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亲家庭风险与社会救助

由于双方没有明确的婚姻意向,非婚生育的结果一般不是建立正式的婚姻家庭,而是男女一方退出同居关系,由另一方单独抚育孩子,由此催生出单亲家庭(陆杰华、汤澄,2016:148)。在我们所接触到的7名非婚生育的孩子中,除了昊昊的父母后来结婚以外,其他孩子都是从一出生就生活在单亲家庭,与父母一方长期失去联系,有些甚至迄今从未见过一面。

燕子就是一个典型的因为父母未婚生育而出生在单亲家庭的案例。据燕子的爷爷说,燕子的爸爸自从在别人的唆使下开始吸毒后,便不肯再从事自己原本稳定的船员工作,整天在社会上和一帮不三不四的男女鬼混,其间便认识了燕子的妈妈。她在生下燕子时才19岁,还没达到法定结婚年龄,因此两人没有结婚。生下孩子后,她从此音信全无:

研究者:他没结婚就生了小孩,是吗?

燕子爷爷:对,他没有结婚就生了。她妈妈那个时候岁数太小了,结婚证没有拿到。她妈妈生她的时候只有19岁,我儿子26岁。后来我儿子吸毒被抓进去了,人家小女孩小,不过才十几岁。孩子养(生)了以后再没回来,一次都没回来过,一分钱都没有给过。

研究者:知道她在哪里吗?

燕子爷爷:流浪在外边,就是在外面鬼混啊。我们不知道,现在情况一点不清楚。

研究者:试着去找过她吗?

燕子爷爷:找是找不到的。电话打过去,现在联系不上这个人。但我们跟你讲老实话,我们也没这个必要。对不对?(YZF1,2017.8.12)

父母一方的离开,让这些孩子从出生开始就处于残缺的家庭之中,得不到原本应该享有的关爱和照顾。对他们而言,这可能是一个永远难以触碰的伤痛。我们在访谈中尽可能小心翼翼地去提及孩子们不曾见过的父亲或母亲,他们对这个问题的反应也各不相同。有的完全不愿意谈起,例如阳阳就直截了当地要求我们换个话题;有的则故意用完全不着边际的故事来敷衍我们,如燕子对于妈妈的描述就前后矛盾、似是而非;还有的毫不掩饰自己对父母的怨恨,就像君君的表哥所说:“我觉得现在父母很多都很奇怪,既然没有能力抚养一个孩子,就没有必要去生。他们生孩子之前没有规划过这个问题,我觉得这个(让我)很火。”(JJF1,2017.7.13)

君君的表哥阿杰也曾经是一名法律孤儿,这是我们在访谈君君时的意外发现。2017年的夏天,当我们按照访谈计划来到君君所在的居委会办公室时,君君的抚养人——外婆并没有如约出现,坐在君君旁边的是他的表哥阿杰。君君上小学五年级,有些腼腆,是个胖胖的小男孩。阿杰则是20岁出头的模样,皮肤白皙,眼睛明亮,看起来阳光帅气。居委会的工作人员解释说,阿杰和君君的外婆几天前中风住院了,现在由阿杰暂时抚养君君。阿杰既要照顾君君,又要照顾外婆,还有自己的工作,实在分身乏术。访谈开始后,虽然话题一直集中在君君身上,但我们对于阿杰也有诸多疑问,例如:为什么不是阿杰的父母来照顾外婆和君君?但每次我提到阿杰的妈妈,他总是不做出正面的回答。后来,因为阿杰外婆居住的亭子间改建涉及签约事宜,居委会工作人员向他核对户口本上的人名,这才揭开了阿杰家错综复杂的情况:

居委会:你们户口里面那个××是谁啊?

阿杰:是我妈妈。还有个事情,我那个后爸已经过世了,因为他的死亡证明我没有拿,不知道怎么把他的户口调出去。

居委会:他的户口现在已经没有了。因为他也是在服刑,是在牢里面没有(去世)的,(户口)就直接自动撤掉了。他外婆就两个女儿,两个女儿都不争气。……你妈妈明年能回来了吗?

阿杰:应该能。

研究者:你妈妈是什么原因进去的?

阿杰:我也不清楚,我那时候还小。

研究者:你也是外婆带大的吗?

阿杰:以前爸爸也带过,外婆也带,主要是外婆陪伴。我自己单独的时间比较长。东扔扔,西丢丢,也没有人固定带我。

居委会:人家都在玩耍,都在大人身边享受,这个孩子就没有的。

阿杰:没办法啊。……我现在只能尽最大的能力去把他俩平摊地照顾,多的我也没有办法,说实话。因为毕竟我也只是一个人,家里亲戚也不管的。(www.xing528.com)

研究者:你现在还和外婆住在一起吗?

阿杰:没有,我现在借朋友的房子住。因为现在条件不好,只能让外婆先住在那里(亭子间)。……因为老房子太闷了,去感受一下你就知道,根本没有办法住人。冬天还好,夏天根本就不透风。没有空调,没有厨卫设施,什么都没有。(JJF1,2017.7.13)

上述短短一段对话,已经为我们揭开了阿杰、君君和外婆的生活困境。他们的妈妈——外婆唯一的两个孩子——都因为诈骗罪入狱服刑。君君的妈妈未婚生子,至今君君的父亲未曾露面。阿杰的父母离婚,母亲后来与继父双双入狱,使得阿杰也得不到正常的家庭生活。如今,外婆中风瘫痪,阿杰既要承担照顾外婆的责任,又要挑起抚养表弟的重担,这对于一个刚刚踏入社会、没有任何经济基础的年轻人来说是何其艰难!

阿杰和君君的经历正是两种不同类型的单亲家庭的体现:离婚式单亲家庭和未婚式单亲家庭。他俩不仅度过了缺乏关爱和照顾的非正常童年,更糟糕的是,他们成年以后的生活还有陷入困局的风险——就像阿杰那样,不得不过早地承担起为祖辈养老的重任。当他们的父母出狱后,实际上从未受过父母妥善照顾的他们很可能还要为其失去经济依靠的老年生活买单。

小华和沈阿姨的对话可以反映出这些孩子未来面临的养老难题:

沈阿姨:以后她回来了,你再怎么不负担,养老金一定要替她交,交了以后就没有麻烦了。……她看病有报销,有国家负担,你不用负担她了,这个是比较重要的一个事情。

小华:她可以工作去。

沈阿姨:等她出来以后再找工作,你说好找吗?

小华:她回来以后也没多老,至少能把自己的生活搞定。

沈阿姨:现在交养老金一个月要交多少钱,你知道吗?

小华:我干嘛要交养老金?

沈阿姨:你不交养老金,她以后退休没有工资的。

小华:没工资就没工资呗。

沈阿姨:没工资了她吃什么,你饿死她?她到时候要饿死了,还不是要找你吗?

小华: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沈阿姨:那你就叫她从5楼跳下去吗?

小华:5楼又不够高。

沈阿姨:虽然她对你没有尽到她的责任,但她把你生下来了。以后她老了,你该尽到的义务,你还是要尽到。(XHC,2017.7.17)

虽然目前学界对于单亲家庭不利于儿童成长的观点还存在争论,但的确有大量证据表明,父母双全的和睦家庭要比单亲家庭更有利于儿童的健康成长,单亲家庭更容易对子女的物质生活、心理、行为、学业等方面造成负面影响(陈芳,2008)。可以说,单亲家庭是儿童社会化过程中的一个风险因素而非保护因素。在我们所访谈的13个法律孤儿家庭中,上述7个家庭在父/母入狱或戒毒前就已经成为单亲家庭。当单亲家庭与父/母服刑这两个风险发生重合,孩子唯一的监护人入狱或进戒毒所,他们就彻底成为事实上无人监护的孤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