王(前337—前311在位)任用魏人张仪为相,第四年(前325)称王,翌年(前324)更元。秦惠王称王后二年(前323),曾与张仪在秦国争事秦惠王失利的魏人公孙衍[6],与魏相惠施结为死党,共同游说魏惠王建立中原诸侯“合纵”联盟,与齐、秦两强抗衡。魏惠王在魏都大梁主持了赵、燕、中山称王,与秦惠王同年称王的韩宣惠王也应邀与会,五国相互承认称王事实,史称“五国相王”。《史记·鲁世家》曰:“景公二十九年(前323)卒,子叔立,是为平公。是时六国皆称王。”“五国相王”是最后一次“王”号大派送。“王”号通货膨胀,导致极度贬值。此后再无诸侯称“王”,已成强魏附庸的卫从未称“王”。[7]
前353年齐在中原率先称王之年,庄子十七岁。前323年六国皆称王之年,庄子四十七岁。三十年间,庄子亲历“王天下”分崩离析的完整过程,身处“礼崩乐坏”的极度乱世。庄子母邦,摊到了残暴至极又在位甚久的宋康王。庄子本人,抽到了毕生与之共始终的下下签。
战国诸侯称王,有两国不在“战国七雄”之列:中山与宋。因此汉人刘向编定的《战国策》,除了为七雄各开专章,另有《中山策》、《宋卫策》两章。
齐威王对老牌霸主魏国继齐之后称王尚能容忍,对宋继齐、魏之后称王却难以容忍,而对中山在“五国相王”中称王尤其震怒。《战国策·中山策》曰:“中山与燕、赵为王,齐(威王)比关不通中山之使,其言曰:‘我万乘之国也,中山千乘之国也,何侔名于我?’”[8]
赵武灵王对中山称王的愤怒远甚于齐威王。因为前475年,赵襄子伐灭古之代国,但代国与赵国南部本土中隔白狄中山,无法并入版图,代郡遂成赵国的北部飞地。前406年,魏文侯伐灭白狄中山,但中山与魏国南部本土中隔赵国,无法并入版图,遂封幼子魏挚于中山,中山遂成魏国的北部飞地。代郡、中山、赵国、魏国,由北至南交错。魏无力灭赵连接版图,赵蓄意灭中山打通版图。
魏属中山从未被周室正式册封为诸侯,却凭借与魏同宗,在“五国相王”中直升为“王”。魏惠王组建“合纵”联盟,同时魏氏一宗两王,风头重新盖过强齐。齐威王不承认中山称王,仅是对强魏的象征性敲山震虎,但因五国结盟,并未征伐中山。
赵武灵王(前325—前299在位)即位两年之后,被迫参与“五国相王”,由于魏属中山横亘赵国腹心而不愿与魏属中山结盟,同时拒绝使用“王”号。《史记·赵世家》曰:“五国相王,赵(武灵王)独否,曰:‘无其实,敢处其名乎?’令国人谓己曰‘君’。”
赵武灵王十九年(前307),实行“胡服骑射”变法,开始征伐“盟国”魏属中山。赵武灵王二十七年(前299),禅位年仅十二岁的嫡长子赵惠文王赵何(前298—前266在位),自号“主父”,亲自领兵于赵惠文王三年(前296)伐灭魏属中山,国威大振。继战国初期之强魏、战国中期之强齐之后,成为战国后期的中原最强国,史称“强赵”。
魏属中山,共有三王,即中山先王(前327—前310在位)、中山嗣王(前309—前301在位)、中山后王(前300—前296在位)。参与“五国相王”的中山先王魏 ,是魏属中山开国之君魏挚(魏文侯幼子、魏武侯幼弟)之孙,魏文侯重孙,魏武侯侄孙,魏惠王族侄。庄子学派重要人物魏牟,是中山先王庶子,魏文侯四世孙,魏武侯重侄孙,魏挚重孙,魏惠王族孙,魏襄王族侄。赵武灵王于魏襄王十六年伐灭中山,魏惠王早已死去,“合纵”诸侯勾心斗角,魏又渐衰,魏襄王未能保住同宗别封魏属中山,且于同年死去。
前481年田齐篡姜齐,在格于“王天下”旧格局的中原,因名不正言不顺而遭到中原诸侯、诸子鄙视。直到齐威王击败强魏成为战国中期中原最强国,诸侯、诸子才不得不仰视齐国。痛恨“乱臣贼子”的大儒孟子、荀子,均先后游仕孔子力主征伐的田齐,成为稷下学宫的客卿。孟子任列大夫,荀子三为祭酒。但庄子终生未履紧邻宋国的齐地,痛诋田齐为僭窃“仁义”的窃国“大盗”。
齐威王死后四年(前316),燕王哙(前320—前316在位)崇信儒墨长期鼓吹的“尧舜禅让”,禅位燕相子之(前315—前314在位)。三年后燕国大乱,当时游仕齐国且“言必称尧舜”的孟子,竟然怂恿齐宣王(前319—前301在位)趁机伐燕。齐之伐燕,导致燕王哙死,子之逃亡,燕国两年(前313—前312)无君,几乎灭国。“合纵”诸侯共谋伐齐存燕,齐才被迫撤兵。赵武灵王派赵将乐池领兵,护送在韩国做质子的燕公子职回国继位,是为燕昭王(前311—前279在位)。燕昭王为复齐仇,准备了整整二十八年,筑黄金台召贤,中山人乐毅、周人苏秦、齐人邹衍等列国士人纷纷往燕担任客卿。苏秦为报燕昭王厚恩,请缨出使齐国行使反间,信誓旦旦对齐湣王(前300—前284在位)保证燕永不反齐,骗得信任并获重用,遂留齐担任客卿,竭力怂恿齐湣王伐宋,为燕创造复仇机会。
宋康王东败齐,南败楚,西败魏,拓地三百里,久与强齐、强魏、强楚为敌。齐国伐宋,魏、楚出兵相助。秦国坐山观虎斗,希望中原最强的齐国,因伐宋而师劳国疲。为了促成齐湣王伐宋,前288年秦昭王用秦相魏冉(封穰侯)之策,与齐湣王互尊为“东帝”、“西帝”。然而迫于诸侯压力,两国月余即各自撤销“帝”号。宋为商朝遗邦,作为周朝同宗后裔或周朝功臣后裔的各大诸侯,均未救援,坐视其亡。前286年齐灭宋后,秦国立刻改变战略。其余诸国担心齐国坐大,进而危及自身,遂共谋弱齐。
齐灭宋两年之后的前284年,担任燕将的中山人乐毅(为魏伐灭母邦的中山人乐羊后裔)率六国联军攻齐。六国兵至,齐湣王车裂苏秦,出逃至莒,被楚将淖齿杀死。乐毅占领齐大半国土六年,导致齐六年(前283—前278)无君,几乎灭国。前279年燕昭王卒,继位的燕惠王(前278—前272在位)为储君时与乐毅有隙,遂命骑劫代替乐毅为将。乐毅从齐逃亡至赵。前278年,齐将田单在孤城即墨以火牛阵反攻,收复失地,扶佐齐襄王(前277—前265实际在位)复国。然而强齐从此一蹶不振,无力再与暴秦抗衡,强赵遂被推上了抗秦最前线。
前269年秦、赵阏与之战,赵将赵奢大败秦军。前258年秦、赵长平之战,赵孝成王误用赵相平原君之策,以“纸上谈兵”的赵奢之子赵括代替廉颇为将,导致赵军断粮并战败投降。四十余万赵军降卒,被秦将白起全部坑杀。赵国壮丁为之一空,再也无力阻止秦兵东进。此后秦灭六国只是时间问题,再无悬念。
长平之战次年(前257),秦兵进围赵都邯郸。齐人鲁仲连正在“围城”之中,阻止了赵、魏等国情急之下欲尊秦王为“帝”促其撤兵之策,史称“鲁仲连义不帝秦”。前256年,魏之信陵君、楚之春申君领兵救赵,邯郸围解。平原君欲接受其侄赵孝成王增赏封地,被长期供养的公孙龙谏阻,公孙龙由此得罪平原君。稍后孔子六世孙孔穿从鲁至赵,前中山公子魏牟从秦至赵,齐人邹衍从齐至赵,分别对平原君猛烈诋毁公孙龙,平原君黜退公孙龙。不久,平原君(前308—前252)、公孙龙(前325—前250)相继去世。
战国中期诸侯纷纷僭称“王”号,导致了五大结果,无不与庄子撰著“内七篇”及其理解命运具有重大关系。
其一,诸侯称“王”导致战国中后期的封君或卿相,也水涨船高地僭称“公”。庄子不承认俗君为“王”,认为有德无位的“至人”才是真“王”,谓之“王德之人”,弟子后学谓之“素王”。这对理解《应帝王》篇名之“王”及全部庄学,至关重要。
其二,秦昭王与齐湣王不愿与称“王”诸侯平起平坐,一度于前288年僭称“西帝”、“东帝”。庄子时年八十二岁,亲见此前仅用于天神的“帝”号被人间君主僭用。这对理解《应帝王》篇名之“帝”及全部庄学,至关重要。
其三,称“王”诸侯无不变法。变法的实质是实行富国强兵、拓展疆土的军国主义,因此六国称“王”之后,逐鹿中原的血腥战争更趋白热化。交战双方兵力,合计常近百万,死伤数万乃至数十万,在同时期全球视野内绝无仅有。直到两千年后冷兵器时代终结,高效率杀伤武器问世,记录才被打破。这对理解“内七篇”尤其是《德充符》中充满刑余、肢残之人,至关重要。
其四,东周称“王”诸侯,共计十一国:楚,吴,越;齐,魏,宋,秦;韩,赵,燕,中山。越灭吴,楚灭越,赵灭中山,齐灭宋,剩余七王,即“战国七雄”。秦王嬴政灭六国,即杜牧《阿房宫赋》所言“六王毕,四海一”。卫国因未称“王”,直到前209年卫君角死后,才被秦二世胡亥取消国号。
其五,一统天下的秦王嬴政,既不满足于像商、周那样称“王”,也不满足于已被秦昭王、齐湣王一度用过的“帝”号,因而兼用儒墨竞相鼓吹的“三皇五帝”,号曰“皇帝”,开启了长达2132年的中华帝国史,永为世界记录。庄子对君主专制的超前批判和惊人预见,因而长期有效,永垂不朽。
简述战国大势之后,再略述庄子生平及相关诸子生平概要。
宋康王逐兄篡位之年(前338),庄子三十二岁。此前,庄子在其故乡蒙邑担任漆园吏,是其近距离观察君主专制运作方式及其悖道本质的重要经历。
庄子亲传弟子蔺且所撰《外篇·山木》记载,有一天庄子在雕陵的栗园里游玩,看见一只异鹊从南方飞来,翼展七尺,眼大一寸,翅膀扫过庄子额头,停息在栗树林里。
庄子说:“这是什么鸟啊?翅膀很长却不能飞远,眼睛很大却视力不佳。”提起衣角快步跟去,手持弹弓留意其举动。他看见一只蝉,正躲在树叶荫蔽下纳凉而忘了真身。一头螳螂在树叶遮蔽下正伺机捕蝉,由于将有所得而忘了真形。而那只异鹊正准备捕杀螳螂,因为将获其利而忘了真性。
庄子惊叹说:“唉!万物原本互相牵累,每一物类均会招致更强物类的捕杀。”于是扔掉弹弓转身就跑,结果招来了疑心庄子偷摘栗子的守园人追赶斥骂。
庄子回到家里,三天心情不好。
蔺且问:“夫子为何这几天心情不好?”
庄子说:“我只知守护肉身,反而忘了真身。我习惯了在浊水之中认知肉身,在清泉之中看见真身反而感到迷惑。况且我早已听老师说过:‘沉溺俗世之中,就会盲从俗见。’如今我在雕陵游玩就忘了真身,那只异鹊的翅膀扫过我的额头令我惊醒。我在栗林里游玩又忘了真性,栗林守园人还怀疑我偷窃而侮辱了我,因此我心情不好。”
“异鹊”似为《逍遥游》大鹏的生活原型。据此概括的成语“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把“异鹊”改为“黄雀”,导致异鹊与大鹏的关系隐而不显。蔺且是唯一确知的庄子弟子。《山木》当为蔺且所撰,所以自书其名,与庄子在《齐物论》中自书其名相同。这是古人著书的署名方式。
《外篇·山木》的“材与不材”故事,与《内篇·人间世》主旨吻合。这一故事当属弟子蔺且亲见亲闻,而非寓言。庄子一方面有感于“物固相累,二类相召”,另一方面适逢母邦发生宋康王逐兄篡位的宫廷政变,因此不愿继续依附专制庙堂。《人间世》曰“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必与庄子一度供职漆园有关。由于不愿像漆树那样任人宰割,庄子遂弃漆园之职。弃职后曾西游魏,东游鲁,南游楚,北游赵。广泛的游历见闻,使他对天下专制制度有了无人能及的深刻洞察。
弟子后学所撰“外杂篇”记载,庄子娶过妻,生过子。其妻先他而死,子嗣隐逸无闻。庄子居于陋巷,编织草鞋;钓鱼授徒,逍遥江湖。在其漫长一生中,庄子与“天之君子,人之小人”相交相知,对于民间疾苦感同身受。这是仅知钻营庙堂、逢迎君主的其他诸子不可能做到的。没有一部先秦子书,如此广泛涉及鸟兽虫鱼。没有一位先秦诸子,如此谙熟洞悉百工技艺。这是仅知钻营庙堂、逢迎君主的其他诸子不可能具备的,因此司马迁赞扬庄子“其学无所不窥”。
寓言是“内七篇”的最大特色和文本主体,但是寓言并非庄子苦心构思才可能有。生活中的庄子,面对猝然遭遇的外境外物,均能不假思索地立刻用寓言予以嘲谑反讽,口才便捷,张嘴即来。
庄子在宋康王篡位以后辞去漆园吏,安贫乐道,滑稽放言;寓言讽世,痛诋专制。从“外杂篇”记载的庄子言论来看,庄子撰文时尽管支离其言,晦藏其旨,生活中却极为敢言,毫无畏惧。
庄子亲传弟子蔺且所撰《外篇·曹商》[9],记载了庄子对宋康王的评论:
有人游说宋康王,得到十乘马车的赏赐,以此向庄子炫耀。庄子说:“河边有人家贫,靠编织苇席维生。儿子潜入深潭,采得千金宝珠。其父对儿子说:‘拿石头把宝珠砸了!那千金宝珠,必定藏在九重深渊,而且含在黑龙嘴里。你能采到宝珠,必定恰逢黑龙打瞌睡。倘若黑龙醒着,你怎能侥幸得手?’如今宋国的水深火热,决非深渊可比。宋王的凶猛暴虐,也非黑龙可比。你能得到马车,必定恰逢宋王打瞌睡。倘若宋王醒着,你就粉身碎骨了。”
庄子深知,宋康王一旦明白庄学奥义,自己必将粉身碎骨。庄子又预知,后世“宋康王”一旦明白庄学奥义,其书必将片简无存。
或许有人会想:庄子生不逢时,母邦君主恰为暴君,倘若宋君是儒家倡导的仁义明君,或许庄子也会出仕?战国时代的无数士人确实都“有奶便是娘”地游仕异国,但是庄子并未“楚材晋用”地游仕异国。《外篇·曹商》记载的另一则故事,足证庄子轻视俗世功名,粪土庙堂富贵,与所遇君主是否“明君”无关。
有个宋人叫曹商,宋康王派他出使秦国。使秦之前,宋康王给他十乘马车。到秦之后,曹商博得秦王欢心,获赐马车百乘。返宋之后,曹商嘲讽庄子:“住在偏远狭窄的陋巷,窘困地编织草鞋,脖子枯槁如树枝,耳朵蜡黄像死人,我不擅长。见一次万乘大国的君主,随从马车就变成百乘,我很擅长。”
庄子立刻反击:“秦王得了痔疮请医生,能挤破痔疮消除脓肿的,赏车一乘。肯用舌头舔舐痔疮让他杀痒舒服的,赏车五乘。治疗的方式越下贱,赏赐的马车越丰厚。你大概替秦王狂舔痔疮了吧?否则怎会赏车如此之多?去你的吧!”
庄子与专制制度强硬不合作,既不出仕母邦,也不游仕异国,而且对取富贵于母邦异国者,均予猛烈批判和无畏嘲笑。庄子认为,无论母邦还是异国,当时的整个天下都是专制制度。他既不愿被专制君主役使,更不愿对专制庙堂屈服。
生活中的庄子,无所顾忌地痛斥宋国庙堂为“九重之渊”,无所畏惧地抨击宋康王“猛过骊龙”,因此他用支离其言、晦藏其旨的特殊方式撰写“内七篇”,决非出于胆怯,而是为了传道后世,使崇尚自由、批判专制的不朽思想传之久远。
与庄子同国同时声名最著的宋人,是年长庄子十一岁的墨家信徒兼名辩大师惠施,游魏成为客卿,长期担任魏相,辅佐一代霸主魏惠王。
《外篇·秋水》记载,庄子辞去漆园吏以后,曾经西游魏都大梁,往访同国大贤惠施。惠施或许早已听说母邦宋国出了一位奇人庄周,其左右又妄加猜度地进谗:“庄子来大梁,恐怕是欲谋魏国相位。”
惠施担心起来,派人在大梁城里搜捕庄子三天三夜。庄子到大梁后,并未急于拜见惠施,而是四处游历,了解魏国民风。听说惠施正在搜捕他,就直接去见惠施,又即兴开讲寓言:“南方有鸟,名叫鹓雏,你听说过吗?鹓雏从南海飞到北海,不是梧桐就不停,不是楝实就不吃,不是甘泉就不喝。有只猫头鹰得到一只腐烂的死鼠,正好鹓雏从它头顶飞过,就仰头向天大喊一声:吓!莫非你也想用你的魏国相位来吓我吗?”
这是庄、惠初识[10]。庄子对惠施大失所望,并未与之定交。
《外篇·山木》记载,魏惠王也已风闻庄子大名,主动召见庄子。结果庄子把魏惠王和惠施都骂了进去,面斥为“昏上乱相”。[11]
庄子是否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呢?《外篇·曹商》、《外篇·秋水》以及《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均曾记载庄子峻拒楚王聘相的史实,综述如下。
楚威王听说了庄子大名,派两位大夫持千金去宋国聘他为相。庄子不在家。楚大夫找到在濮水岸边钓鱼的庄子,说:“吾王想请先生为相。”
庄子手持钓竿,头也不回地说:“听说楚有神龟,已经死了三千年。楚王把神龟的骸骨精心保存,供奉在庙堂之上。这头神龟,究竟愿意死了留下骸骨,被当做宝贝呢?还是宁愿活着,摇着尾巴在泥滩上爬呢?”
楚大夫说:“宁愿活着,摇着尾巴在泥滩上爬。”
庄子笑了:“千金,固是重利;卿相,固是尊位。但你们没见过祭祀用的牺牛吗?被豢养几年后,就披上五彩绣衣,牵到庙堂宰杀献祭。到那时,再想做普通的牛还可能吗?你们走吧,不要污辱我!我宁愿在污泥之中快活游戏[12],也不愿被君主役使。我将终身不仕,以快吾志。”
濮水在蒙邑附近,一称沙水。《水经·淮水注》:“濮水即沙水之兼称。”沙水流经今安徽涡阳、蒙城一带。涡阳是蒙城旧名,今另有涡阳。今蒙城县、涡阳县相邻,同属安徽省亳州市。
《外篇·曹商》、《外篇·秋水》没提楚王是谁,《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则明言“楚威王”。楚威王熊商,前339年至前329年在位,正当庄子三十岁至四十岁之间。一介布衣的年轻庄子,峻拒强楚千金聘相,一反儒墨士人之同善共趋,立刻“恶骇天下”而名动六国。宋人蔺且、前中山公子魏牟等弟子后学,遂慕其风而广之。
惠施年长庄子十一岁,未及庄子成年,已经离开母邦游仕魏国。魏将庞涓在前353年的桂陵之战和前341年的马陵之战中,被齐将田忌、孙膑两度重创。魏太子申还亲自领兵投入马陵之战,与庞涓一起战死。魏惠王无力报杀子之仇,才不得不拜客卿惠施为相,接受其“偃兵”主张,与齐和解。惠施于前335年辅佐魏惠王称王并得到齐威王承认,因此被魏惠王长期倚重。由于儒墨两家大力鼓吹“尧舜禅让”,欲自比尧舜、博取声名的魏惠王,曾经假惺惺地禅位惠施。
惠施识相地拒绝了。[13]
宋人惠施担任魏相长达十九年(前340—前322),堵塞了魏国士人的仕途,于是魏人张仪游仕秦国,于前328年担任秦相,并于前325年辅佐秦惠王成功称王。前322年,张仪向秦惠王请缨出使母邦魏国,游说魏惠王联秦伐齐。魏惠王刚于去年(前323)“五国相王”中组建抗齐联盟,今又得到秦相张仪许诺强秦助魏伐齐,遂将主张“偃兵”的惠施罢相,转拜张仪为相。
在魏国与张仪冲突失利的惠施,与在楚国与张仪冲突失利的屈原境遇相似。激烈反对张仪的惠施,差点被魏惠王诛杀,凭借化装才逃离魏国,投奔屈原母邦楚国[14]。由于惠施是兼相秦魏、权倾天下的张仪之政敌,楚怀王不愿得罪张仪,更不愿得罪张仪的靠山秦惠王、魏惠王,于是赠以车马,把惠施送归母邦宋国。[15]
惠施由楚归宋途中,庄子正在宋泽孟诸钓鱼。庄子看见惠施从车百乘,遂将多钓的鱼也扔进湖里,对倚待庙堂谋取多余之财的惠施表示不屑[16]。庄子时年四十七岁。直到此时,庄、惠二人仍未定交。
宋康王对长期担任强魏权相的本国大贤惠施,也曾十分仰慕[17],但是现在惠施已老,兼已失势,况且墨徒惠施主张偃兵,不对穷兵黩武的宋康王胃口。惠施没能在母邦重新出仕,蛰伏了三年。庄子所居蒙邑,仅距宋都商丘咫尺之遥。失意的惠施遂与闲居的庄子朝夕盘桓,逐渐从针锋相对的论敌,变成了惺惺相惜的畏友。这是庄、惠交往的第一时期(前322—前320):庄子四十八岁至五十岁,惠施五十九岁至六十一岁。
惠施罢相归宋第三年,前319年魏惠王卒。六十二岁的惠施立刻离宋赴魏,图谋复相。继位的魏襄王果然信任惠施而不信任张仪,但是张仪罢相之后,继任魏相的并非宋人惠施,而是齐人田需(前318—前310在位)[18]。未能复相的惠施,只能倚老卖老地教诲田需一番[19]。前314年齐宣王伐燕之时,魏襄王派遣惠施出使赵国,请求赵武灵王伐齐存燕[20]。此后惠施继续流连大梁,逐渐淡出政治而转向学术。大约前305年左右,惠施提出著名辩题“历物十事”,引致天下辩者群集大梁辩论,其中就有年仅二十一岁的赵人公孙龙。公孙龙与韩人桓团等辩者前辈在大梁辩论中又提出“二十一事”等新辩题,合力击败了惠施。惠施在政坛失意之后,继以学术失败,再次返归母邦,与庄子朝夕盘桓。这是庄、惠交往的第二时期(约前305—前300):庄子六十五岁至七十岁,惠施七十六岁至八十一岁。
庄、惠晚年频繁斗嘴的两个时期,惠施在宦海沉浮的漫长一生中积累的丰富政治阅历,成为庄子深入了解天下君主专制的重要间接经验。惠施八十一岁死于宋,葬于宋。《外篇·徐无鬼》记载,庄子曾过惠施之墓,并对弟子感叹:“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与言之矣。”惠施死时,庄子七十岁。庄子用其十四年余生,完成了支离其言、晦藏其旨的“内七篇”。
名家巨子惠施,是“内七篇”明确提及并与庄子直接对话的唯一同时代大家。
王孝鱼据此认为,“内七篇”专为驳斥惠施名学而撰。这一谬见极度削弱了“内七篇”的普遍意义。其实《齐物论》的“指非指”和“(白)马非马”,隐讽的是惠施论敌公孙龙的独家辩题。《大宗师》的至人“孟子反”之名,隐讽的则是与庄子同时的大儒孟子(前372—前289)。(www.xing528.com)
隐晦不提论敌之名,是诸子惯技。比如儒家集大成者赵人荀况(前313—前238),与名家集大成者赵人公孙龙(前325—前250)同国同时,不可能不知道这位比自己年长十二岁、早已名震天下的当世第一辩者。然而整部《荀子》不厌其烦地激烈诋毁名家学说,说来说去总是“惠施邓析”,根本不提公孙龙。
邓析(前545—前501)是与孔子同时的春秋末期郑国人[21],死后一百二十年,惠施(前380—前300)才出生。荀况为何始终把邓析列于惠施之后?因为“邓析”是公孙龙的隐晦代词。而惠施比公孙龙年长五十五岁,因此得以列名“邓析”之前。所谓“惠施邓析”,实为“惠施公孙”。
荀况为何要用“邓析”晦藏公孙龙?因为荀况渴望出仕母邦,不敢得罪长期担任赵相的平原君赵胜(前308—前252)。平原君的一再决策失误,导致了长平之败和邯郸之围,所以《史记·平原君列传》说:“平原君,翩翩浊世之佳公子也,然未睹大体。鄙语曰‘利令智昏’,平原君贪冯亭邪说,使赵陷长平兵四十余万,邯郸几亡。”然而《荀子·臣道》竟说:“解国之大患,除国之大害,成于尊君安国,谓之辅。平原君之于赵,可谓辅矣。”罔顾事实地把“国之大患”、“国之大害”平原君,谀词妄赞为“解国大患,除国大害,尊君安国”的模范辅臣。即便如此,平原君仍然不喜儒家而服膺名家,崇信并供养公孙龙长达半个世纪,大儒荀况从未得到赏识。荀况只能时而东游齐国,时而西游秦国,时而南游楚国,闲得无聊又授徒韩人韩非、楚人李斯,好不容易在楚相春申君黄歇那里谋得兰陵县令一职,很快又被撤职[22]。荀况不愿断绝母邦仕途,不敢得罪平原君,所以不敢明攻平原君崇信的公孙龙,遂以隐语“邓析”替代[23]。这一曲折的隐语,导致后世误将邓析视为名家始祖。[24]
《齐物论》隐攻公孙龙,仅涉辩题,未及其名,是因为“内七篇”已经明攻名家巨子惠施。作为前辈大佬,庄子不愿再明攻比自己小四十四岁的名家晚辈公孙龙。《大宗师》暗讽孟子,用“孟子反”来“反孟子”,是因为“内七篇”已经明攻儒家始祖孔子,兼及儒门圣王尧舜,因此庄子不屑齿及远逊孔子的同时代大儒孟子。
撰写“外杂篇”的庄门弟子后学,慕效其师文风,也没有明攻大儒孟子、荀子,仅仅明攻儒家始祖孔子,明攻儒门圣王尧舜。但在总论先秦学术源流的《外篇·天下》中,孔、孟、荀均未被提及。
撰写“外杂篇”的庄门弟子后学,同样慕效其师文风,一方面明攻惠施,另一方面又把“内七篇”仅涉辩题、未及其名的公孙龙亮了出来。《外篇·徐无鬼》记载,庄子曾对惠施说:“儒、墨、杨、秉四,与夫子(惠施)为五。”公孙龙字子秉,“秉”即公孙龙。《外篇·惠施》则明确提及公孙龙:“桓团、公孙龙辩者之徒,饰人之心,易人之意;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外篇·秋水》又记载了魏牟对公孙龙的当面痛斥。
魏牟(前320—前240)是庄子学派的重量级人物,也是战国后期的道家代表人物。《荀子·非十二子》痛诋六组十二位诸子,魏牟与今已不详学说的它嚣同列第一组。《汉书·艺文志》列《公子牟》四篇于道家,汉后亡佚。由于班固误以为“外杂篇”的撰者也是庄子,因而妄书曰:“先庄子,《庄子》称之。”其实是比庄子小四十九岁的魏牟,在《外篇·秋水》中极赞庄子。赵灭中山之年(前296),中山王之子魏牟二十五岁,庄子七十四岁。《外篇·让王》称魏牟为“中山公子牟”,又因中山曾经称王,而称为“万乘之公子”。[25]
赵灭中山(前296)以前大约九年(前305),惠施在魏都大梁与天下辩者辩论,年仅二十一岁的公孙龙(前325—前250)在辩论中击败惠施而名震天下。“不恤国事”的中山公子魏牟时年十六岁,优游宗主国国都大梁而亲睹盛况,遂成公孙龙信徒。
伪《列子》多存先秦史料部分之真。《列子·仲尼》记载了魏牟与乐正子舆的辩论。乐正子舆攻击公孙龙“行无师,学无友,佞给而不中,漫衍而无家,好怪而妄言,欲惑人之心,屈人之口,与韩檀(按即桓团)等肆之”。
魏牟则为公孙龙竭力辩护,痛斥乐正子舆:“智者之言,固非愚者之所晓。”
然而中山为赵所灭后,前中山公子魏牟性情大变,转而迁怒于一度崇信的赵人公孙龙,或者直接成为庄子的晚年弟子,或者师事庄子弟子蔺且,也可能先拜詹何(前350—前270)为师,后拜蔺且(前340—前260)为师。
《外篇·让王》记载了詹何对魏牟的教诲。
魏牟失国后流落天下,“身在江海之上,心居巍阙之下”。曾经西游秦国,受到主张“远交近攻”、出任秦相的魏人范雎(前267—前255任秦相,封应侯)礼遇。前256年邯郸解围以后,魏牟预知范雎因掣肘白起导致秦围邯郸失败,即将失去秦昭王信任,于是辞别范雎,行前忠告曰:“夫贵不与富期,而富至;富不与粱肉期,而粱肉至;粱肉不与骄奢期,而骄奢至;骄奢不与死亡期,而死亡至。”[26]稍后齐人蔡泽游秦,也规劝范雎激流勇退,于是范雎主动向秦昭王辞去相位,免除了后患。蔡泽游说得逞,遂代范雎担任秦相。[27]
魏牟离开秦都咸阳,转往赵都邯郸拜见平原君,又再次见到平原君的著名门客、魏牟年轻时的偶像公孙龙。《外篇·秋水》记载了已从公孙信徒转为庄子信徒的魏牟对公孙龙的当面痛斥,谓之“用管窥天,用锥指地”的井底之蛙,盛赞“内七篇”是“极妙之言”,讥讽公孙龙“欲观于庄子之言,是犹使蚊负山”。
《外篇·秋水》是有助于理解《内篇·齐物论》的重要篇什。根据撰者自书其名的著书惯例,撰者当为魏牟。“外篇”的重要篇什,主要撰者当为蔺且、魏牟二人。
研究庄学,不能不了解庄子晚年挚友惠施和庄子学派重量级人物魏牟,也不能不了解与惠施、魏牟关系重大的名家集大成者公孙龙。
除了郭象的故意篡改、系统反注,理解“内七篇”的另一障碍,就是庄子的故意支离其言,晦藏其旨。
庄子既然著书,为何故意不让人懂?因为庄子崇尚自由,反对专制,然而在专制制度下批判专制极其危险。避免母邦暴君宋康王诛杀其身还难度较低,庄子可以像哥白尼临死之前才公布“日心说”那样,生前不流布其书。避免后世君主剿灭其书,才是不易成功的莫大难题。庄子必须做到:既让被后世君主压迫的庄学之友读懂,又不让后世君主和依附君主的庄学之敌读懂,甚至读懂也无法剿灭其书。为此庄子采用了支离其言、晦藏其旨的特殊写作方法。具体而论,就是庄文三言:寓言,重言,卮言。
庄子死后,庄子亲传弟子蔺且为“内七篇”撰序一篇,就是《外篇·寓言》,把“内七篇”概括为“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庄子再传弟子魏牟又为“内七篇”撰跋一篇,就是《外篇·天下》,把“内七篇”概括为“以卮言为蔓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并且点题曰:“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奥义是:庄学是专制天敌,倘若直白易懂,专制庙堂必将剿灭《庄子》,就像剿灭杨朱之书一样。
“寓言”之义人人能懂:寓有深意的故事。“寓言”名相,正是庄子弟子蔺且所撰《外篇·寓言》发明,或许得自庄子亲传。
“卮言”之义非常难懂,至少有三。
其一,“卮”借为“至”,卮言就是至言。言之四境是:无言→小言→大言→至言。卮言是最为重要的至言,但其奥义极其隐晦。
其二,“卮”为酒器,空则上仰,满则倾覆。隐喻庄子借用寓言、卮言述道,其意述满之后,又予倾空致无。读者亦当如此,借助庄子卮言,理解庄子寓言;理解以后,还须丧忘。是为庄学奥秘“得意忘言”。为何得其真意之后,必须丧忘其言?因为若不丧忘,就会招致专制庙堂诛杀;倘若挑明奥义,又会殃及《庄子》遭到剿灭。
其三,“卮”借为“支”,意为支离。寓言是圆的,人人理解不同。因此西方寓言家伊索、拉封丹讲完寓言,必定点明寓意。然而庄子身处专制语境,不能讲完寓言点明寓意,只能“卮言日出”:让点明寓意的卮言,天女散花地“蔓衍”各处,与寓言“支离”分开。“内七篇”六见“支离”,既有言说义理的“支离其形”,“支离其德”,也有寓言人名“支离疏”,“闉跂支离无唇”。“外杂篇”二见“支离”,均为寓言人名,即《外篇·至乐》的“支离叔”,《外篇·列御寇》的“支离益”。
“内七篇”的义理核心是卮言,文本主体是寓言。若不明白“卮言”晦藏的暗示,就无法理解“寓言”的支离寓意。
“寓言”、“卮言”之中,均有“重(chóng)言”,因此“寓言十九”与“重言十七”有所重叠,不构成计算错误。“重言”就是“重复之言”,既是对“卮言”晦藏之旨的重复强调,也是对“寓言”支离之义的重复暗示。读者对“卮言”晦藏之旨和“寓言”支离之义的感悟,必须得到“重言”印证,才可确认为庄学真义。是为“以重言为真”。
郭象误读为“重(zhòng)言”,谬解为“借重”尧舜孔老等名人以“自重”,毫无证据。出场最多的尧舜孔,是“内七篇”的主要贬斥对象。“内七篇”中的老聃之言合计103字,如何借重?而且无论怎样统计,也不可能拼凑出十分之七的“借重之言”。“重复之言”占十分之七,却符合实情。按理十分之七的“重复之言”会使阅读极其单调,然而阅读“内七篇”决无单调之感。因为仅有极少量重言是字面相同的标准型重言,大多数重言都是字面不同的变文转辞。不过变文转辞在避免了单调的同时,又大大增加了理解的难度。
《外篇·寓言》启发读者逆向思考:“非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奥义是:倘若庄子不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地支离其言、晦藏其旨,其书必被专制庙堂剿灭,怎能传之久远?
《外篇·天下》则对读者正面透底:“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奥义是:庄子寓言极其有趣,庄子卮言极为难懂,庄子重言极难辨识。
无论寓言,重言,卮言,“内七篇”一切文字的根本特点均为支离其言。支离其言的目的,正是晦藏其旨。
上文略述战国大势与庄子生平,得出两条主要立论:
其一,庄学是专制天敌,因此庄子既要避免自身遭当世君主诛杀,又要预防己书被后世君主剿灭,不得不采用支离其言、晦藏其旨的特殊写作方式,导致庄学奥义千古难明。
其二,庄子必须创造几乎不可能的奇迹:既让庄学之友读懂,又不让庄学之敌读懂。即便庄学之敌嗅出异味,也难以证明甚至不敢证明自己读懂,因而无法剿灭其书。
仅用庄子之书果然没被专制庙堂剿灭来反证我的立论,显然缺乏说服力,因此必须至少举一个例子——更多例子详见单篇奥义。
《齐物论》有一则著名寓言:
狙公赋芧,曰:“朝三而暮四。”
众狙皆怒。
曰:“然则朝四而暮三?”
众狙皆悦。
寓言有趣至极,然而寓意难明,因为庄子在打哑谜。猜破哑谜的人并非没有,只不过道破谜底的方式,依然只能打哑谜。
晋人张湛在其伪造的古书《列子》中,改编了庄子哑谜:
宋有狙公者,爱狙,养之成群,能解狙之意,狙亦得公之心。损其家口,充狙之欲。俄而匮焉,将限其食,恐众狙之不驯于己也,先诳之曰:“与若芧,朝三而暮四,足乎?”众狙皆起而怒。俄而曰:“与若芧,朝四而暮三,足乎?”众狙皆伏而喜。(按:张湛知道庄子是宋人,故加“宋”字。)
张湛猜出了庄子的谜底:狙公与众狙,隐喻庙堂君主与江湖民众。
张湛同时认为:庄子站在狙公即君主一边,拥护君主专制。
张湛如此阐释:狙公深爱众狙,养育天下众狙。狙公不惜让家人过苦日子,也要满足众狙的贪欲。由于众狙生养日多,狙公粮仓将空,才不得不限制众狙口粮:早饭三颗橡子,晚饭四颗橡子。贪心不足的众狙发怒了。爱狙如子的狙公,于是顺天应人地改口:那就早饭四颗橡子,晚饭三颗橡子。感沐圣恩的众狙转怒为喜,伏在地上三拜九叩,山呼万岁。
明人刘基在其寓言专著《郁离子》中,也改编了庄子哑谜:
楚有养狙以为生者,楚人谓之狙公,旦日必部分众狙于庭,使老狙率以之山中求草木之实,赋什一以自奉。或不给,则加鞭箠焉。群狙皆畏苦之,弗敢违也。一日有小狙谓众狙曰:“山之果,公所树欤?”曰:“否也,天生也。”曰:
“非公不得而取欤?”曰:“否也,皆得而取也。”曰:“然则吾何假于彼而为之役乎?”言未既,众狙皆悟。其夕相与伺狙公之寝,破栅毁柙,取其积,相携而入于林中,不复归。狙公卒馁而死。(按:刘基误信庄子为楚人,故改“宋”为“楚”。)
刘基也猜出了庄子的谜底:狙公与众狙,隐喻庙堂君主与江湖民众。
刘基同时认为:庄子站在众狙即民众一边,反对君主专制。
刘基如此阐释:并非狙公养活众狙,而是狙公“养狙以为生”。狙公每天让老狙带着众狙到山里劳动,剥削他们的剩余价值。“赋什一以自奉”,隐晦挑明了庄子原文“狙公赋芧”之“赋”的奥义:庙堂与江湖的本质关系是抽取什一税。江湖众狙对庙堂狙公“皆畏苦之,弗敢违也”。就像安徒生童话《皇帝的新衣》中说真话的小孩那样,一只小狙道破了真相,于是众狙奋起反抗,挣脱了狙公的魔爪。狙公饿死了。
张湛、刘基的阐释尽管针锋相对,至少对狙公、众狙隐喻君主、民众并无分歧,说明二人全都明白庄学奥义。只不过儒家士人张湛反对庄学奥义,因而予以逆向歪曲;而道家异人刘基赞成庄学奥义,因而予以隐晦挑明。无论是庄学之友刘基,还是庄学之敌张湛,全都受困于专制语境而无法直言,不得不像庄子一样打哑谜。
儒家士人张湛,急于依附专制庙堂,渴望分享民脂民膏,所以在其伪造的《列子》中抄袭庄子,然后用反注反击庄子。张湛为伪《列子》加注以后公诸儒林一举成名,得到专制庙堂奖赏,官至光禄勋。张湛并非孤例,比如还有郭象、成玄英、陆德明及其众多追随者。
道家异人刘基,助朱元璋一统天下,按其功劳足以像徐达、常遇春那样封王封公,但他不肯依附专制庙堂,不愿分享民脂民膏,为免被疑二心而遭诛杀,才不得已逊受“诚意伯”,全生远害地隐于庙堂。江湖传说,他成了风水祖师刘伯温。刘基也非孤例,比如还有春秋范蠡、汉代张良。范蠡助勾践灭吴,不愿受封受赏,而是飘然不知所终。江湖传说,他成了富可敌国并三散巨财的陶朱公。张良助刘邦灭楚,不愿像萧何、韩信那样封王封公,为免被疑二心而遭诛杀,才不得已逊受“留侯”,随后飘然不知所终。江湖传说,他追随赤松子游仙去了。
或问:既然刘基像庄子一样反对“狙公”,为何要助朱元璋打天下呢?其实刘基隐晦挑明庄子哑谜,正是为了譬解此疑:两害相权取其轻。在当时的历史格局下和时代困境中,与其听任众多狙公竞争者旷日持久地厮杀不休,不如尽快确定“一统天下”的庙堂狙公,这样对江湖民众稍稍有利。
庄子深藏奥义的支离其言,经过郭象篡改,变得支离破碎,经过郭象反注,变得完全不通。庄子寓言尽管迷住了无数读者,却常常背离庄子卮言而被歪用。成语“朝三暮四”,遂被离题万里地用于形容花心男人的见异思迁,与形容美貌女人的“水性杨花”成了一对。庄子屠龙宝刀,居然仅供杀鸡。
在君主专制之下,反对君主专制的庄学之友刘基抉发庄学奥义,也只能像庄子一样打哑谜。因为刘基与两千年头号庄学之友陶渊明一样明白“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不得不像庄子一样主动打哑谜。倘若直言,即便你“逍遥”山林,海捕文书一下,也跑不了。《人间世》早有卮言:“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
那么在君主专制之下,拥护君主专制的庄学之敌张湛反击庄学奥义,为何也只能打哑谜呢?因为张湛与刘基智力难分伯仲。尽管刘基身在庙堂,心在江湖,而张湛钻进庙堂,跪于丹墀,然而跪下仅让张湛的人格变低,不会让张湛的智力变低。张湛的智力足以让他明白:决不能直接批判庄子奥义,更不能向皇帝告密,即便告密的同时大表忠心,仍然难逃杀身之祸。
聪明绝顶的张湛必能预见,愚蠢透顶的皇帝必会这么想:别人都没看出庄子有这意思,偏你看出庄子有这意思。朕看来看去,还是看不出庄子有这意思,莫非是你自己这么想?
即便张湛竭力辩解:陛下圣明!庄子反动透顶又狡猾至极。他的支离文字充满隐语,全是密码,他的恶毒攻击和犯上渎圣,轻易看不出来。
皇帝还是将信将疑:那你又从何得知密码?莫非你与庄子一般肚肠?
张湛决不敢拿自己聪明绝顶的脑袋,愚蠢透顶地到皇帝那里冒险。因为庄学奥义不仅难以领悟,更加难以证明,而且涉入了专制语境的绝对禁区,仅仅告发庄学奥义,就会触犯专制禁忌。
就这样,庄子创造了人类写作史上几乎不可能的奇迹:大部分庄学之敌读不懂“内七篇”,极少数聪明绝顶的庄学之敌虽能嗅出异味,而且必欲灭之而后快,但是他们无法向皇帝证明自己的灵异嗅觉。聪明绝顶的儒生郭象,与聪明绝顶的儒生张湛一样,知道庄子彻底否定君主专制,同时知道庄子彻底否定了儒生的人生价值取向,却不能向皇帝邀功请赏。他们原本天生聪明难自弃,才不甘寂寞地自售于庙堂,然而这份足以嗅出庄学异味的绝顶聪明,竟然不能折合为现金。既然“胜物而不伤”的《庄子》使他们陷入了人格分裂,沉入了痛苦深渊,而且他们不能借助专制皇权剿灭《庄子》,那么他们只能通过篡改反注来泄愤,用伪庄学遮蔽真庄学。
书之难懂,通常的原因是作者思力太弱,原本糊涂,而且笔力太弱,词不达意。然而“内七篇”难懂的原因是庄子笔力超强,强到支离其言、晦藏其旨也能达意;同时思力超强,强到预知读者如何反应,无论读者是友是敌。庄子预知,在君主专制终结之前,庄学之友为了避免遭到诛杀并殃及《庄子》,肯定不会抉发庄学奥义。庄子预知,在君主专制终结之前,庄学之敌为了避免批判“毒草”反噬自身,必然不敢揭发庄学奥义。庄子预知,在君主专制终结之前,庄学奥义必将成为中国文化的最大秘密,因此《齐物论》说:“万世之后而一遇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庄门弟子预知,在君主专制终结之前,伪庄学必将长期遮蔽真庄学,因此《外篇·天地》说:“至言不出,俗言胜也。”[28]
【注释】
[1] 《史记·宋世家》:“休公田二十三年卒,子辟公辟兵立。”《宋世家索隐》:“《纪年》作:桓侯,璧兵。”璧通辟。宋桓侯,名辟兵。《史记》不知其谥,误称为“辟公”。
[2] 《史记》仅说庄子是“蒙人”。高诱《吕览·必己》注、《淮南子·修务训》注均曰:“庄子名周,宋之蒙人也。”司马贞《史记索隐》引刘向《别录》、皇甫谧《高士传》同。
[3] 参阅拙著《寓言的密码》二十九章“言论是否永远无罪——唐鞅招杀”。
[4] 参见《史记·魏世家》魏昭王十年。
[5] 战国首年,史家多取周元王元年(前476),实应取周敬王三十九年(前481)。因为春秋时代虽有弑君,继代之君均非异姓,故田齐篡弑姜齐为历史转折点。况且孔子所撰《春秋》终于此年。
[6] 公孙衍字犀首,时人称“犀首”而不名。曾任韩相。“合纵”首倡者,与“连横”首倡者张仪齐名。《史记》以降,误传苏秦为“合纵”首倡者两千年,自1973年长沙马王堆《战国纵横家书》出土始明。
[7] 魏、卫音同,称述不便。故前365年魏惠王为避秦锋而从安邑迁都大梁之前,魏别称“晋”(赵、韩弱于魏,不得袭晋号),此后别称“梁”。
[8] 魏、韩均于“五国相王”前称王,故齐威王仅提初称王的燕、赵、中山。燕为姬姓旧侯,赵为战国新侯,中山为战国新侯魏之别封,资历有差,档次有异。
[9] 《外篇·曹商》为郭象所删刘安版《庄子》五十二篇本的十九篇“外杂篇”之一,不见于郭象版《庄子》三十三篇本。本书“外篇”、“杂篇”的分类及其篇目,均从张远山《庄子复原本注译》,多与郭象版《庄子》(即除了《庄子复原本注译》以外的一切《庄子》注本)不同,下不另注。
[10] 《太平御览》卷四六六《庄子》逸文:“惠子始与庄子相见而问焉。庄子曰:‘今日自以为见凤凰而徒遭燕雀耳。’”足证《秋水》所记为庄、惠二人初见。
[11] 面斥魏惠王的庄子,不可能主动求见。唯恐庄子得到魏惠王赏识夺其相位的惠施,也不可能主动引见,因此必为魏惠王主动召见庄子。
[12] 司马迁记述“游戏”名相出于庄子之口,必有所本。且为汉语史首见,必为庄子首创。当在郭象所删篇什或现存篇什的被删段落中。
[13] 《吕览·不屈》:魏惠王谓惠子曰:“上世之有国,必贤者也。今寡人实不若先生,愿得传国。”惠子辞。
[14] 《吕览·不屈》:惠子易衣变冠,乘舆而走,几不出乎魏境。
[15] 《战国策·楚策三》:张仪逐惠施于魏。惠子之楚,楚王受之。冯赫谓楚王曰:“逐惠子者,张仪也。而王亲与约,是欺仪也。臣为王弗取也。惠子为仪者来,而恶王之交于张仪,惠子必弗行也。且宋王之贤惠子也,天下莫不闻也;今之不善张仪也,天下莫不知也。今为事之故,弃所贵于仇人,臣以为大王轻矣。且为事耶?王不如举惠子而纳之宋,而谓张仪曰:‘请为子勿纳也。’仪必德王。而惠子穷人,而王奉之,又必德王。此不失为仪之实,而可以德惠子。”楚王曰:“善。”乃奉惠子纳之宋。
[16] 《淮南子·齐俗训》:“惠子从车百乘以过孟诸,庄子见之,弃其余鱼。”许慎注:“孟诸,宋泽。”
[17] 见上注[3]:“宋王之贤惠子也,天下莫不闻也。”
[18] 杨宽《战国史》认为公孙衍继为魏相,实继为魏将。惠施死党公孙衍,也是张仪之政敌,魏襄王逐张仪后,公孙衍始得为魏将。前310年田需死后,公孙衍才与因秦惠王死后被秦武王驱逐归魏的张仪、因与齐宣王有隙而离开齐国的孟尝君田文,成为继任魏相的可能人选。因楚相昭鱼担心“张仪相,必右秦而左魏。犀首相,必右韩而左魏。薛公相,必右齐而左魏”,遂请苏秦之兄苏代游说魏襄王,导致三人均未继任魏相,而由魏太子自任魏相。参见《史记·魏世家》“魏相田需死”。
[19] 《战国策·魏策二》:田需贵于魏(襄)王,惠子曰:“子必善左右。今夫杨,横树之则生,倒树之则生,折而树之也生。然使十人树杨,一人拔之,则无生杨矣。故以十人之众,树易生之物,然而不胜一人者,何也?树之难而去之易也。今子虽自树于王,而欲去子者众,则子必危矣。”
[20] 《战国策·赵策三》:齐破燕,赵欲存之。乐毅(时任赵相)谓赵(武灵)王曰:“今无约而攻齐,齐必仇赵。不如请以河东易燕地于齐。赵有河北,齐有河东,燕、赵必不争矣。是二国亲也。以河东之地强齐,以燕、以赵辅之。天下憎之,必皆事王以伐齐。是因天下以破齐也。”王曰:“善。”乃以河东易齐,楚、魏憎之,令淖滑、惠施之赵,请伐齐而存燕。
[21] 参阅拙著《寓言的密码》二十八章“长短其说的纵横家——赎尸诡论”。
[22] 参见《史记·孟子荀卿列传》及《史记·春申君列传》。
[23] 今人谭戒甫最早猜测《荀子》之“邓析”晦藏公孙龙,其《公孙龙子形名发微·纂余第十》(中华书局1996版,170页)曰:“(荀子)言时必并称‘惠施邓析’而不一称‘邓析惠施’者,以其所詈意实在龙,不在析也。尝单称惠子(案:《解蔽篇》),或同称‘慎、墨、季、惠’(案:《成相篇》),而邓析一人未尝独及焉,亦不为无因者。(中略。)古书类多施、龙并举;而惠、析并称,惟见《荀子》。然则荀卿之言,隐寓他意,从可知矣。”谭戒甫嗅觉灵异,可惜对相关诸子生平、战国重要史事的确切纪年所知有限且颇多错讹,缺乏坚实史证,仅凭义理推断,论证极不充分,未能使其假说成为定论。公孙龙研究者中,仅有栾星注意到谭戒甫假说,却认为证据不足,粗疏辨析后即以“谭说尤曲”否定。参见今人栾星《公孙龙子长笺》,中州书画社1982版。
[24] 上当的后人,据此伪撰《邓析子》。有学者认为《邓析子》原有,后亡佚,再伪造。也有学者认为,前后两部《邓析子》均属伪书。我倾向于后者。因为“孔子之前无私人著述”是难以推翻的基本史实,而邓析比孔子早死二十二年。老聃尽管稍长于孔子,但《老子》是战国中期才由老聃后学写定的老聃口传语录,并非老聃亲撰。
[25] “千乘”指诸侯,“万乘”指王。
[26] 参见《战国策·赵策三》。
[27] 参见《史记·范雎蔡泽列传》。
[28] 本文删节版,刊《书屋》2006年10期。今已修订增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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