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篇盖言圣人处世之道也。然养生主乃不以世务伤生者,而其所以养生之功夫,又从经涉世故以体验之。谓果能自有所养,即处世自无伐才求名、无事强行之过;其于辅君奉命,自无夸功溢美之嫌。而其功夫,又从心斋坐忘,虚己涉世,可无患矣。极言世故人情之难处,苟非虚而待物,少有才情求名之心,则不免于患矣,故篇终以不才为究竟。苟涉世无患,方见善能养生之主,实于前篇互相发明也。以孔子乃用世之圣人,颜子乃圣门之高弟,故借以为重,使其信然也。
4.1 颜回见仲尼,请行。曰:“奚之?”仲尼问何往。曰:“将之卫。”曰:“奚为焉?”意谓虽颜子之仁人,亦不勉无事强行之过。曰:“回闻卫君,蒯聩也。其年壮,壮年盛气之时。其行独。言很戾自用,拒谏妄为也。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言不恤民,轻视其国,不自知其过。轻用民死,言不恤民,故民死亡者众。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言以国比乎泽,而民之死者相枕籍,若泽中之蕉也。民其无如往也。矣。言民受困,无所往告矣。回尝闻之夫子曰:‘治国去之,言国已治,不以无功而干禄。乱国就之。言戡乱扶危,以安民也。医门多疾。’谓善救时者,如良医之门多疾人也。愿以所闻思其则,盖回素闻夫子之言如此,故愿以所闻,思其法则,将以匡正卫君也。庶几其国有瘳乎!”言庶几使民免其疾苦也。仲尼曰:“嘻,惊叹也。若殆往而刑耳!言汝甚欲往,必遭其刑耳。夫道不欲杂,谓学道当专心一志,不可杂乱其心。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言心杂则以多事自扰,扰则忧患而不可救。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言古之至人涉世,先以道德存乎己,然后以己所存施诸人。即此二语,乃涉世之大经,非夫子不能到此。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谓颜回道德未充,自修不暇,又何暇至暴人之所乎?且若汝也。亦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荡,散也,出露也。德荡乎名,知出乎争。德之不能保全者,为名之荡也,名荡而实少矣。知之发露于外者,以启争之之端也。名也者,相轧也;轧,轧机声也。言名者乃彼此相挤轧,不得独擅也。知也者,争之器也。才知一露,人人忌之,则由此而致争,不相安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言才德、知术二者,乃招患之端,为凶器也,岂可以尽行乎?且德厚信矼,矼,确实貌。未达人气;谓我以厚德确信加人,必先要达彼之气味,与我投与不投。名闻不争,未达人心,言我虽不争名闻于彼,且未达彼之人之心,信否何如。而强以仁义绳墨之言術当是衒字。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恶有其美也,命之曰灾人。灾人者,人必反灾之。若殆为人灾夫。言己虽确信虚己致彼,且未审彼之气味不达心志,即以仁义绳墨之言规谏于彼,恐一旦致疑而不信,则将以汝为因扬彼之恶,而显己之美,所谓未信则为谤己也。此谓之灾害于人,凡灾人者,人必反灾之。汝不审彼己而强行,殆为彼人灾之也。且苟为悦贤而恶不肖,恶用而汝也。求有以异?且彼卫君,诚有悦贤而恶不肖之心,则彼国自有贤者,何用汝特往而求以显异耶?若汝也。唯无诏,言汝必不待诏而往。王公必将乘人而斗其捷,言女非诏命而往,则彼王公必将乘人君之势,与汝斗其捷胜,而不纳其言。而汝也。目将荧之,言汝见人君之势以加凌之,则必自失其守,眼目眩惑之矣。而色将平之,眼目一眩,必将自救,而容色平和,以求解矣。口将营之,容貌既已失措,而口必营营,以自救也。容将形之,容貌、言辞一失,则全身不觉放倒迁就也。心且成之。外貌一失,则内心无主,必将舍己而就彼,返成其恶也。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言女初心欲彼改恶,而竟返成其恶,是以水火而救水火,但增益其多耳。顺始无穷,言始则将顺,而彼之恶竟无穷。若汝也。殆以不信厚言,必死于暴人之前矣!”若彼不见信,而遽加之以忠厚之言,是谓交浅言深,彼将致疑,而返以为谤,如此则必死无疑矣。
此一节,言涉世之大者,以谏君为第一。若人主素不见信,而骤以忠言强谏,不唯不听,且致杀身之祸。此非夫子之大圣,深达世故、明哲保身者,其他孰能知此哉?颜子有所未至也。此为人间世之第一件事,故首言之。
4.2 “且昔者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是皆修其身以下伛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言龙逢、比干,以忠立名,而竟见杀者,盖为居臣下之位,而伛拊人君之民者。伛拊,言曲身拊恤于民,以示怜爱之状也。谓人君不爱民,而臣下返为之爱恤,是自要名,以拂逆人主之心,此所以见怒而取杀也,岂非好名取死之道耶?故其君因其修以挤之。是好名者也。言二子好名而修身,以拂人君,故人君因其修身而挤害之,是好名之过也。昔者尧攻丛枝、胥敖,二国名。禹攻有扈,国名。国为虚厉,使其国为空虚,死其君为厉鬼。身为刑戮,亲身操其杀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实无已,谓二圣自以为仁,将除暴救民,是皆求为仁之实无已,故用兵不止,以此好名,以滋杀戮。是皆求名实者也,求仁之名而行杀伐,名成而实丧矣。而汝也。独不闻之乎?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平声。也,言名实,虽二圣人且不能胜而全有之。而况若汝也。乎?”
此谓颜子无事强行,求名之实,必不能全,以明往而刑之之必然也。且名实,圣人犹不能全,而况凡乎?
上文夫子以教其必不可往,下又问其往之之道。
4.3 “虽然,若汝也。必有以也,尝以语我来。”来,语辞。夫子谓:“虽然我如此说,其势必不可往,不知汝将何术以往耶?当以语我,试看何如。”颜回曰:“端而虚,勉而一,则可乎?”回谓:“我无他术,但端谨其身,以虚其心,不以功名得失为怀,更勉一其志,不计其利害,如此则可乎?”曰:“恶!恶可!言其甚不可也。夫以阳为充孔扬,采色不定,阳者,盛气。言卫君壮年,负骄胜之气,女以小心端谨事之,则益充满彼之盛气,而志更大飞扬,将发现于颜面矣。采色不定,喜怒不常也。常人之所不违,言彼喜怒不常之气性,即寻常执侍之人,亦不敢违,况汝未同与言之人乎?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与自快之意也。其心。名之曰日渐之德不成,而况大德乎?言彼拒谏之人,即汝以言感发之,彼即定将所感之言,返案于女,以求容与以快其心,不但不听而已。如此饰非之人,即日渐小德亦不成,况大德乎?将执而不化,外合而内不訾,毁也。其庸讵可乎?”言彼将固执己志而不化,纵汝能端虚而外谨,勉一而内不毁,竟有何用乎?言其必无功效,徒费精神耳。
此一节,言强梁拒谏之人,纵以忠谨事之,只增益其盛气,亦无补于德,终无益也。
4.4 “然则我内直而外曲,成而上比。此颜回闻夫子之言,以端虚勉一必不能行,又思其则,以内直、外曲、上比古人,挟此三术以往,其事必济矣。内直者,与天为徒。此颜回自解三术之意。言内直与天为徒者,言人之生也直,此性本天成,则彼我同此性也,故曰“与天为徒”。谓彼亦人耳,既同此性,苟言之相符,宁无动于中乎?与天为徒者,知天子之与己,皆天之所子,而独以己言,蕲乎而人善之,蕲乎而人不善之耶?若然者,人谓之童子,是之谓与天为徒。言既天性本同,则人君与我皆天之子也。我但直性而言之,亦不必求其彼之以我言为善、为不善。我唯尽此真纯无伪之心,如此则彼以我如赤子之心矣。此又有何患焉?外曲者,与人为徒也。擎跽曲拳,人臣之礼也。人皆为之,吾敢不为耶?为人之所为者,人亦无疵焉,是之谓与人为徒。外曲者,谓曲尽人臣之礼也,不失其仪,又何疵焉?成而上比者,与古为徒。其言虽教谪谪,谓指谪是非也。之实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虽直不为病,是之谓与古为徒。成者,引其成言也。上比者,上比古人也。故其言虽谪之,而明言是非,而所言皆实,乃古人之言,非我之虚谈也。如此,则言虽直,以非我出,则不以为病矣。若是则可乎?”以此三术,则庶几可乎?仲尼曰:“恶!恶可!叹其必不可也。太多政法而不谍。政法,犹法则也。谍,犹安妥,谓稳当也。言挟上三术而法则太多,犹不稳当也。虽固,亦无罪。虽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犹师心者也。”言以此三术,固亦不得罪,然止是如此而已耳,亦不能使彼心化也。何也?以三术皆出有心,未能忘我,且己未成,焉能化彼哉?
此一节言三术,从孔子“君子有三畏”中变化出来。与天为徒,畏天也;与人为徒,畏大人也;与古为徒,畏圣人之言也。但议论浑然无迹,言此三事,亦非圣人大化之境界,止于世俗之常耳。意在言外。
4.5 颜回曰:“吾无以进矣,言回之学问止此而已,更无以进矣。敢问其方。”请问夫子之教以何法也。仲尼曰:“斋,吾将语若。言须斋心,待听我之教也。若汝也。有而为之,其易耶?言汝有心而为之事,自己未化,便欲化人,岂容易耶?易之者,皞天不宜。”以有心之事为容易者,其心不真,故上天所不宜。颜回曰:“回之家贫,唯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若此,则可以为斋乎?”此颜子未知心斋也。曰:“是祭祀之斋,非心斋也。”回曰:“敢问心斋。”仲尼曰:“一若志,专一汝之心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言返闻于心性。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心尚未忘形,气则虚,而形与化之矣。听止于耳,心止于符。谓心冥于理也。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言心虚至极,以虚而待物。唯道集虚。虚乃道之体也。虚者,心斋也。”教颜子之心斋,以主于虚也。
颜子多方,皆未离有心,凡有心之言,未忘机也。机不忘,则己不化。故教之以心斋,以虚为极。虚则物我两忘,己化而物自化耳。
4.6 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实自回也;言未受教时,自以为有己。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一闻心斋之教,顿忘其已,此忘己可谓虚乎?回于一言,顿悟如此。夫子曰:“尽矣!谓心斋之理,尽于此矣。吾语若:言汝有受教之地矣,故将语之。若汝也。能入游其樊,樊,谓藩篱,谓世网中也。而无感其名,言能游人世,虚己忘怀,无以智巧以感动人,而要其名。入则鸣,不入则止。言不可执一定成心而往,但观其人,精神气味,相入则言,不入则止,不可强行。无门无毒,门者,言立定一个门庭。毒,即瞑眩之药,谓必瘳之药。此二者有患,皆不可用也。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则几矣。一宅者,谓安心于一,了无二念。即其所言,当寓意于不得已而应之,切不可有心强为。如此,则庶几乎可耳。绝迹易,无行地难。言逃人绝世尚易,独有涉世无心,不着形迹为难,即老子“善行无辙迹”。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圣人应世,乃天之使也。若是为人之使,容可以伪。圣人乘真心而御物,又安可以伪乎?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此有心、无心之喻也。言世人有心为事,而成者有之;若无心应物,而使人感化,若无翼而飞者,此未之闻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言世人皆以有知而知之者。圣人以无知而知者,盖言忘形绝智,以无心而应物者。此其难者,未之闻也。瞻彼阕者,虚室生白,此心虚之喻也。谓室中空虚,但有缺处,则容光必照,而虚室中即生白矣。以喻心虚,则天光自发也。吉祥止止。言有心而动,则祸福随之,所谓吉凶、悔吝,生乎动者也。今若心虚无物,则一念不生,虚明自照,悔吝全消,惟吉祥止止。而言此虚心,乃吉祥所止之处也。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言人心皆本虚明,第人不安心止此,私欲萌发,则身坐于此,而心驰于彼,是之谓坐驰。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徇,作殉,犹丧失也。言丧耳目之见闻,返见返闻,故云“内通”。若内通融于心体,真光发露,则不用其妄心妄知。如此,则虚明寂照,与鬼神合其德,故鬼神将来舍矣,而况于人而不感化乎?此无翼而飞者也,此教回之极处也。是万物之化也,谓丧耳目,则形自忘;外心知,则智自泯。则物我两忘,我忘物化,则万物尽化为道矣。禹、舜之所纽枢纽。也,伏羲、几蘧古圣君也。之所行终,而况散焉者乎?”言物我兼忘,万物尽化,此混归大道之原。即禹之神圣,亦执为枢纽;而伏羲、几蘧之大圣,御世终身所行;而况散民乎?颜回能以此用世,又何强行之有哉?
此言涉世,先于事君,此言辅君之难也。苟非物我两忘,虚心御物,不得己而应之,决不能感君而离患。若固执我见,持必然之志而强谏之,不但无补于君,且致杀身之祸。此龙逢、比干之死,皆是之过也。
下言使命之难。
4.7 叶公子高叶公名梁,字子高,楚大夫也。将使于齐,问于仲尼曰:“王使诸梁也甚重。意将有兵革之事。齐之待使者,盖将甚敬而不急。言齐君待使者,貌虽恭而心甚慢,不能应使者之急事。匹夫犹未可动也,而况诸侯乎?言楚之事甚急,而齐若慢之,则不敢轻意催促。且匹夫尚不可轻动,况诸侯乎?吾甚栗之。恐误国事而取罪,故甚恐惧也。子常语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欢成。尝忆夫子教我,谓事无大小,必以欢成。倘齐之不欢,则事难济矣。此所以恐也。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言事若不成,君能无罪我乎?是必有人道之患也。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言齐倘不急,必多方劳虑,委曲求成,则焦劳之病,乃阴阳之内患也。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有德者,谓全德之圣人也。意谓事之成与不成,俱无患者,唯圣人虚心应世,不以物为事者能之也。吾食也执粗而不臧,善也。谓不甘美之厚味也。爨无欲清之人。言我之饮食淡薄,无多烹庖,故执爨之人,无有怕热而求清凉者。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欤!言素无厚味,故无内热之症。今朝受命而夕饮冰,则火症内发,乃忧愁焦思以动其火耳,其内热之病欤。吾未至乎事之情,实也。而既有阴阳之患矣。言未就事,早有阴阳失错、内热之病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事若不成,国君能无罪我乎?此人道之患,所不免者。是两也,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言此两患在身,事不由己,故为人臣者所不能任之也。子其有以语我来。”愿夫子有以教我也。
此言人臣以使命为难也。以为人臣者,但以一己功名为心,故事必求可,功必求成,以此横虑交错于胸中,劳神焦思之若此。乃举世人臣使命之难,绝不知有所处之道,故不免其患耳。故夫子教以处之之方,意有一定之命、一定之理,安顺处之,自无患耳。若持必可之心,固所不免也。
下夫子教其“莫若致命,此其难者”,将此起语为结。
4.8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大戒者,谓世之大经、大法也,乃君亲之命不可易者。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庄子诽仁义,独于人之事君,以义为主,又以死忠为不善。今言人臣之事君,无往而非君,乃忠之盛也。此老何曾越世故耶?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之谓大戒。言世之君亲之命无所逃,此乃世之大经、大法之不易者。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言子之事亲,无往而非亲命,则不敢择地而安之,此乃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言事君者,唯命是听,不敢以难易二其心,乃忠之盛也。故古人耻贰心以事主者。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言孝则当竭其力,忠则尽乎命,以尽心尽命为主,不以难易推移之志。此事心之大者,不以哀乐入于心也。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言人臣之分,知其事之难无可奈何,亦不敢贰心相视,但安之若命。安命则忘其难易,此乃德之至也。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言人之臣子,固有不得已之事,但当尽命以忘其身以从事。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言臣子尽命而已,岂敢以生死为去就哉?夫子其行可矣。”教叶公但当如此而行,可矣。
《庄子》全书,皆以忠孝为要名誉、丧失天真之不可尚者,独《人间世》一篇,则极尽其忠孝之实,一字不可易者。谁言其人不达世故,而恣肆其志耶?且借重孔子之言者,曷尝侮圣人哉?盖学有方内、方外之分。在方外,必以放旷为高,特要归大道也;若方内,则于君臣、父子之分,一毫不敢假借者,以世之大经、大法,不可犯也。此所谓世出世间之道,无不包罗,无不尽理,岂可以一概目之哉?(www.xing528.com)
4.9“丘请复以所闻:前概言君臣、父子之分义,此下方复言使命之理。凡交近则必相靡以信,靡,顺也。信,符也。凡交近国,必须符验,则不假辞令。交远则必忠之以言。若交远国,则必忠之辞令,以合二国之欢。言必或传之。谓言必要使者口传。夫传两喜两怒之言,天下之难者也。言之所系,安危以之,而祸福随至。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两怒必多溢恶之言。病在于溢。凡溢之类妄,溢美、溢恶,出于过用智巧,故失其本真,故曰“妄”。妄则其信之也莫,以言不至诚,故听之者亦莫然不信。莫则传言者殃。既不相信,则罪在传言者殃矣。故法言曰:‘传其常情,无传其溢言,常情,乃真实无妄之言。则几乎全。’”庶几免祸。
此一节,言使命之难,以两家之利害,皆在一己担当。若溢而过实,则令听者生疑不信,是为生祸之本,而传者必受其殃。所以贵乎真实无妄,庶几可保全耳。
下文申明,虽苟全目前之事,而终必为害。甚矣!言之不易,不可不谨慎其始也。
4.10 “且以巧斗力者,始乎阳,常卒乎阴,太至则多奇巧;此言慎始慎终之道也。且始以巧斗力者,乃以戏剧相格斗也。始则两情相嬉,及其过甚,则有求胜之心,必各用其奇巧;奇巧一出,则必有一伤;伤即认真,至不可解,则终之以怒矣。阳,犹喜。阴,犹怒也。以礼饮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乱,太至则多奇乐。凡事亦然,且如饮酒者,初则宾主秩然有礼,及至酒酣乐剧,乐剧则乱必随之。不独巧斗、饮酒,凡事皆然。始乎谅,常卒乎鄙;谅者,不择是非而必信。鄙,诈也。且如人之交情,始则肝胆相照,必信不疑,久则鄙诈之心生焉。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不独人情,即作事,始作必以简省为主,其将毕也必巨,自有不可收拾者。盖势之必至也。言者,风波也;行者,实丧也。凡事不能保其始终,而言行犹甚。盖言者,风波也,乃是非所由生;行者,实之所自发,行成而实丧矣。故曰“言行,君子之枢机,荣辱之主也”。故当所必谨者,岂可妄乎?夫风波易以动,实丧易以危。风波则易以倾覆,实丧则易取殆辱。知此,则知所慎矣。故忿设无由,巧言偏辞。故凡人忿怒之设,实由巧言偏辞以激发之。兽死不择音,气息茀然,于是并生心厉。茀,勃然也。历,鬼病也。谓巧言偏辞以激怒其人,以致怒气勃然而发,则不择可否而横出之,如兽死之不择音,则使听者以为实然,则并皆心生鬼病而不可治矣。克核太至,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而不知其然也。谓听言激怒之人,乘其怒气,则于所怒之人,必以横口非理加之,毫发推求,不少宽假,而克核之。若克核太至,则彼被怒之人,亦必以不肖之心应之。是则两家之祸成矣,虽成而竟不知其所以然也。所以然者,盖由巧言偏辞也。苟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终?若苟知其巧言之过,则尚可解。若不知其所由言然,则两家之祸,将不知其所终矣。故法言曰:‘无迁令,无劝成。由其巧言偏辞为祸之端,害事之甚,故奉使者必不可溢言,无迁改其令,无劝其成,免后祸也。过度益也。’迁令、劝成殆事。凡增益者,乃过其度也。迁令、劝成,终必坏事,必不可也。美成在久,恶成不及改,可不慎欤!凡事不宜速成,故美成在久。若强勉恶成,则不及改矣。不可不慎也。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至矣。此方教以使命之正道也。惟有至人,物我兼忘,顺物之自然,以游心于其间。事不可有心以强成,当托于不得已而应之,以养中正之道,而不失其守。如此应世,可谓至矣。何作可报耶?莫若为致命,此其难者。”此结,乃起语也。言使命者何所作为,乃可报也?莫若致命,谓在事之成否,自有一定之天命。即今奉使,又有一定之君命。知天命之不可违,则当安命,顺其自然,不可用心以溢言,侥幸以成功。知君命之不可违,则不可迁令以劝成,以免后祸。此所谓致命之意。此必至人方能,寻常人则不易,故曰“此其难者”。
此一节,言应世之难者,无愈使命。如叶公之所忧者,固然。而夫子之言,皆使命之至情,祸福之枢机,切中人情之极致,所谓“士见危致命”者。非夫子大圣,深于世故者,又何以致此哉?
4.11 颜阖将傅卫灵公太子,蒯聩也。而问于蘧伯玉名瑗,卫之贤人,孔子之友也。曰:“有人于此,其德天杀。去声,降也。谓天生低品之人也。与之为无方,谓不以法度规之也。则危吾国;与之为有方,则危吾身。若以法度绳墨之、言谏之,则必不信而见尤,则危吾身。其知去声。适足以知人之过,而不知其所以过。谓其人聪明,足以摭拾人之过,而不知己之过。若然者,吾奈之何?”蘧伯玉曰:“善哉问乎!善其问于我也。戒之,慎之,言此人不可轻意犯之者。正汝身哉。当先正己,而后事之。形莫若就,言其人很戾,不可逆之,宜将顺其美,而后救其恶。心莫若和。言中心不可以不善而逆之,故莫若和。虽然,之二者有患。虽然形就心和,亦未免患。形就,将与己同;心和,则将为悦己。以此纵之,则不敢以规谏,故有患。就不欲入,言形虽就,不可全身放倒也。和不欲出。出者,谓显己之长,形彼之短,故不欲出。形就而入,且为颠为灭,为崩为蹶;若放身阿谀,承顺其恶,则返成其恶,将取颠灭崩蹶之祸。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为妖为孽。若少露圭角,则彼将以己之恶而收为声名,其心必忌之而为妖孽矣。故此二者皆有患也。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婴儿,言彼无知识也。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町畦,言无墙堑,谓全无检束也。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崖,谓无崖岸,言放荡无拘也。达之,入于无疵。言先且于一切举动,不可一毫有逆其意;待彼久久相信而不疑,则渐渐因事引达,以入无过之地。此正所谓将顺其美,匡救其恶,可无患也。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此喻不量力而逆之也。螳螂怒臂以当车辙,其志则似矣,而不知其力不胜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言螳螂恃其才之美者,但不量己力耳。谓盍才虽美,至若尽力以事暴君,恐不免其患也。戒之,慎之,积伐而美者以犯之,几矣。言汝积伐己之美才,而挺身以犯暴君之难,若螳螂之怒臂,其不免于死者几矣,可不戒慎之哉?汝不知夫养虎者乎?不敢以生物与之,为其杀之之怒也;若以生物,则长其杀心。不敢以全物与之,为其决之之怒也。全物与之,则令虎决裂,而生其怒也;虎怒则发威,猛而不可制矣。时其饥饱,达其怒心。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己者,顺也;故其杀者,逆也。养虎而不知顺其性,则被其杀无疑矣。夫爱马者,以筐盛矢,矢,即粪也。以蜃盛溺。尿也。适有蚊虻仆缘,而拊之不时,则缺衔则怒而断其衔勒也。毁首碎胸。言马之怒,则毁碎胸首之络辔也。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言虽爱马之至,若拊之不时,一触其怒,则将断勒毁辔矣,又何顾其爱哉?可不慎耶?”爱马之喻,尤切事情。三喻,乃事暴君之大戒也。
此言辅君之难也。已上三者,皆人间世之难者。意谓夫游人间世者,必虚心安命,适时自慎,无可不可,乃可免患。若不能虚心,恃知妄作,无事而强行者,颜回是也;若不能安命,多忧自苦,当行而不行者,叶公是也。二者皆非圣人所以涉世之道,而当以孔子之言为准也。若其必不得已而应世,以事人主,必将顺其美,匡救其恶,以竭其忠。尤当以戒慎恐惧,达变知机,不可轻忽,不可恃才轻触,以取杀身之祸。此又当以蘧伯玉之言为得也。涉世人情之曲折,极尽于此矣。是必取重仲尼、伯玉,乃可免患耳。
上言材能之累,下以不才以全生。
4.12 匠石之齐,至于曲辕,地名。见栎社树,其大蔽牛,絜之以两手絜之。百围,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言树身分之长大也。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言正身之外,旁枝可为舟者,有十数也。观者如市。人以为大且美,故观之者众。匠伯不顾,遂行不辍。止也,谓不顾其树而行不止也。弟子厌饱足也。观之,走及匠石,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视,行不辍,何耶?”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樠;谓门枢引水,则液樠然而泚。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匠石归,栎社见梦曰:“汝将恶乎比予哉?若将比予于文木耶?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属,实熟则剥则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言掊取而击折之也。于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几死者,谓寻常人不知我不材,几乎被伐者数矣。今幸而得全。为予大用。以不材全生,为我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耶?若使我有用,必不能此之大也。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言汝与我,同为天地间之一物耳,奈何汝恃有用,而以我为无用耶?而几死之散人,又恶知散木?”言汝乃几死之散人,而不自知,且又鄙我为散木,是自不知量也。匠石觉而诊其梦。觉而为弟子说其梦。弟子曰:“趣取无用,趣,乃意趣,犹言意思也。谓意思取无用,而为社者,何也?则为社,何耶?”曰:“密!若无言!谓汝不必声说也。彼亦直寄焉,然直是以社寄于此木,非是此木有心要作社也。以为不知己者诟厉也。谓常人不知寄托之意,遂以此木真真是社,以此名而诬害之也。不为社者,且几有翦乎?言此木即不为社,又岂有翦伐者乎?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而以义誉之,谓彼木所以保其天年者,以不材而全生,故与众异。而人不知,乃以利人长物、禁暴除非之义誉之。不亦远乎?”
此言栎社之树,以不材而保其天年,全生远害,乃无用之大用。返显前之恃才妄作、要君求誉以自害者,实天壤矣。此庄生轻世肆志之意,正在此耳。
下历言无自全之意,以喻己志。此立言之指也。
4.13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见大木焉,有异:谓有异于众木。结驷千乘,隐将芘其所藾。言千驷之车马,隐息于树下,而树之枝叶皆能庇荫之也。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异材。”不知其不材,故异之也。夫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俯而视其大根,则轴解言本身之解散也。而不可以为棺椁;咶其叶,则口烂而为伤;嗅之,则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言叶之恶气熏人,令人狂酲如醉而不醒也。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夫,神人以此不材。”言子綦因试知其木不材,乃知神人以不材、无用而致圣也。宋有荆氏者,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猿狙之杙取猿狙之具也。者斩之;三围四围,求高名之丽屋栋也。者斩之;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求椫傍乃棺木之全傍边也。者斩之。故未终其天年,而中道之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此甚言材之为害,以见不材之得全也。故解之解者,祭祀解赛也。古者天子有解祠,谓解罪求福也。出《汉书·郊祀记》。以牛之白颡言色不纯也。者,与豚之亢鼻言形不美。者,与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适河。以人祭河,谓人为巫祝也。又《汉书》有为河伯娶妇,选童男女之美者,投之河中,谓之适河。此事或古亦有之。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为不祥也。言此三者,小有不材,足以全生,况神人以无用而自全者乎?此乃神人之所以为大祥也。
此极言不材之自全,甚明材美之自害也。唯神人知其材之为患,故绝圣弃智,昏昏闷闷,而无意于人间者。此其所以无用,得以全身养生,以尽其天年也。此警世之意深矣。
4.14 支离疏者,此假设人之名也。支离者,谓隳其形。疏者,谓泯其智也,乃忘形去智之喻。颐口傍两颐也。隐于脐,肩高于顶,两颐隐于脐,则其背偻可知。会撮发髻也。指天,言背偻而项仰也。五管在上,谓五脏之腧,随背而在上也。两髀为胁。髀,大腿也。言大腿为两胁,则形曲可知。挫针缝衣也。治繲,浣衣也。足以糊口;鼓荚播精,言簸米出糠稗也。此就其形之曲戾而可为之事也。足以食十人。言形曲,簸米则有力,故取值多,可以食十人也。上征武士,则支离攘臂于其间;言形既支离,故不畏其选,故攘臂于其间。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言大役难免,而支离又以疾免。上与病者粟,则受三钟与十束薪。言以疾,则多得其赐。夫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
此言支离其形,足以全生而远害,况释智遗形者乎?此发挥老子“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之意。前以木之材、不材以况,此以人喻,亦更切矣。
4.15 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曰:“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言天下有道,则成圣人之事业也。天下无道,圣人生焉。言天下无道,则圣人全生而已。方今之时,仅免刑焉。言方今之时,仅能免害足矣,何敢言功。福轻乎羽,莫之知载;言福之自取甚易,而又不肯受。祸重乎地,莫之知避。言世人之迷,冒祸以求利也。已乎,已乎,言自叹其当止也。临人以德;殆乎,殆乎,殆者,免而不安也。言方今之时,若以德临人,以才自用,其危之甚也。画地而趋。迷阳迷阳,无伤吾行;言方今之人,画地而趋者,迷昧之甚也,岂能效之而行哉?行则有伤吾之固有也。吾行郤曲,言行不进貌。无伤吾足。”言世道难行,若行之,适以伤吾之足耳。山木,自寇也;山以生木,自取寇斫也。膏火,自煎也。膏以明,故自煎耳。桂可食,故伐之;桂以可食,故早伐也。漆可用,故割之。漆以泽,故自取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此《人间世》立意,初则以孔子为善于涉世之圣,故托言以发其端。意谓虽颜子之仁智,亦非用世之具,不免无事强行之过也。次则叶公,乃处世之人,亦不能自全,况其他乎?次则颜阖,乃一隐士耳,尔乃妄意干时,乃不知量之人也,故以伯玉以折之。斯皆恃才之过也,故不免于害。故以栎社山木之不材以喻之,又以支离疏晓之。是涉世之难也如此,故终篇以楚狂讥孔子,意谓虽圣而不知止,以发己意。
乃此老披肝露胆,真情发现,真见处世之难如此。故超然物外,以道自全,以贫贱自处,故遁世无闷,着书以见志。此立言之本意也。故于《人间世》之末,以此结款,实自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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