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如何做这样的人?用哲学的话语说,便是理想人格是什么,如何做这样一个人是指功夫。儒家的理想在于做仁爱的圣贤,道家的理想在于做慈柔的真人,佛家的理想在于做慈悲的菩萨(佛)。圣贤之所以为圣贤实在于仁礼,真人之所以为真人实在于自然,佛之所以为佛实在于空寂。简言之,儒家意在求善,追求自然的人文化或伦理化;道家则意在求真,追求社会的自然化;而佛家则意在解脱,追求“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而李贽哲学的核心在于做个自然的真人,而且认为儒、释、道三家之共通点即在于一个“真”字。那么,什么样的人才是“真人”呢?李贽说,找回“童心”便能做个“真人”。因为“童心”即是“真心”,若存此“真心”则可依本真之心而行,如此方为“真人”。所谓“童心”是人人俱有的、与生俱来的。故李贽说:
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夫却真心,便失去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
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3]
“童心”即“本心”,而所谓“本心”有两个含义:一是指本来具有的真心,二是指心的真实面貌、本来面目。“童心”最大的特征就是“真实”,即“绝假纯真”。为此,要做个“真人”,最重要的便是保持与生俱来的“真心”。有了“真心”,方能说真话,行真事。若此心已然不真,那么便一切皆假。
当然,李贽提出“童心说”主要是针对当时的社会现实。礼乐教化是儒家的主要功能之一。而到了明末,由于商业经济的冲击,大批文人弃儒从商,已经世风渐渺,傲诞成风,无论市井还是乡村皆已然“以欢宴放饮为豁达,以珍味艳色为盛礼……异调新声,汩汩侵淫,靡焉不振”[4]。为此,明代的统治者们便多次明令杂剧、戏文、小说等只许演“义夫节妇、孝子顺孙、劝人为善及欢乐太平者”,如若违令,则“一律拿送法司究治”。所谓“不关风化体,纵好也枉然”,就是这一礼乐教化功能极端化的体现。[5]
出于对当时文艺的道德教化要求的反对,李贽便提出了“童心说”。所谓“脱却戏衣还本相,里头不是外头人”。就是说,这些道德教化、礼仪规范已经失去了民心,而成为一种外在伪装,一如戏衣,那么还不如脱去,回归生活之实在,正视内心之真实,坦坦荡荡地做个“真人”。
既然人人生而有“童心”,那么世上为何假人却是这般多呢?这里必定出了什么问题,这个问题也就是“童心”为何不见了呢?
事实上,“童心”并不是不见,也不是丢失了,“童心”依然还在每个人的身上,所以严格地说“童心”是不能“失却”的,故李贽说:“夫心之初何可失也!”这并不能解释为何会有假人?为何“童心”会看不见了?故李贽也反诘道:“然童心胡然而遽失也?”也就是说,“童心”虽在,但为何却不见呢?
这就是“心障”。“障”者,遮蔽也,壅塞也,覆盖也。心是一个空灵之物,所谓“空灵”是因空而灵。若是受到遮蔽、壅塞,那便不空,不空便不灵。一如镜子,若沾满了污垢,也就没有光泽,也就无法再显影像,人之心亦是如此。李贽认为,“心障”的过程有三个阶段:闻见蔽心、道理塞心、美名变心。
第一个阶段,闻见蔽心。
“盖方其始也,有闻见从耳目而入,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6]所谓“耳目闻见”者,即是声与色、形与臭也,是可以用五官获得的。以五官之所得即以“耳目闻见”遮蔽“童心”,使“童心”失去灵光。老子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正是因此“五色”、“五音”、“五味”遮蔽了“童心”。
第二个阶段,道理塞心。
“其长也,有道理从闻见而入,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7]“童心”在开始时是被闻见所遮蔽,但是这也只是遮蔽。当一个人长大后就不再满足于形色闻见了,便在形色闻见中寻求一个道理。但是在李贽看来,这个道理并非是真实的,而只是虚假的。而这虚假的道理已经不再是遮蔽“童心”了,而是已经壅塞了心路,于是心便有了滞碍。滞碍便使心不再灵光。
第三阶段,美名变心。
“其久也,道理闻见日以益多,则所知所觉日以益广,于是焉又知美名之可好也,而务欲以扬之而童心失。”[8]随着所知所觉日益增广,道理闻见日益增多,于是便有了虚名,亦即世俗所谓“美名”,同时也开始了对虚名的追求。如果说闻见形色只是遮蔽“童心”,而道理只是壅塞心路,但是虚名却彻底地扭曲了“童心”。虚名使“童心”彻底地失去了其本来的面目,使人迷失而不知返,使人彻底地失去了真我。
那么,“童心”被遮蔽、壅塞、扭曲之后怎么办呢?还有得救么?李贽告诉我们“有”、“肯定有”。救心得分两步走:一是找出这些假东西从何而来;二是把假的根源铲除。
在李贽看来,闻见、道理、美名皆是让“童心”失真的“障碍”,故称之“心障”,都是遮蔽日光的雾霾与乌云。可是这些雾霾与乌云都是从哪儿出来的呢?李贽说:“夫道理闻见,皆自多读书识义理而来也。”那么是不是说读书便会产生“心障”呢?其实这并不是李贽的意思,李贽自己就最喜欢读书。于是,他进一步解释说,这是因为两个原因:一是不会读书,所谓死读书、尽信书一类,不知活学活用,而是照本宣科,依葫芦画瓢;另一个原因便是没有读对书。前面是说读书方法不对,而后者则说所读的书本身就不对。
那么,李贽开出的书单是什么呢?他开出的书单包括《诗》、《书》、《礼》、《乐》、《易》、《春秋》、《论语》、《孟子》等。这类书都是儒家之经典,古代多数人都是从小读到老,有何稀奇呢?但是李贽告诉你,这些书都属于“没有读对书”的系列。他对这些书的评价是:(www.xing528.com)
夫《六经》、《语》、《孟》,非其史官过为褒崇之词,则其臣子极为赞美之语。又不然,则其迂阔门徒,懵懂弟子,记忆师说,有头无尾,得后遗前,随其所见,笔之于书。[9]
这就是说,这些儒家经典都是“有头无尾,得后遗前”的七零八落的东西,名不副实,简直是错赞了。这样评价儒家经典是不是有点“过”了?但真正“过”的还在后头呢。
然则《六经》、《语》、《孟》,乃道学之口实,假人之渊薮,断断乎其不可以语于童心之言明矣。[10]
所谓“渊薮”是什么意思呢?“渊”即是深水,是鱼集中的地方;“薮”是水边的草地,是兽聚集的地方,比喻人或事物集中的地方。而这里既有聚集之义,更有根源的意思。这句话就是说,世上这么多人之所以失去了“童心”而成为假人,其罪魁祸首就是《六经》、《论语》、《孟子》等这些儒家经典,或者说这些经典就充塞着假言、假事、假文、假人,“无所不假”、“满场是假”,是“假”的化身。
既然假的根源找到了,接下来便是把这些祸根从书单中除去,不再读它。没有了这些儒家经典,太阳就没有遮蔽,天空就没有了雾霾,“童心”便没有了蔽塞。但是,“童心”还是需要培养,这样才能成为真正的“真人”。培养“童心”还是需要读书,只是要读的却是《西厢记》、《水浒传》一类的作品,这些都是培育“童心”的优秀读物。
“童心”本质问题的探讨是一个不断追问的过程,所谓透过现象方可显示本质,拨开迷雾才见真相。这是与前面的言说方式或思维有所差异的另一种模式:前面是说“生活即哲学”、“现象即本质”,即把生活与哲学联系在一起论,侧重现象与本质的一致性;而此处说“生活非哲学”、“现象非本质”,即把生活与哲学分开说,侧重现象与本质的差异性。
尽管李贽说“童心”就是本真之心,是绝假纯真的。那么,这就涉及一个更为根本的问题:真假的标准问题。或者说,李贽所谓的“真”,其依据是什么?在李贽看来,其深层的理论依据便是“一天人”与“合内外”。然无论是“一天人”还是“合内外”,都无非是“一自然”。故“自然”即是“真”,亦即李贽“童心”之本质。
那么,“自然”是什么?或何为“自然”?自然就是天然、现成,没有人为造作。所谓“伪”,其字就是“人”与“为”二者的结合。既然“自然”即是“天”,就是要求人与天同一,即“顺天”。
可是“天”是什么呢?在理学家看来,“天”就是“理”,是“一理”。而在李贽的眼里,这是“不根之谈”、“惑世之论”,简直是胡说,是骗人的鬼话。李贽认为,所谓“天”,不过就是“阴阳二气”,用形象的说法便是“男女夫妇”。所以说天地人物都无非始于夫妇,天地亦是一夫妇。[11]但是,学者们于此经常误解李贽,事实上李贽并不是完全否定“理”的存在,只是反对把“理”与“气”二者割裂、分开,反对把“理”看成是高于气的独立存在,反对“理生气”的观念。李贽用了“胶青”与“颜色”的比喻来说明“理”与“气”的关系:“胶青”是一种含有胶质的黑色颜料,我们不能把“颜料”与“颜色”分开。德性之理一如“颜色”,阴阳二气如同“颜料”。因此,李贽所说的“性”与“气”的关系就如同颜料与颜色的关系,类似于理学家朱熹所说的“气质之性”。与朱熹有所不同的是:在朱熹看来,“性”是核心与主宰,而在李贽看来,阴阳二气才是处于主体地位的。所以“性”与“气”二者的关系是“取不得,舍不得”,一如“胶青与色合而为一”。[12]
根据理学家的观点,气质与私欲相应,性理则与公德相应,故李贽便进一步推论出:“童心”在本质上即“天之自然”,而“天之自然”即“阴阳二气”,“阴阳二气”自蕴含德性,故“童心”便是“私欲”与“德性”两者的统一体。因此,李贽提出了两个重要论断:其一,私心即是“童心”,无私则无心。[13]其二,仁义与势利都是“童心”所固有。为此,李贽强调说:“势利之心亦吾人禀赋之自然矣”,故“虽圣人不能无势利之心”,同时“仁义之心根于天性”故“虽盗跖不能无仁义之心”。[14]
以上是从“一天人”观“童心”本质,亦即所谓“真心”就是承认私欲与德性二者并存。由此,李贽深入地批判了“无心及无私心”的观点,从而高扬了人们对私利、对物质的合理追求。
既然天然本真之心就是私欲与德性一体,那么,我们就应该顺应此“童心”而为,这就叫“合内外”。顺此“童心”而为,便是“真”;逆此“童心”而作,即是“假”。但是“一天人”与“合内外”还有一个重要的不同:“一天人”是从此“心”之同上看“童真之心”的本质,相当于“类”的本质;而“合内外”则是落实在每个具体的人上,是从“心”之异上看“童真之心”的本质,相当于个体的特质。故李贽说:
是故一物各具一乾元,是性命之各正也,不可得而同也。万物统体一乾元,是太和之保合也,不可得而异也。[15]
所谓“乾元”是蕴含德性的阴阳二气,也就是天地之心,故说“万物统体一乾元”;亦是人物之心,故说“一物各具一乾元”。而“不可得而同”就是以“异”论,“不可得而异”则就“同”说。在李贽看来,个体各有各的特征,各有各的爱好,一如人的面目各有不同,而这就是具体人物之“心”。故李贽说:
夫道者路也,不止一途;性者心所生也,亦非止一种已也。[16]
这一思想可以概括为“各异之性”,显然李贽是受到了庄子的心性思想的影响。既然心性道都是多元的,或说是各异的,那么每个人所追求、爱好的自然也就不同。而这些不同,在李贽看来,符合自然本真之性,故而都是合理的,无论这种爱好与追求是什么样的。为此,李贽说,既然各人之心性不同,各人的爱好与追求不同,所以就不应该强求一致,不能“强齐”,而只能“顺之”。若强迫所有人都像自己一样,那么,“天地亦且不能”,必将是大乱。其唯一正确的方法便是“顺”,顺之则安,逆之则乱。故李贽提倡“各从所好,各骋所长”。简单地说,就是你喜欢什么,就去追求什么。贪财的人,就去经商,发财;好权的人,就去从政,升官;爱自由的人,就享受他的悠然与自得;好名声的人,就坦然地去追求自己的名等等。[17]
综上,李贽“童心”既是天地之心,亦为人物之心。以天地观之,“童心”本质是蕴含德性的阴阳二气;以人物观之,“童心”的本质有二:一是理欲、公私一体,二是各异其性,各从所好。如果说前者是以“同”观之,是从源头上说,那么后者则以“异”观之,是从现实上看。然此并不是分成两个心,而只是观察点不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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