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访谈中我们发现,尽管法律孤儿们都有庞大的亲属网络,但愿意为他们的生活提供帮助和支持的亲属却不多。最常见的情况是,孩子们真正能依靠的只有父母一方的直系亲属,而另一方的亲属既不从经济上予以支持,也不在情感上予以关怀,使得孩子的实际抚养人陷入一种孤立无援的境地。从以下关于嘉余和嘉欢家庭的故事里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法律孤儿和他们的实际抚养人是如何在困境中艰难生活的。
嘉余和嘉欢住在一个大型动迁安置小区内。小区在20世纪90年代初建成,清一色的5层楼房,嘉余和嘉欢的家就在其中一栋的底层。开门迎接我们的是他们的外婆,她十分热情地招呼我们进屋。这是一个在上海非常典型的两室户“老公房”:进门是一个狭小的厨房和卫生间,往里走有一左一右两个房间,左边的房门紧闭着,右边的房间则被家具和杂物挤得满满当当。房间的摆设以两张大床为中心,床上堆放着厚棉被和毛毯,四周墙壁到处是小孩涂画的痕迹。因为门窗紧闭,所以让人感到胸闷。我的同事在一个破旧的缝纫机凳子落座,而我则在靠窗的地方找到一个皮质斑驳的转椅坐下。
这个不足20平方米的狭小空间住了4个人:8岁的嘉余、11岁的嘉欢、他们的外婆以及他们刚从戒毒所出来的妈妈。嘉余和嘉欢的妈妈10岁时,自己的父母就离婚了,抚养权归到父亲一方。父亲离婚后离开上海,很快在外地再婚,有了新的家庭,就把女儿完全交给爷爷奶奶抚养。嘉余和嘉欢的妈妈对于自己的父亲不愿多谈,只是说他“只知道玩”,对自己“不闻不问”。16岁那年,爷爷奶奶相继去世,正在读中专的她就辍学跟人南下广州打工,这一去就“闯祸了”。
嘉余的外婆是纺织厂的下岗工人,唯一的住房是过去厂里分配的一个亭子间。嘉余的外公在上海也有一套住房,但他并不愿意拿出来给女儿和外孙居住,因为用它来收取租金显然更能保障自己的老年生活。无奈之下,这两大两小只能挤在嘉余爷爷去世后留下的房子里。不过,若非嘉余外婆的据理力争,他们连这唯一的落脚之处也差点失去。
嘉余外婆:他爷爷死了以后,他大伯就是户主了。搞就搞在这里(麻烦就麻烦在这里)。他伯伯和姑姑想把这个房子卖掉,叫我们去借(租)房子,我没同意。……他们自己都有房子,硬要把这个房子卖掉分钱。……他大伯跟我吵,说我没资格管。我说,我是没资格管,但是我在管小孩。没房子怎么管?如果他们没地方住,我就把小孩交给你们管,对不对?要么,你就把他们送到他爸爸那里(监狱)去。他说给我们一点钱,起先说20万,但20万能借(租)几年,你说说看?……那个时候这样的房子要2 000块一个月,现在2 000块都不止了!而且这里有小学,也有中学,都是在对面,很方便,10分钟就走到了。如果要搬到远的地方,读书怎么办?对吧?
研究者:平时你和他们住在一起吗?
嘉余外婆:在一起。晚上我跟姐姐(嘉欢)在一起,小的(嘉余)跟妈妈睡。
研究者:都在这个房间里吗?那边谁在住?(指另一个房间)
嘉余外婆:那边没人,空着,他大伯不开,都锁住了。因为他爸爸在里面(监狱)没签过字,他们不能把房子卖掉。(JYF1,2017.10.14)
在父亲入狱、母亲进戒毒所之后,作为近亲属的大伯和姑姑没有在抚育嘉余、嘉欢的事务上提供任何帮助,还发生了卖房子的纠纷,以至于大伯宁肯把空房间锁起来也不让给嘉余一家暂住,这才出现了4个人挤在同一个房间的窘境。于是,嘉余和嘉欢姐弟俩生活上的一切事务都压在外婆一人身上。对此,她并没有太多的怨言,只是淡淡地笑着说:“人家是6个人带一个孩子还说累,我一个人要带两个孩子。我跟他们说,你们不好好学习,我再弄下去弄不动了。快70岁了,你看,都是白头发。”(JYF1,2017.10.14)
和嘉欢、嘉余姐弟俩的家庭情况相比,萱萱的父系亲属和母系亲属之间的关系不只是一般的疏离和矛盾,而是已经到了仇恨的地步。萱萱原本家庭环境优渥,父母都受过高等教育,[2]经济收入不低,在孩子出生前就买下了一套三室一厅的商品房。然而好景不长,在萱萱不满两岁时,父母双双因合同诈骗罪入狱,因为涉及金额巨大,父亲被判无期徒刑,母亲则被判有期徒刑15年。此后,萱萱一直跟随奶奶生活,直到去年奶奶突发疾病去世,才改由姨奶奶(奶奶的姐姐)和表舅照顾。对于萱萱的父亲被判无期徒刑,萱萱的姨奶奶坚称他只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帮忙做了事”,而这一切都是萱萱的母亲一家诬陷所造成的。(www.xing528.com)
萱萱姨奶奶:那个时候我外甥已经和她分居了,要离婚。她外婆就说,让他们再拖一下,拖到过年,实在不行再让他们离婚。我也记得很清楚,我把他们请到我们家来,把她外婆外公都请到我们家,希望他们能和好。最后不行的,因为她(萱萱妈妈)这个人本质不好。当时她打了一个电话给我外甥说:“都是我的错,我把你一生都害了,你今生最大的错就是娶了我做老婆。”我外甥就说,那么我就陪你去自首吧。1月份他们到公安局自首,大概8月底经侦结案以后,就送到检察院去,要起诉。在公安局的时候,她(萱萱妈妈)从来没说过他知道,就是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帮她做了事。一到了检察院,她就翻口供,说他应该知道这个事情。检察院的人也对我外甥说,如果你不承认有罪,我们就告你主犯。后来第二次开庭,她就一口咬定他是知道的。因为我外甥从头到尾都没承认过这个事情,所以他们就把他做主犯,把刑加到他的身上了。……她那个外婆很会说的。她说,不要紧的,我们拿点好酒,出钱请律师,就把他弄出来了。我姐姐想,也不能得罪他们,得罪他们的话,硬咬我儿子的话怎么办呢?实际上他们脑子里早就准备好了。在没有进去之前,你要跟我女儿离婚,现在事情出来,我会帮你吗?自从出了这个事情,她的外婆外公就逃走了,就逃走了,你知道吧!……现在出了事情,就逃走了!到现在都没碰到过,一分钱都没有,我们也不要。我们怕,这个小孩要是让他们管,真的要朝邪路上走的!
研究者:她外公是做什么工作的?
萱萱姨奶奶:没什么正经工作的。一直是贩毒、吸毒,一直进进出出(监狱)。我们一开始不知道,等我们知道的时候,已经出事情了。
研究者: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萱萱姨奶奶:法庭上不是要宣读个人资料嘛!我们才知道她妈妈已经离过两次婚了。她什么大学毕业,都是假的!我们听到这些都懵了。看上去很老实,也不像是会骗的。实际上,她从小就在她爸爸的影响下,一直都是过着恐惧的生活,心理已经扭曲了。而且他们骗的钱,一分钱都没有到我们这里。几十万,都在她那里,信用卡都是她透支的。……她赃款肯定有,但是不会拿出来的,查也查不到。(XXF2,2017.7.19)
从上述对话中可以看到,萱萱的实际抚养人和母亲一方的直系亲属之间的积怨很深,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对于萱萱的妈妈,姨奶奶恨得咬牙切齿:“除非她得了绝症,要死了,她再去翻供,才会把真相说出来!”从他们的角度来看,萱萱母亲和外祖父母本来就是这个家庭悲剧的始作俑者,他们既没有资格也没有能力抚养孩子,而对方也的确从未向他们提供过任何儿童养育方面的协助和支持。可以说,萱萱与母亲一方的亲属支持网络事实上已经彻底断裂。
在萱萱父亲一方,愿意提供支持的亲属也极为有限。从家族谱系来看,目前实际承担监护责任的表舅和姨奶奶只能算是远亲,与萱萱血缘关系更近的还有她的伯伯和姑姑。不过,由于萱萱的爷爷在10多年前就已经去世,使得他们与这些近亲属也很少联系。
萱萱表舅:这个小孩的现状呢,就是靠我们了。因为他的爷娘(指祖父一方的亲属)那边,也是不管的,不来往的。……他们那边觉得人已经走掉了,我阿姨跟他们也就没什么关系了。(XXF1,2017.7.19)
随着奶奶的离世,萱萱失去了最后一位能够依靠的直系亲属。她是不幸的,那些和她有着紧密血缘关系的近亲属们在关键时刻都没有站出来养育和保护她;但她又是幸运的,在表舅和姨奶奶的照顾下,她已经成长为一个漂亮、大方、有礼貌的小姑娘。但她的遭遇提醒我们,在家庭小型化趋势难以逆转的当下,如果核心家庭的扩展亲属网络无法像过去那样发挥替代照料作用,谁来为这些失去庇护的孩子建起最后一道安全防线?正如萱萱表舅所说:“现在上海很多家庭,表面上看起来很和睦,实际上不行。像我们这样没有直接关系的,能做到这样,已经很难得了。”(XXF1,2017.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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