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330年,岁在辛卯。庄周四十岁。宋康王八年。
周显王三十九年。秦惠王八年。楚威王十年。魏惠王后元五年。韩宣王三年。赵肃侯二十年。齐威王二十八年。燕易王三年。鲁景公十六年。卫孝襄侯五年。越王无疆十三年。中山成公二十年。
秦相公孙衍去年伐魏,围攻雕阴(今陕西甘泉),延至今年,仍未攻破。
秦惠君派遣二十二岁的庶弟樗里疾,增援四十六岁的公孙衍。
公孙衍、樗里疾合兵,终于击败龙贾的五万魏军,攻破雕阴,斩首八万。四万五千是魏国武卒之首,三万五千是魏国平民之首。
秦军乘胜进兵,又围焦邑(今河南三门峡西)、曲沃(今山西闻喜)。
魏惠王向韩威侯求救,遭到拒绝,被迫把河西七百里地,全部割让给秦国。
三年前赵、秦伐魏,去年、今年秦伐魏,韩昭侯、韩威侯全都拒绝救魏。
韩相公仲朋领兵驰救,击败魏军。
魏景贾被迫撤围中阳,退到圃田泽(今河南中牟)北面。
强魏败于弱韩,魏惠王大为震惊。
匡章上朝,趁机攻击惠施:“农夫为何杀死蝗虫?因为危害庄稼。大王败于强齐以后,任命惠施为相,成功与齐偃兵,但是齐、魏徐州相王,激怒天下诸侯,导致楚威王伐齐,赵肃侯、秦惠君伐魏。如今大王虽与强齐和解,但是不仅败于暴秦,甚至败于弱韩。惠施实为危害魏国的蝗虫!”
魏惠王强忍怒气,又问惠施:“先生劝说寡人偃兵,起初颇有成效,如今大受挫折。匡章认为先生是危害魏国的蝗虫,先生如何辩解?”
惠施说:“比如筑城,既要有人夯土,也要有人运土,更要有人管理;比如治丝,既要有人采桑,也要有人养蚕,更要有人管理;比如治木,既要有人伐木,也要有人加工,更要有人管理;比如治农,既要有人种地,也要有人收割,更要有人管理。我是魏国的管理者,匡章怎能把我比为蝗虫?”
匡章又说:“惠施每次自我辩解,都要大打比方,蛊惑大王。如果不打比方,惠施简直不能言语。”
魏惠王又问惠施:“先生能否不打比方,直言其事?”
惠施反问:“假如有人问我弹弓的形状,我说弹弓的形状如同弹弓,能否让人明白?”
魏惠王说:“不能明白。”
惠施又问:“我说弹弓的形状如同弓箭,能否让人明白?”
魏惠王说:“能够明白。”
惠施说:“只有用他人明白之事打比方,他人才能明白原先不明白之事。”
魏惠王心悦诚服:“很对!”
匡章见魏惠王又被惠施的比方所蛊惑,失望至极,离魏返齐,师从老聃之徒陈仲子。
魏惠王长期重用惠施,群臣、客卿纷纷离魏,求仕异邦。三年前魏人公孙衍离魏入秦,今年齐人匡章离魏返齐。
魏人张仪三年前求仕于楚相昭阳失败,今年五十一岁,认为商鞅死后秦国无人,于是离魏入秦,途经东周国。
周显王寄居东周国,蛰居洛阳王宫,已有三十七年。苏秦今年二十一岁,在洛阳乡下种地。
东周国相杜赫,向昭文君进言:“张仪乃是天下才士,如今离魏游秦,主公若能礼遇,必有厚报。”
昭文君召见张仪,赠以百金:“寡人国小,不敢委屈先生。先生游仕秦国,假如秦惠君不能礼遇,敬请先生再至敝国,寡人一定以国相托。”
张仪尚在落魄之中,大受感动,从此终身感激昭文君。后来相秦十九年,从不征伐东周国。
张仪到达咸阳,晋见秦惠君:“商鞅变法以来,秦国虽已跻身列强,但还难以与天下为敌。主公收复河西失地容易,继续东进拓地困难。直接进攻中原,必将杀敌一万,自损三千。主公只有挑动中原列强互相进攻,互相削弱,才能坐收渔人之利。”
公孙衍说:“主公已经收复河西七百里失地,只有继续征伐魏、韩,才能尽快代周为王。”
秦惠君明白,秦国尽管国力大增,但是无法支撑消耗久战,认为张仪之策更为有利,于是罢免公孙衍。
公孙衍被张仪片言罢相,离秦返魏,从此与张仪终身为敌。
魏惠王认为,公孙衍能为秦拓地,也能为魏拓地,于是不计前嫌,仍命公孙衍为将。
齐威王又命田忌伐赵,围攻平邑(今山东平邑),未能攻克。(www.xing528.com)
宋君偃召见群臣:“寡人行仁数年,表彰忠臣、孝子、节妇,赈济贫残,减轻赋税,为何宋民仍不爱戴寡人?”
戴盈说:“主公推行仁政,已经大见成效,所以近年诸侯乱战愈演愈烈,但都不敢侵扰宋国。只要持之以恒,宋民必将爱戴主公。”
宋君偃大悦:“寡人治国辛苦,多年不得休息,不知近来有何好玩技艺?”
戴不胜说:“匠石运斤,如今与庖丁解牛齐名,成为天下闻名的宋国两大绝技。”
宋君偃问:“寡人见过庖丁解牛,但没见过匠石运斤,不知有何妙处?”
戴不胜说:“三年前,楚威王伐齐徐州大胜,礼聘匠石至楚,建造神坛记功。有个郢人粉刷墙壁,不慎溅污鼻端,小如苍蝇翅膀,请匠石用斧子削掉。匠石抡起斧子,呼呼生风,听从郢人要求,削尽白垩,不伤鼻子。郢人纹丝不动,面不改色。”
宋君偃召见匠石:“试为寡人表演一下运斤成风的绝技。”
匠石说:“我可以用斧子削尽鼻端的白垩,但是那个纹丝不动、面不改色的郢人,已经死了,所以我无法为主公表演!”
宋君偃大为失望。
钟离氏养蚕织布,贴补家用。
庄子钓鱼之技高超,每天钓满一桶鱼,自食有余,晒成鱼干,卖给干鱼店。
庄子对钟离氏说:“众人适人之适,不过年年有余。我们自适其适,照样天天有鱼。”
一日,庄子出门钓鱼,路过陶匠铺,看见蔺陶匠父子脚踩旋转的陶均,正在制作人首。
庄子问:“你们一向制作坛罐,为何改为制作人首?”
蔺陶匠说:“秦献公以来,尤其是商鞅变法以来,秦国一再伐魏,魏国军民被大量斩首。魏人下葬无首之尸,都要装上人造之首。贵人以玉代首,富人以金代首,穷人以陶代首。因为人死为鬼,必须全尸,方可庇佑子孙。无首之尸,沦为孤魂野鬼,无法庇佑子孙。魏国每次被秦伐败,都向定陶商家订购大量陶首,定陶商家就要我们烧制。今年龙贾的五万魏军,又被秦军斩首四万五千,我们又要忙上一阵。”
庄子说:“民众一怕早夭而死,二怕死无全尸。死而全尸,谓之好死。死无全尸,谓之不得好死。五马分尸的车裂,因而成为最重之刑。”
蔺且问:“中原之军无不杀敌割耳,秦军为何杀敌斩首?”
庄子说:“秦人原是西戎,自古都是杀敌斩首。春秋时期,秦穆公以百里奚为相,慕效中原文明,放弃杀敌斩首,改为杀敌割耳。魏文侯变法以后,吴起攻取秦国河西七百里地。秦国被迫退守函谷关,数世不能胜魏。秦献公末年,为了收复河西,恢复杀敌斩首,与魏交战有胜有败,但是依旧不能收复河西。秦孝公启用商鞅,实行变法,变成斩首计功,与魏交战变成有胜无败。如今秦惠君终于收复河西。”
蔺且问:“为何秦献公杀敌斩首不能收复河西,商鞅斩首计功就能收复河西?”
庄子说:“戎狄是游牧民族,春夏之时,水草丰美,羊肥马壮,秋冬之时,水枯草尽,人畜乏食,于是南侵中原,谓之打秋草。戎狄打秋草,不为得地,只为劫掠粮食财宝,杀敌斩首意在吓退中原守军,但是从不滥杀平民,因为杀光中原百姓,明年即无可掠之物。秦献公恢复杀敌斩首,志在得地,但与戎狄一样不杀平民,所以斩首之威有限,不能收复河西。商鞅变法,实行斩首计功,斩敌一首,晋爵一级,称为首级。秦军步卒为了立功晋爵,不仅奋勇杀敌,而且杀光战俘,滥杀平民,斩首之威达于极致。魏军畏惧斩首而未战先怯,临阵而逃;魏民畏惧斩首而不敢助战,弃地而逃。秦军从此胜必得地,迅速收复河西。今年龙贾的五万魏军,四万五千被斩首,五千逃走。秦国宣布斩首八万,其中三万五千实为魏民。魏国宣布被斩首四万五千,则是仅计魏军,不计魏民。”
蔺且问:“商鞅之法极其严苛,秦军多斩民首冒充军功,为何不怕治罪?”
庄子说:“商鞅实行斩首计功,意在激励每个秦军步卒,为了一己加官晋爵而多斩敌首、民首,实为鼓励秦军滥杀战俘平民,威慑中原军民放弃抵抗。秦人不会满足于收复河西,必将进取河东。秦祸不会限于魏国,必将席卷天下。”
蔺且问:“中原诸侯为了战胜秦军,会不会效法斩首计功?”
庄子说:“大概不会。斩首计功和割耳计功,乃是夷夏之辨的重要标志。”
蔺且问:“那么野蛮的秦国,岂非必将战胜文明的中原?”
庄子说:“恐怕正是如此。”
言毕步出东门,前往蒙泽钓鱼。
次日,蔺且来见庄子:“我今年十一岁,跟随父亲学习制陶之技,已有三年。还想追随先生,学习老聃之道!”
庄子微笑嘉许:“学技只能谋生,学道才能全生。”
蔺且问:“谋生、全生有何不同?”
庄子说:“学技小成,只能维持肉体生存,难免成为行尸走肉。学道大成,可以确保精神健全,避免成为行尸走肉。”
蔺且问:“小成、大成有何不同?”
庄子说:“匠石学技三年,目无全木,止于绝技,未进于道。庖丁学技三年,目无全牛,技进于道,以道御技,游刃有余。朱泙漫向支离益学习屠龙之技,耗尽千金家财,三年技有小成,然而不用其巧。有用之技仅有小用,所以谓之小成;无用之道则有大用,所以谓之大成。”
蔺且说:“弟子谨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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