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门在面前开开,开门的包师傅只一句便让欲进的尤起林有些失望显露在眼,“我猜就是你。”
“噢?”尤起林掩饰着,观察包师傅,“怎么会?”
包师傅把门关得专注,“丈母娘难得到上海,”说,“哪里舍得住一夜就走。不过,吃不准,不来不是不可能。”
“为什么?”
包师傅转过她含笑的脸,“面皮嫩,”说,“怕我嫌麻烦。”
尤起林假装有那意思,“嫌吗?”
包师傅好像是真的,“我敢啊,工宣队呀你是。”
“那我走了。”尤起林乘机作态。
拧“司必灵”拉开小门,包师傅让着尤起林,“走呀。”见尤起林尴尬,“扑哧”笑起来,“‘一间亭子间,夫妻俩带对双胞胎,丈母娘又来看女儿,挤得像在捂痧’。你昨日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家里要能够挤,就挤在家了,哪至于老着脸皮跟刚刚认识几天的我商量啊。不老实。”斥着,重关门并插闩上挂锁,又告诉,“竹榻在老地方。”
果然,西边的树下有竹榻,榻前有张方凳,凳上有个碗,碗里饭中插着双筷。
“还没吃晚饭,”尤起林顿时高兴了,一抬拎着的那个一叠几层的饭盒,“正好。”就手揭开顶盒交给捏把的手,取出一格饭盒,让包师傅看,“咸菜豆瓣酥,青椒肉丝,”说,“还有干煎带鱼。”
将系钥匙串的绳圈往颈脖上一套,包师傅来相帮,“喔唷,你爱人烧的?丈母娘?你啊是?你还有这本事?我什么时候告诉过你最欢喜吃干煎带鱼了?”
尤起林嘿嘿笑道:“带鱼是给我爱人发奶的。”
包师傅笑出哈哈,“我只当是为拍我马屁烧的呢。那你怎么拿……”
“我也还没吃过。”
包师傅不觉摇头,叹,“真不会做人呀你。”指挥,“去,把榻和凳搬到台阶前头,”道,“那里有穿堂风。”
尤起林起劲地一趟就完成任务,在楼西侧大门口的高台阶前,并排放好凳和榻。借着墙外10号楼里的灯光,跟来的包师傅困难地将四格饭盒挤放上方凳,似乎直等终于放妥,她才发现,“这几个菜很配喝酒的喏。”并想起,“灶间里我还有半瓶啤酒呢。”
与包师傅成犄角坐在台阶上的尤起林,撩衬衫下摆掏裤袋,“开过的啤酒怎么喝。”掏出个瓶,说,“尝尝这个。”
“什么?”
“丈母娘带来的家乡特产,洋河大曲。”
包师傅双手乱摇,“白酒?不行不行我不行。”
“是十大名酒呢,”尤起林劝得不急,“意思意思,稍微抿几口。”
包师傅迟疑着,“那只好真整一点点。”
已并菜腾出格饭盒,尤起林非常适可而止地往里倒酒,“就一点点,你看。”
“你呢?”
“就用瓶。”尤起林瓶口对嘴地率先喝下一大口。
包师傅也喝了,喝来小心翼翼得战兢兢,“喔唷,凶!”
“第一口有点不习惯。”尤起林忙劝慰,“其实,白酒比黄酒好,一边吃一边出汗。听我丈母娘说,今朝大暑,开始一年里最热的天了,用我阿爸的话说,叫‘酷暑难当’。老早,他挑担收旧货的时候,每逢酷暑难当,我姆妈就让他吃点白酒。大热天不出汗会致痧,我姆妈讲,交秋立冬以后还容易生病。所以,多出汗好啊。来。”
包师傅又喝了点,“辣呼呼的一直到这里,”她指喉咙又指胃,“再到这里。”
“你看,比刚刚好了。”尤起林鼓励得不过分,“吃小菜。我手艺怎么样?”
包师傅尝着,“不输给转弯角上的小饭馆,就是咸了点。”
“过酒嘛。”
包师傅再喝,警觉已大不如前,“香倒蛮香。”
“当然喽。”尤起林搛一筷菜,瞎聊那样问,“你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www.xing528.com)
包师傅抚着脸,“抄家物资集中存放那年,定下这个点。点一定,就给我派任务,实足两年半。”
反手指指背后的廊道,尤起林问竹榻上的包师傅,“他们呢?”
“晚点,”包师傅告诉,“街道的两个还要晚。”
尤起林沉吟着,“哦,在一起时间不短了。”
“怎么?”
尤起林偷换个意思,“这么长时间,礼拜天……”
“他们休息。”
“逢年过节呢?”
“也没有我的份。”
“那,”尤起林有些不信,“家里怎么办?”
包师傅笑了笑,“儿子在福建当兵。”说,“老头子抗美援朝去了没回来。”说着,又喝口酒,“香烟就是那时候会的。”
尤起林颇意外,“烈属加军属!”向包师傅举瓶,“好,敬你!干杯。”
碰过。包师傅竟真的喝干了饭盒里的酒。
尤起林自然也没少喝,他还没马上给包师傅添酒,“学院,”只是不甚认真地问,“怎么跟街道搞在一道?”
“街道先抄的这里,学院红卫兵晚一步赶到,算联合行动。后来,街道又讲这里地方大,要借间房间,封存从别人家抄来的东西,王头答应了。王头派任务的时候跟我讲过。”包师傅喝了喝喝干的盒,“他还讲,在一道清点整理可以相互监督。”似乎没来由的,包师傅说着嘻嘻笑起来,“‘发枪’的笑话,”问,“听到过吗你?”
尤起林忙摇头。
“不是笑话,有事实的。”包师傅说,“我来讲给你听。”说罢,赶紧连搛几筷菜吃。尤起林趁机往她那饭盒里倒酒。
“给我们基干民兵发枪的时候,王头讲话。他讲话欢喜捧个喝茶的玻璃瓶,”包师傅端那个又有了酒的盒到手,“一顿一顿,喝一口讲半句。他讲,‘今天给大家发枪,一人一把’,”包师傅站起身捧住盒,模仿着那个王头的停顿和喝,喝了口盒中的,接着说,“大家心里高兴拼命鼓掌。他讲了,‘那是不可能的。两个人一把’,”包师傅又停顿且喝,“大家想两个人一把枪也蛮好,又鼓掌。他再接着讲,‘也是不可能的。所以,经研究决定三个人一把’,”包师傅再顿并喝,“大家想这下牢靠了,再鼓掌,他讲,‘木头的’。”说完了是事实的笑话,包师傅见尤起林没笑,大喝一口盒里的,责问道,“你怎么不笑?”继而放盒命令,“笑。”
尤起林只好笑。包师傅也笑了,咯咯咯的……笑得捂脸捧腹、前俯后仰,坐而卧于榻,笑得渐渐不笑,还不再作声。尤起林同样不再笑,不再笑了好大好大会——侧目注视着包师傅,见那半仰半歪得很是别别扭扭的身子始终没动一动,尤起林站起来,悄没声地向前天井去,去到左边这棵银杏树下,天井里那最是黝黝处。现在,他看定的是窗,楼底层的窗。
…………
蓦地,窗里有光晃过,闪电似的,尔后,成了隐隐约约略微有些些的亮。
启动得迅速,尤起林飞跑向楼东侧,到那最后的双窗前,旋身,正要纵起攀窗台,右胳膊被抓住,抓住他右胳膊的人容不得他挣扎地将他拽进后天井,还拐了个弯。
拽他的当然是包师傅。就像尤起林毫不着急一样,她很从容,“想灌醉我,你差老远呢。”她说,“阿姨教教你,下趟不要跟小囡着棋,不要跟女同志拼酒。”
尤起林忽一挣,刚挣脱,又被扣住腕关节。
“省省罢,跟你讲过,我是基干民兵。”
尤起林冷冷一笑,“跑得了和尚,”他用指过楼东侧的那只没被扣的手指包师傅的脸,说,“跑不了你这座庙。你这样是没有用的。”
包师傅也一笑,“你当捉牢我,就捉得牢他啦。”笑也冷冷,却多了许多无奈,“其实,跟你比,我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只看见过他的背影,是个小囡,长得长长大大的。”
尤起林对以:“哼!”
“开始,”包师傅顾自说道,“我跟你一样,当他是来偷抄家物资的贼。”
尤起林斥,“不偷东西来做什么?”
包师傅松手,取下颈项上的绳圈,递向尤起林,“你摸摸就摸得着,”说,“两把大头执手锁钥匙(一种钥匙类型)当中的两把,是开大厅门的。电灯开关在门左边。”
尤起林不明其意,愣着,忽有所悟,他抓过钥匙串便往楼西侧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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