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贽送走了已经成为知己好友的佥事、洱海分巡道顾养谦,又迎来了参政、洱海分守道骆问礼。说起这位骆参政[5],他原本是李贽的知音好友。他对李贽有这样的评价:
善文能书,好讲学。时讲学者多入于禅,而此公尤甚。然廉靖明达,上下爱之。[6]
应该说,李贽的这位直接上司骆参政对李贽的评价还是较高的。“廉靖明达,上下爱之”便是对李贽为政的评价;“善文能书”则是对李贽个人特长的评价;“好讲学”是对李贽个人爱好的评价;而“入禅尤甚”是对李贽思想观念倾向的概括。
在《豫约》中,李贽对骆参政亦有这样的评价:
骆最相知,其人最号有能有守,有文学,有实行,而终不免与之触,何耶?渠过于刻厉,故遂不免成触也。渠初以我为清苦敬我,终反以我为无用而作意害我,则知有己,不知有人,今古之号为大贤君子,往往然也。……虽相触,然使余得以荐人,必以骆为荐首也。[7]
在李贽看来,骆问礼是“有守”、“有实行”、“有文学”的一个所谓德才兼备的“大贤君子”。尽管两人有矛盾,但如果有一天能推荐人才,他必会首先推荐骆问礼。但是更应该注意到二者在评价中的差异:骆对李的评价有“入禅尤甚”,而李对骆的评价则有“最相知”。这种评价的差异很值得分析,因为它很有典型性。
对于骆问礼而言,这种以禅讲学完全背离了儒家传统,而禅是不可以治天下国家的,故不可成为书院讲学的内容与思想。为此,李贽“入禅尤甚”的思想观念于骆问礼即使不厌恶,也绝对不会喜欢。如果还有点什么其他的感情,那就只剩下当笑话看,无非“爱其奇巧”[8]而已。
然而就这样一个把李贽当笑话看的人,价值观念、人生追求压根不同的人,李贽却把他看成是朋友,不仅是朋友,而且是“最相知”。交朋友最怕的就是这样:他知你,而你并不知他,却以为是“相知”,这完全是一种“单相思”、“单相知”。而李贽对这点几乎毫无认识、毫无反省。更严重的还在于:这两人完全不是同道中人,骆问礼是以儒家传统为立场,是社会等级制度的坚决维护者;而李贽则是传统与等级制度的反对者和破坏者。两人完全就是敌人,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而李贽却把两者的矛盾归于骆问礼的“刻厉”。
作为参政与洱海分守道以及上级,骆问礼来,并不是冲着朋友来,更不是想和李贽研讨什么学术问题,而是来检查工作的。但李贽却把他带到了德丰禅寺的三台书院——一个由禅堂改成的书院。
由于三台书院离知府府衙很近,李贽便提议直接走着去,完全没必要坐轿嘛。但是,骆问礼却回答说:“你愿意,你就走过去吧。我腿脚不便,我还是坐轿去吧。”心里却是在想,这个李贽啊,上级来了,一点礼数也没有,甚是无礼啊。你不坐轿已是无礼,还想让我也随你一样无礼吗?!(www.xing528.com)
一路上,市民们遇到李贽都非常亲热,纷纷邀请“进来坐坐呀”、“到家里喝口茶啊”,就像是邻居街坊一般,一点儿隔阂也没有。骆问礼心想:这个李贽倒是上下爱之啊。不一会儿便到了德丰寺三台书院。李贽是一个喜欢讲学的人,而骆问礼也确是一个饱读诗书、有文学的“大贤君子”,自然要请他到书院一讲。但是,李贽却不知道,骆问礼对李贽喜欢讲学实有些不屑,自不愿与李贽“同流合污”。故骆问礼再三推辞,然李贽却以为他是出于谦虚,所以坚持让骆问礼讲讲。骆问礼推脱不过,便答应了。
“我今天就为大家讲讲德礼刑政。”骆问礼似乎是有备而来一般说,“德者,本也,天也;礼者,天之用而人与政之本也;刑者,政之用也。德礼刑政四者,不可举一而废三,不可有体而无用,更不可有用而无体。有体而无用,其体必堕于空寂;有用而无体,其用必乖戾而无据。故政者,以礼为本,舍礼则何以正人耶?诗书礼乐、孔孟之道,礼之源也。”
李贽一听,顿然色变。原来“德礼刑政”正是他所批评的,他曾经在三台书院这样讲过:“夫天下之人得所也久矣,所以不得所者,贪暴者扰之,而仁者害之也。仁者以天下之失所也而忧之,而汲汲焉欲贻之以得所之域。于是有德礼以格其心,有政刑以絷其四体,而人始大失所矣。”[9]
骆问礼讲完,看了看李贽,心想他必有话要说了吧。便对众人说:“中宪大人聪颖过人,见深识广,现在请中宪李大人批评指正。”说完骆问礼脸上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得意。
李贽也毫不客气,接着便说:“骆参政之言,让下官受益良多。今天的主题既然论政,那么我也就政说一些不同的看法。政有两种,故治有两种。其一为君子之政,本诸身者,知己而不知有人,以有方而驭无方,以己而齐人。于是有条教之繁,有刑法之施,而民日以多事矣。至人之政则不然,因乎人者恒顺乎民,因其政不易其俗,顺其性不拂其能,不欲重之以桎梏也。[10]至人之治以人治人,而不敢以己治人。以人本自治,人能自治,不待禁而止之也。若欲有以止之,而不能听其自治,是伐之也。”[11]
这下轮到骆问礼色变了。知州罗琪一见情形不妙,急忙出来打圆场,说:“参政大人与知府大人所说皆从自己切身体验出发,都发人深省。两位大人实在告诉在座各位读书之法,实在于用心。”
一场关于为政理念的论争似乎在罗知州的调解下就这样结束了。当然,这只是表面的平静,其实真正的矛盾在平静的表面下汹涌奔流。有关这场为政理念的争论的焦点在于:自治还是治人。李贽从道家自然无为出发,认为自然与各异是人性的本质特征,故因顺其自然,循其本性,提倡从各人自在自由的本性出发,提出“人本自治”、“人能自治”的观念,批判了“以己治人”、以“礼乐刑政”治人,认为这是“知有己而不知有人”。而骆问礼则从儒家德礼刑政出发,认为共同的社会道德或良知是人性的本质特征,故主张以儒家礼乐刑政教化民众,达到变化气质、移风易俗的目标。这种理念其实蕴含这样的前提:人的德性是上下之分,如汉代董仲舒的性三品说——官位最高者,德性也越高,因此官员的德性高于民众的德性。简单地说,此二人的争论可用羊群与牧人来作个比喻。李贽认为,官员或统治者只是羊群中的一只羊,不应该以自己的好恶加在其他羊的身上,更不应该告诉其他羊要如何吃草及吃什么草,而应该相信每只羊自己知道如何吃草,要吃什么草,什么草好吃,让每只羊寻找自己喜欢吃的草。而骆问礼则认为,官员或统治者并不是羊群中的一只羊而是牧羊人,所以要管理这群羊,因此什么时候喝水、什么时候吃草,到哪里吃草,这些都由牧羊人来决定。因为羊群是愚蠢的,只有牧羊人才是唯一聪明的。
一场为政理念的争论,使双方对彼此都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只是这种印象实在糟糕。如果说以前二者还有相互赏识、惺惺相惜的一面,那么,自此以后,二者便完全分道扬镳了。骆问礼回去后,便作了一篇《续论政篇》直接而鲜明地批判了李贽以“礼乐刑政”为“桎梏”的错误。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