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见之于柳宗元的《始得西山宴游记》:“引觞满酌,颓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所谓“心凝形释”,是指审美主体在自然山水的鉴赏中忘记了“我”的存在,已与自然万物融合为一个整体了。这种自然审美模式,我们可以称之为“冥合模式”。它是一种高层次的审美感兴活动,“不是具体而细腻的情感体验,而是融合情感、精神、想象等为一体的形而上的审美体验,这种审美体验已经超越了主客体二元对立原则,它是在更高层次上的终极的审美体验”[97]。在这种自然审美鉴赏中,“我”凝神贯注,忘怀了世俗得失,“悠悠乎与灏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始得西山宴游记》)“我”已变得不再是“我”,山水也已不再是山水,审美主体与审美客体之间的距离已经消失,主客之间的差别已经泯灭。叶朗先生认为:“这种心理状态,一般称之为‘神合感’。这种感兴,也是‘物我交融’‘物我同一’,也是‘我’与世界的沟通。但这里的‘物’或‘世界’,不是一个孤立的事物,或一片有限的风景,而是整个宇宙。也就是说,在这种感兴活动中,人感到自己和整个宇宙合为一体了。”[98]
冥合模式体现了“人与自然为友”的思想。在这种审美境界中,人与自然是平等的生命个体。“物各自然,不知所以然而然,则形虽弥异,其然弥同也。”[99]自然万物各有自己的“性分”,是自在自足的生命个体,有着自己独立的生命价值,虽然外在形态各异,但“自然之性”是相通的。“自然之性”是万物平等流贯的基础,“万物万形,同于自得,其得一也”(郭象《齐物论》注)。正因为人与自然万物建立在同性同构的基础上,互相之间才能产生情感与精神的交流。朱光潜先生也因此总结说:“人在观察外界事物时,设身处在事物的境地,把原来没有生命的东西看成有生命的东西,仿佛它也有感觉、思想、情感、意志和活动,同时,人自己也受到对事物的这种错觉的影响,多少和事物发生同情和共鸣。”[100]譬如柳宗元的《愚溪诗序》:“以愚辞歌愚溪,则茫然而不违,昏然而同归,超鸿蒙,混希夷,寂寥而莫我知也。”文章以“愚”为线索,肯定自然界溪、丘、泉、沟、堂、亭的生命价值与存在意义,赋予它们以耿介性格,从而将自己的愚和溪、丘、泉、沟、堂、亭的愚融为一体,于是,溪流成为诗人的知己与亲人,诗人在茫茫然、昏昏然中进入了虚寂静谧的境界,在寂寥无声中忘却了自己的烦恼,与万物化一。
柳宗元提出“凝神形释”的审美模式与他深受佛学思想的影响有关。在佛学义理中,“汝即梵”,即“你”就是“自然”,主客泯然无别,“心”与“自然”是完全融汇在一起的,如同“春在于花,全花是春,花在于春,全春是花”[101]。需要指出的是,佛禅的“本心”与“自然”是完全印合的,但在传达自然之美时,仍呈现出“心”之自然。也就是说,“心”和“自然”在佛禅义理中是不可分割的统一体,“证悟得自然,就是证悟了本心”[102]。无论自然是作为主体还是作为客体,在佛理的观照下,审美主体与审美客体之间呈现出的都是一种圆融互摄的完美,已分不出何为主体,何为客体,取而代之的是浑然圆融的境界。柳宗元在《禅堂》一诗中用禅语叙说了对佛学的理解:“涉有本非取,照空不待析。万籁俱缘生,窅然喧中寂。心境本同如,鸟飞无遗迹。”涉及“有”并非有意去取得,因为“有”是因缘和合而生,本性自空,无可执着;观照于全也不用去解析,因为证悟体空,也不于此有执着。“万籁俱缘生,窅然喧中寂”句通过对声音的分析进一步证明了“空无即实相,实相即空”之理,声音是因缘和合而生,故而喧闹中也有寂静。总之,心与物境本同一而无区别,正像鸟飞不留任何痕迹。因此,人只有不为外物所累,不执着于特定的目标,才能获得真正的精神自由。在这首诗中,柳宗元塑造了一个浑然忘机、委运任化的禅者形象,同时也揭示了自然审美所能达到的精神境界与高度。在“冥合”的自然审美模式中,观游者将自我融入自然山水中,由“以我观物”转变为“以物观物”,视天地为自我的一部分,在万物齐一的境界中,与天地万物真正实现了沟通与融合。“冥合”自然审美模式将自然山水人格化,使自然由生命意义的物性上升至精神意义的灵性,这样人与自然互为主体,就有交流的基础与平台。中国古代园林强调“一花一石,位置得宜,主人神情已见乎此矣”[103],就是人视自然为知己的情感印证。
而从审美过程的角度看,“冥合”模式是一个由外到内、由浅入深、逐渐向上升华的审美体验过程。“冥合”模式起始于对自然山水形式的感性直观,激起审美主体的身心快感,再而激发人的想象与联想,引发审美主体的审美判断,唤醒审美主体的审美体验,悦心悦意,最后启发审美主体进入审美之悟。“审美之悟也是对宇宙的本体论之悟,主体在与自然的拥抱与契合中感应着自然母体脉搏的律动。”[104]体验心物的内在冥合,获得悦神悦志的审美感受。从审美过程看,“冥合”模式是“味象”“观气”等模式的最终旨归;而从审美心理的变化来看,它经历了从悦耳悦目到悦心悦意,再到悦神悦志的情感变化。如释慧远的《游庐山》:“崇岩吐气清,幽岫栖神迹。希声奏群籁,响出山溜滴。有客独冥游,径然忘所适。挥手抚云门,灵关安足辟。留心叩玄扃,感至理弗隔。孰是腾九霄,不奋冲天翮。妙同趣自均,一悟超三益。”崇岩幽岫与山间天籁之音刺激游客的耳目,让其产生赏心悦目的审美感受,游客在叩听山间足音之际,忘情融物,感悟自然之至理,进入“忘所适”的冥游境界。(www.xing528.com)
类似的环境审美体验在袁枚的诗文中比较多,如《水西亭夜坐》中写道:“明月爱流水,一轮池上明。水亦爱明月,金波彻底清。爱水兼爱月,有客坐于亭。其时万籁寂,秋花呈微馨。荷珠不甚惜,风来一齐倾。露零萤光湿,屧响蛩语停。感此玄化理,形骸付空冥。”在这里,明月、流水、秋花、荷珠、萤光、蛩语等视觉与听觉意象,构成一个空冥清幽的境界。诗人端坐于西亭边,看见晶莹的露珠随风破碎,萧瑟的秋花四处飘荡,不由得感同身受,移情于物,在凝神观照中,诗人不自觉地忘却自我,与物融合在一起,在无限又有限的时空中与自然的声气相通,最后,诗人仿佛聆听到自然的天籁之音:花开的声音,蝗虫的私语,萤火虫的低鸣……自然的神秘性、神圣性在这一刻得以凸显,于是,诗人产生了与自然同化,“形骸付空冥”的幻象。又如方苞在《游雁荡山记》中说:“又凡山川之明媚者,能使游者欣然而乐;而兹山岩深壁削,仰而观俯而视者,严恭静正之心,不觉其自动,盖至此则万感绝,百虑冥,而吾之本心乃与天地之精神一相接焉。”这虽是一篇游记,但方苞阐发了自然美育的意义:明媚的山川景致能使游人欣然而乐;峭壁的岩石能使人产生平正之心。而自然美育的至高境界则是审美主体忘却世俗顾虑,与天地合一,万物同化。
由是观之,“心凝形释”的冥合模式不再局限于具体而现实的“仰观俯察”“漫漫而游”等自然审美模式,而是以自然山水为手段,旨在唤醒人类的生态审美本性,将人与自然紧密融合在一起,并在主客双泯、物我同一的境界中,与“道”合一,从而达到一种超越感官愉悦的深邃审美体验。因此,“心凝形释”的冥合模式能超越“味象”“观气”的审美过程,进入超验的、本体的自然审美境界,使“与道为友”成为可能,这是中国自然美育思想对西方环境美学的最大超越与理论启示。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