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水,中国的西陲小城,
始于宋,建于元,兴于明清。几百年之后,故乡在何方,后人早已淡忘。
然而箪食瓢饮、起居生活,细微之处,
仍透露着七百年岁月的端倪。
公元十三世纪,元世祖的十万大军入甘肃,过四川,进云南,平大理国。滇西秘境开始真正意义上浮于现世。为了安定云南,元将在红河北岸的坝子里圈地建城,以汉治汉,兴建庙宇学堂,大量迁居南宋遗老遗少、西亚回民。他们甚至还将这块土地重新命名为“临安”,带着一丝戏谑的意味。此后明清至民国,因为三丁抽一、随军迁居的法制,江浙、湖南多地又有几十万移民填充云南。就这样,小城的围墙越来越长,白屋黑瓦渐渐成片,童谣里唱着:“南京应天府,大坝柳树湾,有位卖货郎,随军到夷方……”初代移民把家乡的房舍、食物、街巷、戏曲、工艺播撒到万里之外,一代又一代人心中的“归乡梦”,也在城中的城楼、孔庙、四合院中肆意生长。
昔日云南的临安,就是今日的建水。
行走在建水的街头,路名看着都很熟悉,翰林街、燃灯寺、阜安门、教场路……主干道临安街穿城而过,路东尽头挺立着一座绛红色的城门楼。《建水州志》上极其自豪地介绍它:“朝阳楼,下瞰城市,烟火万家,风光无际,如黄鹤、岳阳,是为南中大观。”虽说不如北京前门楼那么恢宏,但朝阳楼之于建水,不仅仅是昔日的城市地标。
清晨城楼前的广场上,到处坐着“烤”太阳的男人,遛鸟、下棋、摆摊儿,主妇们则打扮得花花绿绿,走城门。众人的一天都围绕着朝阳楼开启。城楼脚下胡同连成片,顺着红泥墙,路过水井坊,再拐几拐,就到了此行要落脚的客栈。还未跨过门槛,就有个胖丫头从影壁墙后蹦出来,笑嘻嘻接过箱子。往里走是个两进的四合院,东有厢房,西有跨院,天井里绿树红鱼,空间紧凑,一副小家碧玉的样子。这家客栈里一共三个人,守着四间客房,管事的是个二十多岁的云南姑娘,自小学制陶,高瘦热情;打杂跑腿儿的是个胖丫头,算作伙计;负责老屋修缮、夜晚值守,外加照顾一只画眉鸟的,就是李叔。
被辟为游客车站的建水老火车站
摆满画眉鸟笼的朝阳门
李叔是建水人,他的脸庞常年被高原阳光炙烤,颜色黑红,看不出年纪。年轻时带着兄弟们一起做工,尤擅修葺旧屋。夏末秋初太阳晒,院子里拉起天棚遮阴。李叔在家吃完饭,往外溜达,一路跟邻居们打着招呼,路过一处五百年的黄帝庙时,顺便进去看看。他介绍的小兄弟正在负责修葺正殿。
建水街巷齐整,古建星罗棋布,城中的孔庙建制不逊于京城,歇山顶、雕龙柱,历朝历代扩建就达五十次。世居大户的祖宅,三进大院也不在少数,首富故居“朱家花园”纵三横四,有两万多平方米,厅堂房舍二百余间,走进去还以为是江浙园林。虽说各宅各院早就人去楼空,但造房子的工匠们却留在了古城里。上世纪八十年代,政府开始组织大家修缮古建,一砖一榫的传统工艺到了李叔他们这一辈儿,连传承带琢磨,居然保存得还很完好。
不仅有老房子,老规矩也健在。建水的客栈,家家都能叫盒子菜。就是店主代客去外面馆子叫外卖,一味味菜出品精致,码在漆盒里,送到客栈吃。店家还会特意腾地方、支桌子,再添几个菜,让客人足不出户地开派对。这是曾经清末民初大城市里的排场,建水居然还留着。李叔家的客栈不远,就有建水最好的炊锅馆子。
建水炊锅,介于北京涮锅与江浙暖锅之间,是典型跟随汉移民入滇的味道。铜锅炭火烧旺,里面码上预先吃过味的豆腐、火腿、鸡块、藕丸、黄花菜一起炖沸,浓香飘散。李叔驾着摩托车,搬来炊锅店的盒子菜,我和朋友邀他一起加入。李叔也不扭捏,痛快落座,自腰间掏出军用水壶,给每人斟上一大杯自酿苞谷酒,酒烈但不呛口。众人围炉到深夜,炭火的暖光映在脸上,大家就都生出一抹和李叔相同的高原红。
汽锅鸡是云南土生。除了选用楚雄武定的线母鸡(当地方言,指土鸡),最重要的就是有一只建水制的紫陶汽锅。汽锅靠中空管芯循环热力,无水蒸馏出土鸡本味,揭盖汤清如水,略浮油花,鸡香拂面。昆明人称此为“培养正气”。在不锈钢大行其道之前,建水的手工紫陶锅重如铁,配铜提环,是可以传家的食器。如今小城里通街都是陶器店,但想寻真正的建水紫陶汽锅,并不容易。(www.xing528.com)
城东北有个车站,前往团山的观光小火车自此出发。车站内花砖铺地、漏窗拱顶,充满西洋元素,据说是十九世纪修建滇越铁路时留下的旧物。两百年前那些为了反抗殖民暴政而抛头颅、洒热血的往事,已经随着时代更替、铁路废弃全部消散在阳光下了。只有一些黑白照片还挂在朝阳楼里,触目惊心。
建水紫陶的制作工艺极为复杂,尤其柴窑烧制,就更少见
绿皮小火车缓缓出城,一路上村庄稻田、远山近水,游人很少。行不多时,能远远望见一座石桥,如长虹浮于水上。这是始建于元代的锁龙桥,被誉为滇南“桥王”,全身三阁十七孔,桥楼相映,重檐繁复,雕满花卉、鸟兽、游龙、神像,脚下厚厚的青石被打磨得光可鉴人。靠近桥头的石窑村里,住着很多世代制陶的人。
进村能看到大大小小的窑厂,寻常人家也有高高的烟囱伸出,暗示设有柴窑。走不远就是田记窑。田姓是建水紫陶行里的名家,现任掌门田波、田静是一对兄妹。陶器出身质朴,地位远不如瓷器、漆器金贵。捏泥塑形,烧成器皿,用来炊饭,本来常见。然而寻常小物经岁月积淀,也能生出灵气。建水紫陶作为一门传承了近千年的工艺,如女娲以五色土造人,是平凡泥土的涅槃。
田家的厂房不大,分成制料与塑形两区,中间立着一棵青松,树下摆满正在曝蒸的陶泥。陶泥是建水本地的五色土配置而成,须经过勘、采、配、浸、濯、澄、曝、炼、腐等十二道工序,耗费大量人工与时间,才能制成。绛红色的陶泥精料用指尖轻轻一揉即化,细到如同胭脂,吸附在指纹缝隙内,阳光一照泛出淡淡的橘色。
泥料有了成器的资格,才能进入塑形区。五六米挑高的塑形区里,摆满了整齐划一的泥坯,后场有大小不等的电子窑炉,厚重的窑门上挂着烧制计划。男人大都负责醒泥、拉坯、粗修,女人则负责装饰、填刻、精琢。没有过多现代机械设备,几乎全凭手工,老师傅的周围坐着小师傅,言传身教。整个区域十分安静,只有窗外清脆的鸟鸣声,人和泥都在这里默默磨炼,以求成“器”。
建水紫陶的烧制方法与制瓷有些类似,都要经过高温淬炼。反复揉捏的紫陶汽锅在火中脱胎换骨,光滑细润的表面摸起来嫩如婴儿肌肤,接缝处紧密流畅,手工精准。一经加热,汽锅内部就会形成热力循环,同时内壁上无数细小的天然气孔,又同外界空气形成微循环,食物包裹其内,吸热匀、纳气足、生汤快,质醇而无异味。离火上桌,汽锅还能持续保温,揭盖一刻,汤鲜撼人。
田家窑厂的另一侧并不开放,那是柴窑。每年有隆重的启封仪式,其余时间生人勿近。制陶工匠对于柴窑有着近乎神祇的崇敬与信赖。田波的工作室就守在柴窑的一旁,自大窗望出去是无边的稻田。
朝阳楼上悬着“雄震东南”的匾额,朝阳楼下住着木匠与陶匠。建水城中的人与物都没有躁气,像紫陶锅与手工榫卯一样,平静陈厚。原本总觉得边城封闭,到了这里才知偏居一隅的好。避开喧嚣,晴耕雨读,中原文化与滇南质朴交融在一起,才成今日建水。
田家窑厂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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