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汕人爱面子,摆宴席豪得吓人。
龙虾、螺片、燕窝、鱼翅、海参、花胶、鲍鱼,
浸在用老鸡、火腿、干贝浓缩的高汤里,一口动辄上千,才镇得住场。
而平日里潮汕人又吃得极省,卤味、烧腊、打冷,随便切一碟,外加白粥与菜心,就能凑一餐。
这些天天见日日香的街头草根,才是真正为潮菜撑场的脊梁。
清晨六时,惠来县隆江镇的大街上静悄悄。菜场里鱼贩刚从摩托车上卸下神泉港运来的鱼箱;菜贩手里大筐的芥蓝还带着晨起的露珠;中药铺的伙计把几个大麻包扔在地上;卖竹席竹筐的小店二楼,店主刚起身,站在设有雕花栏杆的阳台上刷牙;绿豆饼店的姑娘穿着睡衣,睡眼惺忪;只有街角的“猪脚兴”饭店炊烟袅袅,门前两口大锅里肉香正浓。这是潮汕乡镇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早晨,还未醒的城市里早有人饥肠辘辘,他们需要一顿结结实实的早饭。
隆江人把卤猪脚当早饭。仅选本地鲜屠土猪,大锅卤足五小时,脂醇肉滑泛油光,连汤带肉斩成块,浇在热饭上,再来小撮咸酸菜,满满冒尖儿一大碗,专给贩夫走卒们撑腰。土猪身上里脊与梅肉价贵,蹄髈与内脏有其他用途,唯独猪脚经过野外锻炼,有皮有肉有筋有脂,强健有力,专供猪脚店。而挑嘴的隆江人又将一条猪脚细分成四份。
最上方靠近肘部的粗段,叫“头圈”,脂肪最厚,卤出来较肥腻,价最平。不过隆江的老人家往往最爱这段,只要店家手法高明,余油走透,酱料鲜甜,口感就分外肥滑香浓,无须撕扯,入口即化。头圈以下、猪膝以上,称为“回轮”。这段肥瘦各半,火候最难控制,过一分则变柴,少一分又腻口,卤完还须用卤水浸着,否则肉色发黑,卖相全失。猪膝以下、蹄尖儿以上,就是一条猪脚的黄金段位了!这部分脚筋粗大,脂肪适中,略带肌肉,外皮不薄不厚,各自呈现不同口感,俗称“四点金”。最末端叫“蹄尾”,肉少皮薄,一般不会拿出来待客。
凌晨时分,猪脚店主拿到屠场内还带着体温的土猪脚,即刻整条分割,投入浓稠起浆的卤汁内,小火慢煨至天明。猪脚巨块颜色赤亮,舀出置于案上,肉身微晃两下便瘫软下来。那案板长年累月被卤汁与肉油浸透,每个缝隙都是绛赤色,似乎扔进汤锅里煮一煮也能有滋有味。“四点金”数量最少,当中剖开再连斩数刀,每一块都连筋带肉,糯黏弹嫩,众人一哄而上,开档一两个钟头内就沽清。
不早起,吃不到“四点金”
吃罢猪脚饭人人都要喝一碗冬瓜鸭汤,再抽两张纸巾。这一顿早餐太过浓烈厚重,要滚烫去火的清汤冲一冲肠胃,卤汁与肉汁粘在嘴唇四周,风一吹便结块,要趁着那热气抹干净。汤碗一饮而尽,纸巾扔在地上,大家打着饱嗝各回各处,精力充沛的一天才正式开启。等到天光大亮,鱼档上鲜鱼晶莹,菜摊上时蔬斑斓,中药店的伙计打着赤膊分药包,编竹筐的老头悠悠地搓着竹线,包绿豆饼的姑娘换上花裙身影婀娜,脚夫拖着板车在街头穿梭。当他们瞥见有人往猪脚饭方向走去,会暗自一笑。好滋味永远属于勤力的人。
潮汕乡村里,每个区域的农作物不尽相同,靠山多果树,谷地多稻田,江边多芭蕉与甘蔗。唯有一点相似,只要有水大家就会见缝插针蓄一池鹅。岭南人喜欢吃鹅,清远乌鬃鹅,骨小肉嫩,专制烧鹅。而粤东平原养的是狮头鹅,体形硕大,二十斤以上公鹅展翅足有两米。养满三年的老鹅头部有发达的肉瘤,覆于喙上,颏下有咽袋一直延伸到颈部,制成卤味弹韧胶香,是老饕心中的极品。
卤鹅是食物与调味的平衡之术
汕头市郊的外砂镇,地处韩江出海口,镇上养着数以百万计的鹅,这里的卤鹅店近水得月。正午时分,拐进镇上一处小巷,榕树下的乌弟鹅肉店内人声鼎沸。档口前挂着几只赤金大鹅,鹅头鹅颈与鹅身等长,另有大盆鹅掌、鹅翅、鹅肠、鹅血、鹅肝,靠近砧板的地方放着一罐蜜色鹅油。上门吃鹅的多是附近邻居,与老板熟识,点个头就落座,一盆飘着芹香的萝卜清汤旋即上桌。那边档口内的伙计将大鹅斩块,刀口整齐,各部分合拼成一碟,浇上鹅油,点缀两根芫荽,片刻间就上桌。
卤鹅冷食,热饭自取。捧起鸡公海碗就能大快朵颐。带皮鹅片中间夹着一层薄油,咸香爽嫩;掌翼肉厚,卤水味重,啃起来起胶又入味;大片鹅血滑爽,鹅肠落在齿间起脆音;鹅胗耐嚼,愈吃愈甜;鹅肝绵密,入口即脂化,无筋无渣无腻;最末盘底汁浇饭,满口鹅油芬芳。(www.xing528.com)
鹅肉的香醇,功夫都藏在卤水中。八角、桂皮、香叶、甘草、南姜、罗汉果、老抽、鱼露、花雕、玫瑰露酒……几十味料再加不外传的秘料调教成的煮鹅卤水,咸香甜淡彼此平衡,代表着店主对于味觉的全部审美。再经过日复一日的熬煮,浓缩了成百上千只鹅的精华,最终成为厚而不浊、不浓不呛的老卤。都说卤水必是陈年才香,其实一间卤鹅店每日加汤加料,煮鹅无数,究竟卤料中老的成分有多少,谁也说不清。真正陈香的恐怕是店主多年练就的平衡之术,以及持之以恒的耐性吧。
将一只十多斤大鹅在卤水中浸熟也是桩苦差。大鹅穿在铁钩上以人手提吊,在卤汤里上下起落,焐熟一侧再转身焐另一侧,卤完要熄火浸鹅,浸透后再开火滚煮,循环几个来回,三四个钟头过去,直到手臂酸痛才算完成。
潮汕几乎每条街上都有卤鹅,但掰着手指数,好吃的就那几家。想想也对,愿意十年如一日守在小作坊里卤鹅的人,全世界能有几个呢?以有限的生命来延续的卤鹅,自然是越陈越香。
每天傍晚收工,大排档里最热闹。司机、工人、上班族、学生,都要拉帮结伙去吃饭。摊主一早备好的冻蟹、生腌、咸菜、花生、大肠、鸡脚、春菜摆满几条长桌,想切哪件,想取哪碟,随君自便,搭配热粥,呼啦啦地把疲惫全部吃下去。这其中当然还有鱼饭。
潮汕人发明鱼饭,不是因为馋嘴,而是为了延长食物的储存时间。没有冰箱的时代,抓到的鱼来不及吃,不是晒干就是盐煮。同煮鱼、蒸鱼不同,拿来做鱼饭的都是细鱼,不经打鳞剖肚去鳃,直接分装在竹篾中,垒起放入大锅,以盐水浸熟,再沥干凉凉,冷食即可。煮鱼的盐水不会倒掉,次日再添水添盐添鱼,可经年累月地煮下去。时间久了,煮过千百条鱼的老盐卤会呈暗金色,精华都在汤中。关于盐卤还有个八卦,据说它吃惯鱼鲜,绝不能放入其他肉类,但凡有猪牛羊的肉汁不小心滴进去,再怎么烧开杀菌第二天都会变酸。也许冥冥之中老盐卤也有自己的气节。
鱼饭看着简单,多年下来也锤炼成精。鱼贩每日凌晨采购鲜货,每条鱼入盐卤前要先拾掇一番,身子再小、价格再平也有下刀与下盐的规矩。根据不同状况将鱼身划开,肥大的盐重,瘦小的盐轻;天热盐重,天冷盐轻,整整齐齐叠在竹篾里,彼此间距得宜。煮鱼要功夫。不同鱼吃火不同,乌头火细,马友火猛,断火后还要再浸一会儿,让盐味深入,才捞出来晾干,而晾干也是入味的过程,这些细节统统在店主的计算中,苛刻精细者才能赢得食客。小小鱼贩自清晨忙到傍晚,还得经常寻些新鲜品种煮,给老客换换口味。
外乡人在潮汕,经常对着几十种鱼饭,不知道选哪种时可以考虑马友,这种鱼深水群居,冬季多见。拿来做鱼饭又鲜又肥是绝配。
等到天光渐收,一摞摞鱼饭一字排开,在店门口整齐如战士。大家随意选几条,再炒两个时蔬配一碗热粥。被盐水激发的鱼鲜有明显回甜,嚼起来油润重口又解乏,边吃边有鱼汁滴在白粥上,最末喝起来烫稠滑,鲜甜落胃。
带油马友是鱼饭中的极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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