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律孤儿的权利意识缺乏及其风险

中国传统文化强调父母对子女的教养责任,所谓“子不教,父之过”,子女走上歧途通常会被归咎于父母家庭教育的失败。子女服刑或吸毒,父母往往要承担教育失职的压力,从而产生郁闷、羞愧,甚至羞耻的负面心理。已有研究发现,服刑人员的父母通常会比其他家庭成员(例如配偶、手足、子女等)更容易产生羞愧的情绪和自我贬低的信念,就算生活上有困难也不敢向他人诉说(王以仁,2003)。我们的访谈也发现,由于自己的子女“不争气”,一些老人认为自己“没本事”,从而产生深深的自卑感。他们羞于与外界交往,在抚育法律孤儿的过程中出现困难时宁肯默默地忍受,不敢向外发出求助的声音。例如,在祖辈作为实际抚养人的家庭中,很少有自己主动向居委会或街道寻求帮助或咨询法律孤儿能否得到救助的情况。燕子爷爷的话反映出部分老人存在的自卑心理:

研究者:您跟周围的邻居有来往吗?

燕子爷爷:没什么(来往),心理上有点复杂。劳动教养、劳动改造,说出去不好听。

研究者:现在有困难,可以找居委会,跟他们反映。

燕子爷爷:不过我不好意思去讲。这个小孩子嘛不争气。

研究者:没关系的,都是为了孩子嘛。

爷爷:讲了难为情。(YZF1,2017.8.12)

和燕子爷爷的情况相似,小洁的外公、外婆虽深感自己教育孩子的能力不足,但他们也羞于向社区、学校寻求家庭教育方面的帮助:

研究者:街道里有个家庭教育指导中心的机构,你们去问过吗?

小洁外婆:没有。学校也有(家庭教育指导)。

研究者:这些情况向老师反映过没有?(www.xing528.com)

小洁外婆:我都不好意思跟老师多讲。我这个不太听话的,成绩那么差,我看到老师就觉得好丢人的那种。老师有时来家访,我就跟他交流交流,平时开家长会我都不好意思多讲。

研究者:老师知道她父母的情况吗?

小洁外婆:老师都知道这个情况,所以老师对她还是比较照顾的。

研究者:那您还有什么顾虑呢?

小洁外婆:自己觉得都不好意思讲了,对吧?(XJF1,2017.7.12)

在与我们聊天时,老人们常常会说起抚育法律孤儿所碰到的难题和苦处。但如果我们直接询问他们有什么需求,他们却说不上来,觉得“没什么困难”“还过得去”。小允的爷爷就是这样的一个例子。

小允的爷爷、奶奶都已经80岁高龄,奶奶还因中风而导致面瘫,每个月都要花费上千元钱买药。两人的退休金加起来有近8 000元,本来可以过上轻松富足的老年生活。但事与愿违,两个儿子都“不争气”:50多岁的大儿子失业在家,一直未婚;小儿子(即小允父亲)则因抢劫入狱服刑,目前刚从监狱出来。“这四大一小”就一起挤在不足60平方米的两室户里。两位老人不仅承担孙子的一切开销,还要补贴两个儿子的花费用度。小儿子出狱后,为了给他腾出房间,两位老人只能睡在客厅的一张简易钢丝床上。小允的爷爷告诉我们,他们是有资格申请廉租房的,但是他也不敢去申请。在他看来,自己养出了一个罪犯,本就是一件可耻的事,哪里还能奢望政府来帮助自己呢?而对于自己的沉重负担,他叹道:“这就是命,只能认命,命里注定的,就只好承受。”(XYF1,2017.7.21)

相比祖辈抚养人而言,如果法律孤儿的委托监护人是其他非直系亲属,他们所感受到的心理负担明显较轻,也更有向政府和社会争取相关救助和福利的意识。在这方面,萱萱的表舅给我们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在介绍了他们家的基本情况后,他主动问我们“是负责哪一块的”。我们坦诚地告诉他,我们只是一般的研究人员,不在政府部门任职,无法解决他们的实际问题,只能通过撰写调查报告供政府决策参考。他听后马上说:“你们多了解一点家庭的情况,对将来制定政策更有利。如果有福利的配合,真的是能解决我们很多的问题。”在后来的谈话中,他条理清晰地讲述了目前家庭的需求,还回忆了自己如何为萱萱在低保之外争取到每月500元补贴的过程。目前,他还在积极地争取物业费的减免:

这个房子是她(萱萱)爸爸当时买的。判决以后呢,已经被国家没收全部财产。只是因为孩子住在这里,读书也在这里,所以无法执行。……现在物业费一直在讨,一个季度要500多,太贵了。他(物业)上次也问我要了,但是我没有给。我跟他说了,我们可以走一些法律途径。这个房子最终是要交给国家的,国家处理掉这个房子,该补哪些费用,国家会补给你,不应该再向我们来收了。我们本身就是无偿来照顾这个孩子,还要再去承担这个费用,我觉得好像有点不合适。……国家如果在这一块有一点补助,费用增加一点,对我们来说就很有帮助。……从社会角度来说,如果能对这样的小孩有更多的支持和帮助,对我们来说就是减轻负担。(XXF1,2017.7.19)

不过,在我们所接触到的家庭中,能像萱萱表舅这样主动寻求政府和社会帮助的抚养人非常少。绝大多数祖辈抚养人都没有为法律孤儿寻求帮助的权利意识,也不了解政府的救助政策。他们能获得什么样的帮助,基本上取决于街道和居委会开展工作的主动和细致程度。在部分街道和居委会,法律孤儿有额外的经济补贴以及免费旅游、参观博物馆、接受学习辅导等机会;而在另一些地方,法律孤儿得到的唯一帮助就是每月970元的低保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