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灯亮,尤起林第一眼看的是东窗。东窗最后那双扇窗洞开着,窗上的铁栅栏在窗下,靠着墙。
窗外有包师傅在说,不问可知是跟他,“今朝天没有断黑的时候,我查第一遍夜,整理现场里的东西是这样摆着的,要是不看见了、不在那地方了或者不那样摆了,你响一声。”说得朗朗的,“就在你左边,厅的东北角和靠北墙,摆两叠箱子,每叠樟木箱两只皮箱一只,皮箱坐在樟木箱上。箱子里装的是登过记的衣裳和复写的清单。箱子其实全没有锁,所以,用封条交叉封着,封条好好的。皮箱重得你单手拎不动、拎着走路要跌跌撞撞。”
果如其言,尤起林还上前挪皮箱,也跟包师傅说的一样,使两手用尽力只能抬起皮箱的半边。
“回转头看右面,门背后,也就是管门地阻那边,靠墙有只筐,筐里有留声机一只,留声机下垫领带,一百三十七根,扎成两捆。筐的旁边还有一只筐,装男式黑拷花皮鞋六双、黄白镶拼的四双、女人高跟皮鞋十八双,另外还有三十三对绣花枕头套、银子配象牙的梳头家牲一副、牛油罐头十一听。”
只能目测概况,尤起林没机会也来不及数,大致无误。
“西北角里,全是雕花彩色玻璃形状各式各样的花瓶十八只、盆盘三十九只——那大概就是你讲的捷克车料吧,”包师傅这么插了句,接着说,“堆一筐。横七竖八堆在地上的是,书,中国字、外国字,硬面子、软面子,厚的、薄的,捆的和没有捆的共总五百七十三本。”
尤起林打量着,没响。
“西窗下边,被单包的大包裹上叠一只被面子包的小包裹,小包的活结没有扎紧,浮面上放一套条纹轧别丁的三件头;大包打死结,看得出包里全是女式织锦缎中装棉袄。还叠三把带扶手的嵌螺靠背凳子,底下那把的凳肚里,塞着一只无线电。紧靠它们的是四只也叠起来的沙发椅。西南的墙角,七只套皮套的120照相机和三件女式皮大衣和黑的四件紫酱红的两件鹦鹉绿的大红的各一件丝绒旗袍,高高低低,统统挂在红木立式衣架上。”
数了,尤起林这回撩开衣裳一一数。
“西边南窗前摆一只电冰箱,三飞脚踏车两部,摇头风扇六台,敞开的香烟纸箔箱五只,从东南窗直排到东窗下,一只四百九十七张唱片捆四捆;一只里有套头西装十九套、哔叽中山装八件、男女薄花呢西裤二十七条、绸裙子五条;一只里装开出盖来会唱完全不一样的歌的盒子九只;一只里也是白相东西,积木、扑克牌、麻将牌、玩具汽车模型,件数总计五十六;一只里有照相簿十七本——另外有三摞二十四本照相簿在写字台南面地上。”
边听边看边走,显然,听得的与眼见的实物均无明显差错,尤起林越听越看越佩服越烦躁……
“写字台旁边还有筐,筐里最上头是件女式皮大衣,大衣下头是前不遮胸后露背的绸长裙子一条。台上摊着登记簿、烟缸、茶杯、热水瓶。”
报完了,楼外东窗下的包师傅默默的,像在等她知道不会有的“响一声”。
少顷,她又自语般开了口,“风雨无阻,差不多天天来,来了将近半年。不偷这里的东西,他来做什么?我一直在想,一直没有想明白……不过,我敢说他肯定不是贼,我敢拍胸,他是个好小囡。”
“报完了?”
突然听得这问,包师傅一惊。
出现在洞开的窗里,尤起林又问包师傅,“漏掉什么没有?”
“不会。没有。”包师傅信心十足地答,却又带几分惶惑地问,“漏掉?”
尤起林启发,“写字台上有什么忘记报了?”
包师傅即想起,“墨水瓶。”
“还有么?”(www.xing528.com)
包师傅不由再想,想着摇头。
尤起林将一手摊开向她眼前,“那,哪里来的它?”
那是好些钞票,零钱。怔怔的,包师傅看着。
尤起林告诉她,“两块三角九。”又问,“从来没有多出过钞票吧这里?怎么今朝多出来了?”然后答,“只有一个可能,他留下的。他为什么要留钞票?也只有一个可能,他从这里偷走了东西。”
“偷走什么?我报的东西里缺什么少什么了?”包师傅问,忽一纵,攀住窗台向里望。
尤起林顾自指出着,“暂时没有发现不等于不缺。他以为留下钞票,就不算偷,他就不是贼了。照样是,偷抄家物资,还不是一般性的贼。”
要说什么却不知道这什么是什么,包师傅身子下沉,手没松,更没不张望。
尤起林不是没做过另外的猜测,“钞票要不是他留的话,”他说,“你查夜的时候绝不会不发现——是一眼就可以看见的,就在写字台上,用墨水瓶压着……”
猛地引体向上,包师傅抓竖杆踏槛,侧身进窗,跳下便向西北角跑。等吓得愣愣的尤起林追到时,她已经蹲在那儿数地上的书……终于,像擦沾着的脏似的,包师傅连连拍手,“你没有数。书少了八本。”边站起边说,“他是来看书的。”
“看书?”尤起林吃惊,“偷书!”惊得愕,“毒草啊全是……”
包师傅忙辩,“里头也有红的,《红楼梦》《红字》《红日》……”
“标标准准的封、资、修!”尤起林斥道,还要说什么的,只听包师傅径自喃喃起来。
“想到过的。”包师傅其实是在告诉尤起林,“这些书摆的位置常常不一样,明显有人动过,我想,会不会是他?再想想,不会。那么高的墙,墙顶还插碎玻璃,爬得上去也翻不进来,只有拿东边的白果树当桥。进楼比进天井更加难。过七点,前后门就上锁,‘司必灵’加闩加挂锁,只有撬窗。窗铁栅栏上下左右十颗螺丝钉,拿钢锯锯断,要花多少工夫?扛铁栅下来要多大的力气要多小心啊……这一路真可以说是千辛万苦。千辛万苦进来看几本书?什么书呀那是些?我打听了。说有医学书、小说书、教科书。教科书我知道,就是我儿子读书读的那种。为要儿子读那点书呀,我不知道打断了几根鸡毛掸子。我儿子后来跟我讲心里话,一读头就痛,情愿挨鸡毛掸子也不愿意读。跟我儿子那时候差不多大的他,会那么欢喜读?那,是读小说书?不至于吧……”
尤起林驳,“怎么不至于?那是鸦片,精神鸦片,会上瘾。他上瘾的证明,就是天天来,还发展到偷……”
“偷是因为你,吓着了他,觉得这条路断了。”包师傅毋庸置疑地说,“要不然,为什么一直不偷?”
尤起林忧虑的是,“被偷出去的书一扩散,会有更多人中毒,那还得了!”
“《红楼梦》我就看过,是王文娟和徐玉兰演的,电影,绍兴戏,看得我眼泪水淌淌滴。”包师傅大不以为然,“中毒了呀应该。看我,不是很好着,照样被选到这里保卫‘文化大革命’成果来了。”
尤起林忽然想到,“既然天天来,肯定住得不远,是升平街上的人。在升平街送了十几年信,我人头熟……”
“你来。”包师傅拉起尤起林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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