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法律孤儿而言,“罪犯子女”是他们无法选择也无法摆脱的身份。这个身份如同一枚隐形炸弹,随时可能扰乱他们平静的生活。尽管他们的实际抚养人会采取各种各样的方式来应对外界可能产生的歧视,但孩子的身份焦虑仍然普遍存在着。法律孤儿的实际抚养人对于周遭的人际网络大致有三种不同的应对方式:
一是详细告知。这种做法一般是针对有着官方或半官方背景的正式组织的工作人员,如街道和居委会干部、警察、学校教师、福利机构等。这些人员本身就具有调查、核实法律孤儿生活情况的责任,已经知悉或有渠道知悉法律孤儿的部分情况。因此,在法律孤儿的实际抚养人看来,没有必要对他们隐瞒。更重要的是,这些机构掌握着相关的救助和福利资源,详细地、如实地告知法律孤儿的家庭情况也是获取资源的必要条件。不过,对正式组织成员的详细告知,往往也潜存着引发法律孤儿身份焦虑的风险。智浩的奶奶向我们回忆了幼儿园老师的一句话引发的故事:
(幼儿园)大班快毕业的时候,还有一周就要毕业了。有一天,他从幼儿园回来之后,叫我给他妈妈打电话,说要叫妈妈来。他说:“奶奶送了我好几年了,妈妈也要送一送。”电话打过去,他妈妈答应再过一个礼拜就来。他非要叫我跟妈妈讲,叫她今天一定要来,明天早上送他去上幼儿园。我问他:“为什么?妈妈不是答应过一个礼拜就来了吗?这么突然总归有什么原因啊!”他不肯说原因,只说:“不行,反正叫她今天一定要来,明天一定要送我上学。”……(后来)我去接他放学的时候,另外一个接孩子的奶奶跟我说:“你年纪也大了,自己要注意身体。我们家有个亲戚,也是进去了。”我心里想:她怎么会知道这个?原来是她的孙女跟她说的。(当时)小朋友都在外面玩,唐老师说该进去了,就只有智浩没有进去。唐老师就说:“你这么不听话,怪不得你妈妈不要你!”这样我才知道,他叫他妈妈去送他,是要跟唐老师说他有妈妈。(ZHF1,2017.10.15)
在我们的访谈中,抚养人都表示会把孩子的家庭情况告诉学校老师,希望老师因此能对孩子给予更多的关心和照顾。从他们的反映来看,大多数老师在知道这种特殊的家庭情况后都会特别关照,注意从积极正面的角度去引导孩子。不过,智浩的案例表明,当法律孤儿表现出调皮、不听话的情况时,部分老师有可能会将孩子的行为问题归因到孩子的身份上,从而引发法律孤儿的身份焦虑。
此外,近年来政府对困境儿童保障问题极为关注,相关政府部门和非政府组织积极开展调研、走访、慰问、献爱心活动,在一定程度上也会引起法律孤儿的身份焦虑。这些活动虽然本意良好,也有助于有关部门了解法律孤儿家庭的问题和需求,但却常常带有一定的“仪式性”,如要求拍照、询问孩子学习情况、询问服刑人员的犯罪类型和刑期等。每一次的到访,都会给那些心理敏感的法律孤儿增添无形的压力。事实上,我们的研究过程也存在这种风险:一些性格比较内向的孩子会小心翼翼地回答我们的问题,生怕说错了话;胆子比较大的孩子会直接挑战我们,如阳阳就曾不屑一顾地说:“学校的话题没什么好聊的,聊来聊去都是那几件事情。你学习怎么样?你压力大不大?以前有人跟我聊,我也不会刻意去回答,敷衍敷衍就过了。”(YYC,2017.7.13)频繁登门和不恰当的访谈还会引起一些家庭的反感,我们在联系访谈对象时就曾遇到这样的情况:一位法律孤儿的抚养人听说我们想去调研便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原因是之前有人去访谈过他们,而那次访谈让孩子非常不开心。
二是避而不谈或含糊其词。在非正式的日常交往中,为了保护孩子的心理不受到伤害,实际抚养人大都不愿意向别人谈起自己的家庭情况。小洁的外公告诉我们,每次当邻居问起孩子父母的情况,他就“只好保持沉默,装傻”。在我们去拜访萌萌的那天,一进电梯就碰到了与萌萌同住一幢楼的老邻居。她一看我们的模样,立刻就敏锐地猜出我们是去萌萌家,便热络地对我们说起萌萌的情况来。当我们把这一偶遇告诉萌萌的抚养人张阿姨时,她明显对这位邻居的做法很不满意。她说:(www.xing528.com)
以前邻居都不理解,现在他们也都理解了。以前我们在小区里散步,有人看到了就说:“萌萌,你以后不要忘记这个‘妈妈’啊。”今天这个人说了这个话,明天我就去找她,叫她不要说这个话。你说了这个话,把这个事情又提起来,(对)人家小孩有伤害的。以前学校来家访,说要拍什么照,我也说不需要不需要,不要把这个事情在小孩面前提起来。(MMF1,2017.8.12)
尽管有家人的保护,但在相熟已久、互动频繁的小区中,法律孤儿难免遭遇邻居的背后议论。在我们的访谈对象中,原本对父母去向并不知情的小洁、婷婷、智浩和燕子都是在别人有意无意的透露下才知道事情的真相,从而被动地接受了“罪犯子女”这一具有羞辱意味的身份。
三是隐瞒真相。在面对法律孤儿的同辈群体时,法律孤儿的抚养人通常会教导孩子隐瞒真相。由于担心孩子会被同学、玩伴瞧不起,抚养人还会帮助孩子编造谎言。例如,平时萌萌把年近60的张阿姨叫做妈妈。开家长会的时候,别的小朋友问她:“你的妈妈怎么这么老啊?”张阿姨就教她回答:“当然啦,我上面还有哥哥姐姐呢,我是第三胎,我妈妈都当外婆和奶奶了。”一直独立抚养嘉余和嘉欢姐弟俩的外婆对此也有经验,她说:
同学不知道,只跟老师说过。不能讲的,讲了人家肯定看不起,我还专门跟老师说过这个事。当时小的时候(有同学)问过,去上学的时候,人家问:“你妈妈呢?”我就回答:“妈妈在外地工作。”所以他们同学都知道,他们的妈妈在外地工作。……有时候同学来家里玩,问:“你妈妈怎么不在?”他们就说:“我妈妈(上)夜班”。他们知道的,我跟他们说过,他们不会说的。(JYF1,2017.10.14)
同辈群体是儿童社会化的重要环境,同龄伙伴的认可和接纳对于儿童安全感的建立以及成年后的社会交往都有积极的作用(帕森斯,2009:425—429)。反之,如果儿童受到同辈群体的歧视和排挤,他们出现自卑、退缩、厌学等消极情绪和行为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加。因此,在现实生活中,抚养人都尽可能地避免让法律孤儿的同学知道他们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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