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场里的风景实在讲不完,随便拎一样,
背后都站着一个个挑剔的潮汕人。
汕头龙眼南路上,榕树遮天蔽日,民宅层叠,从北到南陆续有三四家大众菜场,周边围着几百家小馆儿,堪称真正的食物森林。中山东市场排在最后,少有游客,多是本地人造访。
菜场的中心必然是海鲜。大鱼小鱼之间,螺蚝贝类也自成体系。吃螺吃贝,是件可大可小的事,巨型响螺在海底一沉十载,豆粒大薄壳上百只才炒一碟,蚝仔煎爽脆鲜甜,生腌血蛤嫩得爆汁,富豪与平民都能吃得心满意足。
潮汕近海的响螺非常稀少,偶尔在市场里见到,身价也要数百元,遇上两斤以上的巨螺,轻松破千。每只响螺都是野生种,独自在海面三十米之下的岩隙间生活十年,对水质又极其挑剔,全靠捕螺人深潜打捞,谁会愿意花十年时间去养它呢?粤菜馆常见的螺头汤,很少能跟响螺扯上关系,甚至连鲜螺也不是,多是冰鲜与干货。上乘货用角螺,下等货用些杂螺碎肉,炖出来只有腥气,不鲜不滑也不油润。相比之下,三斤重的鲜活巨响螺,是富豪餐桌上的“白雪公主”。
巨螺取肉,头尾煲汤,只取中段手掌大一块嫩肉,洁白如玉。潮菜经典“堂灼巨螺扒”,要大师傅亲自来桌前操刀。将螺肉切成薄片极考验刀工,厚一分则韧,薄一分则泄,下刀须干脆平滑,容不得差错。螺片放在冰盏上,随上汤一起推到客人面前,汤沸投入螺片,数秒之间,表面断生,而内芯半熟,即刻出水呈上,这是集聚了十年的最佳赏味时刻。螺片清澈晶莹,下刀流畅,入口鲜爽甜脆韧齐齐爆发,螺香盈口,再没有比这更纯粹的味道了。
价钱最平的小鲜是薄壳。这种花生仁大小的贝类,外壳青薄有斑纹,大团大团簇生在礁石上。渔民用麻绳串养薄壳,一年四季可食,入夏尤其肥美,打捞时直接割断绳索,就能提起成千上万只薄壳。数量多又易得,比菜还廉,运出去又卖不上价,反而成了潮汕人的私藏小鲜。入夏的大排档,除了韭菜猪红、卤大肠、鱼饭、苦瓜,还要再加一个炒薄壳,正对胃口。
薄壳一上桌,仿佛话题终结者。满满一盆,个个微张,半透外壳里是一粒鹅黄鼓胀的贝肉,肉香之间还夹着一层金不换的清甜。一双双筷子伸过去,半晌人人面前都是一座壳山。在家炒薄壳最痛快。入夏罗勒疯长,这是沿海地区极受欢迎的香料。大叶甜罗勒是意大利人夹在番茄水牛奶酪之间的品种,尖叶泰罗勒是潮汕人俗称的“金不换”,台湾人称“九层塔”。炒薄壳,须铁锅厚油热火香鱼露,最后撒上金不换,带着汤汁,端锅上桌。一个人吃薄壳哪要什么筷子,直接下手捏,尤其要兜起些汤汁,舌头一扯一卷,连汁带肉吞下肚,是炎炎夏日里一大乐趣。
入夏,空气都能拧出水,晌午在街头走几分钟,衣衫立即洇湿,贴在后背上又闷又痒。想消暑,唯有吃瓜。排在第一位的是苦瓜。苦瓜在岭南名号很多,广东人叫凉瓜,潮汕人称苦瓜,因为外皮起皱也叫“锦荔枝”,苦瓜藤和葡萄藤有些像,又有俗名“癞葡萄”。上溯出身,扎根中国几百年的苦瓜其实也是舶来品,据传是跟随郑和下西洋的船队,先登陆广东、福建,再传至全国。
八、九月间潮汕人可以日日吃苦瓜,菜贩手里的苦瓜也是环肥燕瘦。肥圆短粗的叫雷公凿,瓜皮深绿,皱皮圆滑,肉很薄但汁水丰,苦味最浓。回家切片爆炒,口感爽脆,回甘绵长。身形修长、头圆尾尖的是本地苦瓜,瓜肉最厚,肉质有些绵,苦味也不重,用来酿肉、煮汤最鲜,潮汕的孩子从小就是吃这种苦瓜长大。偶尔也能见到些特殊品种,福建、台湾的白苦瓜避光种植,瓜肉甜糯,苦味少;越南、泰国产的小苦瓜,头尾尖细,肉质坚硬,苦味重。三伏天的苦瓜,越苦越精彩,看到颜色翠绿、凹凸明显的肥瓜,食欲都为之一振。汕头街头的夜粥店烧苦瓜,仅切去头尾,略除筋膜,整条炆熟,大口大口嚼,才爽快。
六棱水瓜是岭南特产,清明下种,夏至上市。虽然同属丝瓜,但广东地区的水瓜自带六棱,瓜皮粗糙,是更古老的品种。潮汕水瓜体型短粗,表皮比广州、香港的水瓜更翠绿,瓜肉更脆,瓜甜也更突出,很少拿来热炒,蒸鸡煮鱼加了水瓜,汤汁自然鲜。本地嫩鸡下些海盐略腌,加上水瓜,隔水蒸到断生,鸡嫩瓜甜,海盐亦有回甜。立夏之后的鳜鱼,鱼骨煲汤,鱼片厚切,用花生油滑香,再与水瓜一起煮到汤汁奶白,鱼肉半透,食材本味就很精彩。附近南澳岛的半干鱿鱼,质白透骨鲜,用来和水瓜同煮,是潮汕人的绝配,瓜肉青碧,鱿鱼晶白。水瓜烙是传统老菜,菜脯、鲜虾、鸭蛋与番薯粉,同大片水瓜调匀,热锅温油,细细煎到厚身肥嫩,撒上花生碎与鱼露,香鲜热烫。潮汕人的苦夏,有瓜就够了。(www.xing528.com)
有些岭南厨师,只需一眼就能分辨潮汕芥蓝与内地芥蓝的差别
入冬之后又是芥蓝的天下。汕头西南边的隆江镇,盛产芥蓝。即便是冬季,潮汕的气温也在10℃左右,极少霜冻或冰雪。芥蓝无须温室,天然长成,菜秆尤其粗壮,表皮生着一层天然蜡,三五根就能炒一碟,嚼起来爽脆无渣。尤其带着顶花的三枝芥蓝,底枝味最浓,削去老皮,爆炒最佳;二枝粗细适中,适合白灼;三枝上的嫩叶其实味道很淡,但芥蓝花却很滑爽,可以搭配炒饭。当然也有人偏爱芥蓝苗,乡下经常能看到农户在门口辟一块巴掌大的自留地,种点芥蓝。小苗长得飞快,采完几日又生新芽,加些普宁豆酱炒香,一家人的餐桌日日鲜。
入秋之后,杂咸与酱料档的生意每天都很旺。所谓杂咸就是些腌制小菜,酸辣苦咸甜,送粥配饭。只要能吃的东西,潮汕人都能做成杂咸。小鱼小虾,菜梗树叶,切块切粒,盐腌、曝晒、封浸,咸中带甜,咸中带辣,形态万千,统一都叫“杂咸”。上个世纪的潮汕女人,选四季食材制杂咸,自给自足,现代生活节奏快,但大家依然爱杂咸,小贩摊上几十个大盆摆出来,任君挑选。
杂咸行里挑大梁的是“菜脯”。萝卜在潮汕俗称“菜头”,萝卜干就是“菜脯”,与潮汕咸菜、鱼露并列“潮汕三宝”。入冬白萝卜爽脆,遇到天气晴好,乡下村妇就开始晒萝卜。手臂粗的白萝卜剖成两半,在大太阳下曝晒几日,退去水汽与辛辣,干爽浓香有光泽。机器风干或者没晒足阳光的菜脯,则无香气也无光泽。潮汕主妇总有几个相熟的杂咸摊,专门采办生晒菜脯,回家收存。
一两年陈的菜脯颜色褐黄,富含维生素B与铁质,洗净撕开直接就可送白粥;切成粗粒,肉厚而脆,煎蛋炒饭,馥郁甘香;切成细丝,煮虾蒸鱼,咸鲜开胃。超过十五年的菜脯颜色黝黑发亮,曾经手臂粗的身形,已经缩成手指细。三十年陈的老菜脯属于“黑金”级别,寻常市场基本无踪,贵价干货店偶尔能见到一两坛,同花胶与海参摆在一起。
酸菜、贡菜、橄榄菜、麻叶、腐乳之类的杂咸,总要有粥饭搭配,唯独“南姜橄榄”可以独食。广东与福建是中国种植橄榄最密集、历史也最久的地方,和欧洲地中海沿岸的油橄榄不同,中国人对于橄榄的审美在于苦尽甘来。潮汕平原上几乎每个地区都遍植橄榄,中秋过后便集中上市。皮滑肉脆的青榄直接做茶食,入口酸涩刺激生津,渐渐有甘香升起,从喉咙到鼻腔尽是榄香,嚼到化渣,与铁观音一齐冲下肚,顿时神清气爽。出门在外舟车劳顿,遇见从兜里拿一枚青榄嚼一嚼提神的人,准是潮汕同乡。青榄压裂,裹上南姜末与海盐,略腌就是南姜橄榄。整罐摆在桌上,隔一会儿就忍不住摸一粒,海盐提鲜,南姜呛口,榄肉甘甜。
手工做的普宁豆酱,在市场中已很少见了
潮式酱料则是另一项极其复杂的饮食艺术。卤水配蒜泥白醋,甘酸开胃;酿大肠配橘油,清爽去腻;牛丸与鱼蛋要加鱼露,闻着臭吃着鲜;吃鱼饭一定配豆酱,斩成细蓉,豆香可以去腥;寻常烧鱼爱用酸梅酱与姜,酸与辛代表古老的中式调味;冻花蟹是特例,必选酸度高的米醋,尾韵回甘;打边炉复杂一些,沙茶酱里还要调入辣椒酱、南姜、芝麻、香葱与芫荽,才能为白灼的肉类增色;豉油分很多种,质地浓稠味道甜咸均衡的甜豉油,专供各类糕粿、面线……云贵川的蘸水能操控味觉,相比潮式酱料更像个捧哏的,偏重修饰与提升本味。就算是从未踏足故土的潮汕移民二代,也都深谙并且坚守着这种古老的酱料搭配规则,乡味难舍。
潮汕菜场里的风景实在讲不完,青梅、荔枝、龙眼、潮柑上演的四季果香;煮糖水的潮汕姜薯;现烤的绿豆饼;只蘸白糖的栀粽;鲜脆清甜的埔田笋;百变的传统蜜饯;甘蔗熏的番鸭;酱料档的豆酱与鱼露……随便拎一样,背后都站着一个挑嘴的潮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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