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骆问礼后,李贽闷闷不乐。他回想起上次骆问礼到姚安时的情景:同行同醉,答诗对赋,何等畅快,何等知音!在姚安城南大石淜观海楼如何乐而忘忧!那时所作诗对至今还历历在目。骆问礼诗云:
无事漫登楼,凭窗见海鸥。
云移黄鹤色,雨散洞庭愁。
古垒松杉蔽,寒郊豆麦稠。
日斜人影乱,同喜醉翁游。[12]
而李贽亦在观海楼题有一联:
禅缘乘入,有下乘,有中乘,有上乘,有上上乘,参得透,一乘便了;
佛以法修,无灭法,无作法,无非法,无非非法,解得脱,万法皆通。[13]
骆问礼对此联亦赞不绝口,并颇为珍惜地加以收藏。难道这些都是假的不成?不,不会的。原来两人的交好是真实的,而今两人的矛盾也是真实的。也许这就是官场中人,即使贤如骆问礼者也不例外。官场真是一个毁灭真性、制造假人的好地方啊!李贽在内心感叹道,真得走了。
事实上,李贽始终没能真正明白名教与自然的关系,或说是社会与自然的关系。他不知道如何在此二者间保持一种平衡的张力,他甚至也不愿意在此二者间作出一种中庸的态度。在他看来,遵循外在的名教或者作妥协都是违背了人的真性情,就是一个假人。为此,尽管李贽对自己的问题有所认识,也崇尚大隐居朝市的东方朔,而以为阮籍“犹有逃名之累”,就是想成为东方朔或冯道而做不到[14],然而,李贽自己却以“礼乐刑政”为“桎梏”,更是把自己与名教放在了对立、矛盾的一面。若说阮籍是欲为东方朔、冯道而不能,那么李贽则欲成阮籍而不得。
以对名教态度观之,有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名教即自然,自然即名教,名教与自然二者完全圆融为一,无二无别,所谓山林朝市一也。这类人能在社会中游刃有余,无论所处何地,身心皆自由自在。第二个层次是超名教而任自然。这类人能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能舍世间红尘之名利,从而在自然中获得内心宁静与幸福。第三个层次是非名教而宗自然或宗名教而非自然。这类人既不能跳出世间红尘,又是此而非彼,故不可避免地始终处于矛盾、纠结的痛苦之中。而李贽就属于第三层次中人,直接以名教为死敌,故而也是名教的死敌。所谓关系就是这样,你若以对方为敌人,那么对方必以你为死敌;虽然你以对方为朋友,对方未必以你为朋友。以此观之,李贽以名教为敌人,自然也就成为名教的敌人。所以归根结底,李贽之死实在于名教,而更进一步推之,他死于以名教为敌。
三年前与耿定向的约定——满三年即辞官来归,又浮现在李贽的脑海里。虽原说收拾得正四品俸禄归来,而今却只有两袖清风。若是辞官直接去黄安,与来时并没有什么区别,这实在让李贽内心郁闷,但继续这样的官场生活——违心背愿、没有自由的生活,又非所愿。李贽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何以解忧?唯有读书。李贽埋头于杨慎的《升庵集》。只有在读书时,他才能暂时从忧难处境中解脱出来,获得片刻的宁静与安乐。然而,也正是读书使得李贽最后作出了决定。当他读到汉昭烈皇帝有“兰草当门,不得不锄”一语时,感怀之余写下了《问兰》与《答兰》两首诗。[15]
《问兰》:
兰草贵当门,当门见至尊。
既见至尊已,百锄何足论。
《兰答》:
相见翻相恼,不如不见好。
宁为道傍花,勿作当门草。
李贽自解道:“夫兰生道傍,可谓混世之极矣,而不免辱于樵竖之手;挺而当门,可谓遮几一遇矣,而又不免于入朝之嫉。”[16]所谓“兰生道傍”即“道傍花”,比喻远离官场,辞官归家,成为社会大众的普通一员,却难免受辱于樵夫牧童、蒙昧小人,花开花落无人识,非所欲也;所谓“当门草”比喻在官场之中,虽可相识,但亦相恼相伐于“大贤君子”。如果说“道傍花”似贱似辱,那么“当门草”则似贵似伐。李贽既不愿与蒙昧小人为伍,更不欲与“大贤君子”为朋,故其唯有选择逃离社会现实,最后遁入空门。
九年之后,李贽定居麻城时,在给焦竑的信中道出了这段时期内心的苦楚。他说:
弟尝谓世间有三等作怪人,致使世间不得太平,皆由于二头照管。第一等,怕居官束缚,而心中又舍不得官。既苦其外,又苦其内。此其人颇高,而其心最苦,直至舍了官方得自在,弟等是也。[17]
“弟”即是指李贽自己,“二头照管”便是指患得患失或进退两难。一方面,内心是“舍不得官”,但另一方面却居官又怕“束缚”。这便是李贽当时内心的苦楚、矛盾。
万历八年(1580年)春,李贽终于下定决心辞官。恰巧当时刘维在楚雄巡察,李贽得知消息便立马“谢簿书,封府库,携其家,去姚安而来楚雄”,希望刘维代为请辞。刘维听后便说:
姚安守,贤者也。贤者而去之,吾不忍。非所以为国,不可以为风,吾不敢以为言。即欲去,不两月所为上其绩而以荣名终也,不其无恨于李君乎?[18]
刘维的意思就是说,你李贽是一个贤者,在姚安三年的政绩已经充分证明了这一点。既然是一个贤者,我又怎么忍心看着你辞官呢。就算不为国家着想,也不可使之成为一种社会风气,似乎贤者都纷纷远离官场,而只有不肖者留下了。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该走的,不走;不该走的,走了”。再说,就算你决定要走也不在乎再等上两个月啊,到时朝廷必然有个回复,对你这三年的政绩也有个评定。不然,现在就走,算什么呢?
对于刘维的一片热心,李贽其实并非不知,但他更深知另一层:他曾与云南巡抚王凝有很深的矛盾。虽然我们不知道二者之间因何事而“相触”,但李贽对王凝的评价是“王本下流,不必道矣”。也就是说,在李贽的心中,这个巡抚是一个下流到骨子里的人,根本就不值得一提。这一评价至少透出了两个信息:一是李贽与巡抚王凝的矛盾是很尖锐的;二是李贽既然对王凝是不屑一顾,那么作为上级,一个封疆大吏,王凝自然对李贽是极为厌恶的。当时巡抚王凝虽然已经转任南京大理寺卿,但还有陈巡抚、张巡抚。李贽以往的表现是:总与上司相触,而且越有地位、权势、名望,他越要和他斗。这样一分析,李贽当时的处境完全可以说是举步维艰,就算他不辞官,也难有多好的结局,而不太可能还有什么进一步上升的空间;就算他能升官,也无法改变他与群体、制度之间的矛盾与冲突。再结合前面所分析的情况,李贽完全是内外交困,辞官已是他唯一的选择。为此,对于刘维的真诚挽留,李贽如此回答:
非其任而居之,是旷官也,贽不敢也;需满以幸恩,是贪荣也,贽不为也;名声闻于朝矣,而去之,是钓名也,贽不能也。去即去耳,何能顾其他?[19](www.xing528.com)
我们分析一下李贽的回答,便可更清楚地认识李贽其人。李贽的回答可以概括为“三不”:“不敢”、“不为”、“不能”。按孔子“狷者,有所不为”的观点,李贽不仅是一个“狂者”,而且是一个“狷者”。李贽本为知府,何谓“非其任而居之”?此为不当。“需满以幸恩”并不是贪荣而是规范;是否“名声闻于朝”尚且可疑,何来“钓名”?为此,李贽所说的以上三点都不成立,而其真实想法只在一个,即“去即去耳,何能顾其他”。也就是说,李贽在骨子里是一个我行我素的人,甚至是目无规范、目无制度、目无上司的人。
刘维的真诚挽留并未使李贽改变主意,他还是请辞,但“二台皆勿许”。所谓“二台”就是番台与臬台。番台是指布政使司,当然就是巡抚了;臬台是指按察使司,也就是刘维了。按理说,既然二台都不同意李贽请辞,他应该继续留在任上,但因其我行我素的个性,竟然径直挂印走人,远走大理鸡足山。
五月的鸡足山烟雨迷蒙。站在山顶,看着脚下云飞雾绕,李贽有一种身处仙乡之感,一时竟忘我出神。忽想起陶渊明的《归园田居》来,便独自吟起: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
鸡足山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待李贽吟完,忽觉有人在背后,回过头一看,忙说:“哦,是方丈!”一个老方丈笑呵呵道:“施主如此投入,我也就没敢打扰。施主甚得陶渊明之意,我亦吟一首何如?”未想此处亦有知音,李贽自然高兴。不等李贽表态,老方丈便径自吟起陶渊明的《饮酒》: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好!好!好!”李贽一连说了三个好字。“请问方丈,此真意可否亦是佛家所谓真心?”
“是的,所谓真心者即空寂知也。”
“何谓?”李贽问道。
“真心即本体,本体者非空非色,非有非无,故曰空寂知也。”
“本体者亦空亦色,亦有亦无。”
说完两人相视而笑。李贽忽深悟:儒、释、道三家无非都是一个“真”字,此“真心”即是三教之本也。
有了这么一知音做伴,李贽在鸡足山是不会寂寞的。白天在深山云雾中忘返,夜里在经书中忘我。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一晃几个月便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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