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疑惑到冷漠：法律孤儿面临的生活风险和社会救助

孩子对父母总有美好的想象,当他们发现自己的父母竟然是为正常社会所不容的犯罪分子,是“坏人”时,这种美好的想象便完全破灭,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心理落差。尤其是那些经历过探监的孩子,当他们见识了管理森严的监狱和冰冷的铁窗之后,最初想要寻找父母、和父母见面的热情就逐渐消退下来。在我们访谈的孩子当中,所有人都明确表示不想去监狱探视父母。智浩的奶奶所讲述的其探视父亲的经历很具有典型性。

他是2005年出生,半岁的时候他爸爸就进去了。上幼儿园的时候,他就跟我吵,说看到人家是爸爸妈妈来接的,怎么他没有爸爸妈妈来?我们一直没跟他讲他爸爸的事情,什么时候出来也不跟他讲。后来就让他自己去看。每个月去看一下,看了有三四次。……有一次,他要到他(爸爸)身边去。因为是打电话,他不高兴隔着玻璃。警察不让他过去,他硬要过去,要冲过去。他爸爸说:“你不要过来,等时机到了我出来。”他就问:“你为什么不回去?你跟我一起回去和我搭积木啊!你为什么不能出来?”爸爸说:“我还有一堆活要干,不可以出来。”他说:“为什么不可以出来?人家都有休息(时间),你没有休息(时间)的?”后来呢,他自己就懂了。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回他问我:“我爸爸什么时候进去的?因为什么事情进去的?”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就说:“你爸爸做了不允许做的事,就被抓进去了。”他问:“判了几年,什么时候出来?”我说:“什么时候出来要看他表现,表现得好就早点出来。”他听了之后就不响(不说话)。(ZHF1,2017.10.15)

经过几次探视,智浩完全体会到了父亲是罪犯这个残酷的真相。因此,在探视了几次之后,智浩渐渐地不再想去了。父亲从监狱寄来的信件,他看过后便放进抽屉,从来都不回信。这种从困惑到冷漠的经历,对于曾去监狱探视父母的法律孤儿来说可能是大体相似的。王君健等人的研究认为,探视制度的非人性化设计使得法律孤儿从进入监狱等待探视的时刻起就开始感受歧视、羞辱和尊严的丧失(王君健、寇薇,2013:47—48)。来到监狱,他们首先要严格按规定提交各项证明材料,才能办理探视手续,在进入候见区之前,监区民警会对他们的身体和随身物品进行安全检查。和父母的会面是在一个特别的房间里,两人对视而坐,中间隔着一层透明的防暴玻璃,以面对面电话通话的方式进行。整个过程中,孩子无法和父母有任何身体上的接触,还要一次次地目睹父母在国家暴力机关中被关押、管束、完全失去人身自由的境况。

罗森伯格(Rosenberg)指出,限制儿童探视服刑父母的因素主要包括:地理距离,交通和经济方面的障碍,缺乏对儿童友善的探视环境、惩教人员的苛刻和不尊重对待,等等(Rosenberg,2009)。我们的研究发现,目前监狱探视制度的一些具体规定确实对儿童与服刑父母的接触造成了阻碍。^[3]根据《监狱法》第40条的规定,罪犯在服刑期间,按照规定可以会见亲属、监护人。罪犯会见一般每月1次,每次半小时至一小时。按照上述规定,法律孤儿每月都有去探视的机会。但实际上,所有对父母入狱知情的孩子去探视的次数都非常有限。除了上述在探视时承受的心理压力以外,还有两个客观的原因:(www.xing528.com)

一是路途遥远。上海的监狱大都设在远郊,如宝山、青浦、松江等行政区内,这些地方通常没有地铁,乘坐公交车也极不方便;还有一些监狱设在外省市,如设在安徽的白茅岭监狱、设在江苏的吴家洼监狱等。另外,还有一些罪犯在新疆等地异地服刑,要求法律孤儿和抚养人长途跋涉去探监,无论是从时间、精力上,还是经济条件上而言都是不可能的。即使是在本地服刑的罪犯,如果法律孤儿想要见上一面,也需要转乘好几趟公交车和地铁,路途中耗费很长时间,孩子和抚养人都疲惫不堪。

二是探视时间与工作、上学时间的冲突。监狱规定,会见服刑人员的日期必须是工作日,周末和节假日不予探视。而学龄儿童和实际抚养人一般则只在周末和节假日有空。好几位抚养人都提到,由于孩子的学习任务很重,实在没有时间再去探监了。

一般认为,良好的亲子关系对于儿童的成长发展和家庭的稳定性极为重要,因此许多针对法律孤儿的救助服务都是通过父母亲职教育、亲子活动等方式来帮助孩子和父母接触和沟通,从而达到建立、维持和加强亲子关系的目的(The Annie E.Casey Foundation,2011)。由于探视制度的不友好所带来的心理压力,以及时间、距离等客观原因,法律孤儿探视父母的机会非常有限,父母在法律孤儿的成长中逐渐成为“陌生人”,这显然不利于良好亲子关系的建立和维持。然而,亦有研究发现,探视是否有益与父母入狱前与子女的关系质量有很大关系,如果父母在入狱之前与孩子关系良好,那么探视可以保持孩子对父母的依恋,并有助于父母出狱后顺利地与孩子恢复积极关系;如果父母入狱前与孩子关系不佳,那么探视并不足以促进积极关系的建立(Folk et al.,2012)。还有研究发现,探视对于儿童而言是有益还是有害,可能还与儿童的特定年龄段或成长发展阶段以及孩子是否看见父母被捕等因素有关(Shlafer et al.,2013)。总之,在什么情况下应鼓励儿童探视服刑父母、应采用何种方式探视服刑父母,还需要进一步的研究来厘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