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熹嘱蔡元定起稿之《易学启蒙》“本图书第一”篇列黑白点十数《河图》与九数《洛书》。考其源,则是易置李觏《删定易图论序》所列黑白点九数《河图》与十数《洛书》而来(是李觏将刘牧二幅《洛书》图合而为一)。
《易学启蒙》引伪《孔安国尚书传》之说与伪《关子明易传》之说为据,而证“洛书”为九数之图。又引《观物外篇》邵雍“圆者河图之数,方者洛书之文”说,以为邵雍主十数为“河图”、九数为“洛书”。然张行成《皇极经世观物外篇衍义》则释曰:“河图无十,散为九位,洛书有十,聚为五类。无十者地未成形,造物之初,天之气数也,故圆以象天;有十者地已成形,生物之后,地之形数也,故方以应地。”由此则知,以为邵雍说十数为“河图”、九数为“洛书”,则非为定论,不能成其证据。又朱熹《书河图洛书后》:“世传一至九数者为河图、一至十数者为洛书,考之于古,正是反而置之。予于《启蒙》辨之详矣。读《大戴礼》书又得一证甚明。明堂篇有二九四、七五三、六一八之语,而郑氏注云法龟文也。然则汉人固以此九数者为洛书矣。”然则汉人郑玄只注《小戴礼》,并无注《大戴礼》之事,是北周卢辩注曰“记用九室,谓法龟文,故取此数以明其制也。”即使卢辩有此注,亦不能认定其即以“明堂”九室之制当作“洛书”。
我们似乎可从汉代纬书中为朱熹之说找到“根据”:《河图》曰:“东方苍帝神名灵威仰,精为青龙;南方赤帝,神名赤熛怒,精为朱雀;中央黄帝,神名含枢纽,其精为麒麟;西方白帝,神名白招矩,精为并虎;北方黑帝,神名叶光纪,精为玄武。”
此则是十数“河图”所配五行之“根据”。又《洛书》曰:“人皇出于提地之国,兄弟别长九州,己居中州,以制八辅。”此则是九数“洛书”取九数之“根据”。然而,汉代《河图》与《洛书》却是纬书之名,其内容是文字,而不是黑白点数。
今见宋代之前以九数为图者,一是出土文物《太乙九宫占盘》;一是《黄帝内经·灵枢经》“九宫八风篇”之图;一是《史记·武帝本纪》言明堂建制本为坛开八通之鬼道之“太一坛”;一是《道藏·洞黄真书》中几幅八卦九宫图;一是北周甄鸾注《数术记·遗九宫算》曰:“九宫者,即二四为肩,六八为足,左三右七,戴九履一,五居中央”;一是《易纬乾凿度》曰:“太一取其数以行九宫,四正四维皆合于十五”(郑玄注曰:“太乙者,北辰之神名也,居其所曰太乙。常行于八卦日辰之间。曰天一,或曰太一。出入所游,息于紫宫之内外,其星因以为名焉。故《星经》曰,天一太乙,主气之神,行犹待也。四正四维,以八卦神所居,故亦名之曰宫。天一下行,犹天子出巡狩,省方岳之事,每卒则复。太一下行八卦之宫,每四乃还于中央。中央者,北辰之所居,故因谓之九宫。天数大分,以阳出,以阴入,阳起于子,阴起于午。是以太一下行九宫,从坎宫始,坎中男,始亦言无偏也。自此而从于坤宫,坤,母也,又自此而从震宫,震,长男也,又自此而从巽宫,巽,长女也,所行者半矣,还息于中央之宫。既又自此而从乾宫,乾,父也,自此而从兑宫,兑,少女也,又自此从于艮宫,艮,少男也,又自此从于离宫,离,中女也,行则周矣”),凡此数端,皆说明宋代之前,特别是在汉代,凡与九数有关之“算”“占”“建”“医”“术”“纬”等诸门诸术,都称之为“九宫”,无一以“洛书”命名者。而在纬书中说得“河出图”者又有多人(伏羲、黄帝、帝尧、帝舜、大禹、成汤、周公、周成王等),不能说皆是则“河出图”以作《易》。在刘牧主张“象由数设”之前,一般认定《系辞》“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之说,是圣人以神道设教。如唐道士吴筠《玄纲论·神道设教章》曰:“降鉴有道,乃锡斯文。故伏羲受河图、轩辕受符、高辛受天经、大禹受洛书,神道设教,兆于兹矣。”至宋真宗时,王钦若与杜镐亦说是圣人以此神道设教。即使黑白点数图书问世之后,亦仍有人如是说,如二程再传弟子薛季宣于《河图洛书辩》中曰:“说者或谓河图洛书本皆无有,圣人为此说者,神道设教也。”甚至朱熹弟子林至亦曰“纬候之家不过借河图洛书之说,以神其事”(见《易禆传》)。《观》之《彖》曰:“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观》之《象》曰:“观,先王以省方观民设教。”“河出图,洛出书”即圣人仰观俯察中之一事,观“天生神物”而设教,当是上古教化百姓之实际情形。(www.xing528.com)
有关朱熹《河图》《洛书》之辨,清儒胡渭《易图明辨》辨之已明。今李申博士之《话说太极图——易图明辨补》则辨得更是明了而有系统。有“河图洛书的最初记载”“河图洛书出世的方式”“汉和汉以前的河图洛书观”“黑白点河图洛书的问世”“邵——朱系统的河图洛书”“河图与五行生成或天地全数”“洛书与九宫数”“从未间断的反对黑白点河图洛书的呼声”“黑白点到马旋毛”“河图是地图洛书是书的意见应该受到尊重”“由汉到宋由象到数易学基础的根本转变”和“应如何评价黑白点河图洛书”十二个专题。特别是其对于黑白点《河图》与《洛书》于易学史中所居地位之论述,客观而有说服力。今金景芳先生谓通行本《易传系辞》“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一节,是后人窜入之语。此说亦不无道理,然帛书《周易》中仍有此节,如果是窜入之文,则似乎在秦汉以前。
应该强调指出,《易学启蒙》旧图(即《周易本义》卷首九图),其“洛书”图说曰“其数戴九履一,左三七,二四为肩,六八为足”,此则是取甄鸾注《九宫算》之语;《易学启蒙》之文,说“河图”曰“河图之位,一与六共宗而居乎北,二与七为朋而居乎南,三与八同道而居乎东,四与九为友而居乎西,五与十相守而居乎中”,此则又是演变扬雄说《太玄图》之语而来。似乎朱熹并不隐讳二图与“太一九宫数”和“五行生成之数”有关系。在朱熹看来,《系辞》所育天地之数,即是本于“河图之数”,《洪范》所陈九畴亦是本于“洛书之数”(“此一节,夫子所以发明河图之数也”“禹但据洛书以作《范》”),因而甄鸾“戴九履一”之说与扬雄《太玄图》之说,皆是在说“洛书”与“河图”。如此本末倒置之说,竟出于有宋一代大学问家,实在令人惊奇。朱熹因“其涉于象数者,又皆牵合傅会”而著《易学启蒙》,殊不知其“河图”与“洛书”之说,亦同样是牵合傅会,而且其影响波及了好几代人(元、明、清三代就有近百种易学著作中列有十数“河图”、九数“洛书”与各种衍图,并为之说)。
今日辨朱熹《河图》《洛书》原委之所以重要,是因时至今日仍有人将此奉为圭皋。屡屡有人声称“破译千古不解之谜”,而其所用者,皆是十数黑白点“河图”与九数黑白点“洛书”。出此大言者往往是大学教授或研究所所长,又可怪者,一些大报竟大篇幅为之张目。当初,毛奇龄、胡渭辈为反对宋明理学,而攻有宋图书之学,今日为反对打着弘扬祖国优秀传统文化旗帜而贩卖其迷信糟粕者,而辨其原委,实在不是无病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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