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现在还没有完整交代孔飞力著作中的一对重要划分——专断权力与常规权力。事实上,孔飞力并没有直接给出他对二者的定义,只是借用了克罗齐埃(Michel Crozier)《科层现象》(The Bureaucratic Phenomenon)中的一段话来暗指这两种权力:
为达此目的(孙按:组织管理者对组织成员的谈判权的严格限制),他们(孙按:组织管理者)掌握着两个系列的施压手段:一方面是理性化的权力,或者说是制定和颁布规章制度的权力。另一方面是做例外处理的权力,或者说是对规定视而不见的权力。他们自己(孙按:组织管理者)的战略是试图……找到这两个系列施压手段的最佳结合点。(克罗齐埃,2002:199)
孔飞力认识到,“理性化的权力”即常规权力,“例外处理的权力”即专断权力。而当他提出“官僚君主制”这个看似内含矛盾与冲突的概念之时,便为寻找君主与官僚的互动或共处之道带来了两难境地。显然,官僚施展常规权力,便要收束君主的自主性。君主若祭出专断权力,官僚之常规哪能自处。如此,便难以找到一个“最佳的结合点”。正如孔飞力分析弘历一生对这两种权力的使用情况一样:
即位之初,他(孙按:弘历)就立誓要在他过于仁慈的祖父和过于严厉的父亲之间找出一条中庸之道。他确实找到了这样一条中庸之道,但其方式却是奇怪的:他在宽容和严厉这两极之间的来回摆动,因此,他的“中庸之道”并不是一种恒常,而只是一种平均。[7](孔飞力,2014:283;Kuhn,1990:227)
可以肯定的是,尽管孔飞力借用了克罗齐埃的观点,但恐怕站在君主弘历这个观测点来看,未必是克罗齐埃所说的“最佳的结合点”,亦即“恒常”(constant)。弘历的“中庸之道”其实是“平均”(average)之道——先是一极后是另一极,接着再加权,最后计算出平均数。如果按上述的时间结构的角度来看,这种“一极-另一极”才是弘历这个行动者所为,“平均”不过是研究者所见。因而,虽然无法企求“最佳的结合点”,但却可以同样地用时间结构方法,以“权力时间”来解答:专断权力和常规权力是在官僚君主过程(亦即政府过程)中,君主-政治和诸官僚-行政这对历时性概念,进一步按权力类型做出的细分,而这一细分则随着官僚君主过程与政府过程的历时变化也相应呈现为变化着的节拍。我们先勾勒图示如下,再予以解说:(www.xing528.com)
图1.2 权力时间与国家过程
具体来看,可以将权力时间视作向上升的自动扶梯,君主最初是站在偶数台阶上,诸官僚最初站在奇数台阶上,当君主抬起脚上一阶便会发现自己身处诸官僚之规程之中,特殊地位与自主性大受制约。君主再跨一步,进入专断权力的上一阶,才能回到自己的“超官僚”(extrabureaucratic)地位。如此一来,在自动扶梯的运行过程中,便呈现着“专断权力—常规权力—专断权力—……”的时间结构。
以君主为观测点,孔飞力叙述弘历对官员任命方式的变迁过程可作为这个时间结构的例证。在对官员的日常考评制度中,充斥着模板化的、套语式的诸类人事评语,使得弘历难以了解和掌握各官员的真才实学与品格操守,进而使得官员任命可能出现私人庇护等一系列问题。为此,弘历先是以各省督抚等地方高官与京城高官的职位较高、干系重大为由,拒绝了常规化了的、三年一次的考核评估,改由直接让这些官员向弘历呈交“自陈”报告。但是,这个打断旧常规的专断之举又进一步变成了俗词滥语的工作汇报。弘历不得不再推开常规,随时抽查与奖惩这些官员。不过,面向人数众多的诸官员考评工作,弘历也难以一力承担,于是又恢复了常规性“自陈”工作。尽管如此,在再常规化之后,他还是警告各官员不要放松警惕,这意味着下一轮的专断还会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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